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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0 偶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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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雁栖城满目疮痍,屋舍在大地动中倒塌十之七八,三千里水面的雁栖湖,掀起滔天巨浪,冲垮城墙,铲地而来,刮地而去,席卷整座城,位于西城区的丘家大院,首当其冲。

    大地动时,壮妇手中的刑杖打向穆雪的腰腹,穆雪向后疾退,原本可以避开那一杖,不料大地剧动,谁都站立不住,刑杖落在了她的左腿上。高高的木架倒下来,砸断了吓傻的丘娉婷的双腿,洪水袭来时,穆雪和丁四宝抱住了圆木架子。

    大地动发生在午时,人们反应还好,大多及时冲出了屋子,又世居雁栖湖畔,男子大多善水,因此,财物损失巨大,死伤大约百分之四五。

    丘家大院的地下埋着不少宝物,丘城主调丘家私兵在废墟上重建,将丘家迁至城北二十里的大草原上安营。雁栖城内外的居民陆续在周围住下来,效仿丘家安排人手重修城中建筑。

    白次死了。他和另十七名虎鲨死在通向丘家金库的地道里,丘家私兵翻整丘家大院,挖地基时将他们挖了出来,连尸体都没放过,鞭笞三百扔向荒原,成了狼和秃鹫的食物。

    魔鬼谷的白初,和他的十七名虎鲨,没出现过,三朵蔷薇花也没出现过。他们遭遇了什么,穆雪想不出。

    后悔吗?如果她没有想着为夏侯云再做一件事,找出丘家意图不轨的证据,而是在虎鲨的救护下,离开雁栖城,他们大概已经到榆州境内了,或者在龙城了。

    后悔吗?大地动造成三清峰塌了,整座山峰塌成平地,而丘家豢养的军队,就藏在空空的山腹里,砸死的踩死的憋死的,五万人几乎无存。雁栖湖的巨浪退下去,一退三十里,露出湖底,湖底沉着数百密闭的大铜箱。目击者都死了,痕迹留了出来。地动,洪水,兵马,武器,有丘家的世仆承不住恐惧,酒后露了话。人虽死了,话却在世仆中悄悄传开。那么多兵马,那么多武器,意味着什么,谁也不敢往深里想。

    后悔吗?穆雪摸着自己的脸,这样一张脸,她能见谁呢?

    说不清是悔,是痛,是坚持,却感觉丘家军不止三清峰这一支人马,丘城主,在把长女送进北宫时,还和风府保持密切生意往来,泥鳅一样滑不溜手的,会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吗?

    龙城的局势很不乐观,六月十八大地动,损失惨重,所幸有苗藿炸掉锦江巨石,使龙城免于洪水之灾。

    六月二十的雁栖城大地动,丘家固然损失巨大,但并未动摇根基,黄金还在,武器还在,未知的人马还在,这场天灾,只是将丘家寻求自立为王的时间,推延了,给了夏侯云一个缓冲,却也增加了龙城的救灾压力。

    七月初五,寰王出殡,七月初九,夏侯云登基,称云王。

    龙城和雁栖城两座北夏最大的州城,大地动后亟需的安抚,令夏侯云的处境艰难,可想而知。

    如今的穆雪,是丘家一奴,不可能如丘娉婷那般养伤,左腿残了,走路时,右脚先迈出一步,然后左腿慢慢地跟着拖过去。

    没有武功,怀着孩子,虎鲨凶多吉少,穆雪终于决定逃出丘家大营。

    因三清峰的兵马和雁栖湖底的武器箱有所泄露,丘家加强了戒备,营地里风声鹤唳,出营的几条道路都有盘查,这几条路外,不是苍茫湖水便是浩渺流沙,强行闯出,要么溺毙在湖水里,要么淹死在流沙里。

    丘娉婷被救了,又哭又闹,视丘娉婷为掌珠的丘城主,严令医士保全丘娉婷的双腿,勿使留有半分损伤,夫妻二人为了安抚丘娉婷,寝帐和议事帐与丘娉婷的帐篷相靠,以便随时探望哭得接不上气的幼女。

    丘碧珠更加细心地服侍丘娉婷,把听来的看来的全都转给穆雪。穆雪判断,幸存的丘家军藏在绵延数百年的三清山中,并从支离破碎的表象中理出一条线,雁栖湖渔猎的于家,和丘家暗通款曲,想到白初说过的于耀,穆雪不由得担心,这是丘于两家联合,把手伸到夏侯云的身边了吗?

    姚夫人遣散了一批侍女,仆奴中的传话则是,因为丘婵娟有北夏第一美人的美名,东夷王爱慕不已,向北夏讨求。太子害怕东夷大兵压境,不得已忍痛割爱,送丘婵娟去东夷江京。那些侍女,是陪去东夷的。

    穆雪很震惊。夏侯云真的向东夷屈服了吗,未必。随后的传言纷至沓来,有说夏侯云杀了丘婵娟的孩子,有说丘婵娟不堪受辱胎死腹中,更多地为他们贤良淑德的大翁主鸣不平。

    穆雪抚住自己微隆的肚子,叹口气。十月的例行巡幸,在龙城发生大灾后,怕是要取消了,很多事,还得靠自己。

    丘碧珠则在心里为自己庆幸,为丘婵娟幸灾乐祸,东夷王,檀妃的父亲,至少四十岁的老男人了吧,她的脸上却不露半分,在丘娉婷面前,在丘家人面前,恭恭敬敬,低眉顺眼。

    丘娉婷心情大好,努力地进行康复治疗。

    数十次余震后,时入中秋,茫茫草原,连绵绿草泛起了金波,在穆雪让丘碧珠偷偷准备竹片、木块、素帛,制作大风鸢的时候,丘碧珠得到新的消息。

    入夜,稀稀落落几颗星星远远地挂在天边,圆月隐现在灰色的薄雾里,雾弥漫,大地空寂无声。

    穆雪细心地照顾着那些温顺的羊,似乎她只有在照料别人时,才能忘记自己心里的、身上的痛苦,这个世上又有谁愿意接受她这个丑陋、古怪、又残废的人的照料呢?她只有将这双温情的手加在牲畜的身上。

    她的脸,从恶疮到红疙瘩,到粉红斑块,到鼻翼至前额形成大片紫色瘀斑,冷不丁吓着每一个看见她的人。

    现在,羊群已经入睡。

    阴沉雾色下,她是如此的孤独,如此的凄凉,呆呆地坐在那里,目光寂寞而超然,显出一种木然的不在乎,不在乎身受的种种刑虐苦役,不在乎有多少瞧她的厌恶神色是风刀霜剑。

    竹片在她手中的刀下,变成细长的竹条。

    丁四宝挂上马灯,点燃一小堆火,扔几枝驱虫草,挂起煎煮狍子骨头的瓦罐,坐在穆雪的对面,把剪好的素帛糊上弯好的竹条,拿针线细细缝合。

    哑奴说,丘家看得再严,想跑还是有机会的。等到天寒地冻,雁栖湖变成一片冰湖,就可以以冰面为海,以滑车为船,以风鸢为帆,以风为力,她们就能逃出丘家的地盘,脱离丘家的控制。

    多么神奇又多么大胆的想法,简直是天外飞仙!

    等到冬季,又有什么不能等的,她已经等了二十多年。

    哑奴,她究竟是谁?为什么她对自己的过去只字不提,为什么丘碧珠对她的来历讳莫如深,为什么明明深爱腹中的胎儿,却只字不提她的丈夫?

    一日日过去,再没人半夜来找她,哑奴更加沉默,偶尔可见她的双眼充满血丝,隐有哀愁,却从未见过她的脸上流有泪痕。

    丁四宝只觉得这个并不真哑的哑奴,扑朔迷离,神秘得像半夜飘起的歌。

    丘碧珠来了,神态略些兴奋,又有些沮丧。

    “娘子,今天我集市,见到一个人,苗……藿。”丘碧珠把“妃”字咽回肚子里,让丁四宝听到,又要一顿猜疑。

    穆雪劈着竹片。

    “她身边有一个人,是……白小哥。”

    穆雪一怔,迅速抬起头来。

    “的确是白小哥,奴婢顾不得苗藿,一直跟着,被白小哥发现,拎着衣领进了茶寮。白小哥不认识奴婢了。”

    白天,丘娉婷想吃新下来的桂花酥糖,着丘碧珠去集市。相比原来的雁栖城鳞次栉比的街市,这片集市相当简陋,以帐篷、布幔取代铺子,两个月下来,人们的脸上总算有了笑容,集市也渐渐热闹。

    丘碧珠边找边逛,忽然看见布幔支起的茶寮里,坐着四个人,还都认识,白初,绿蔷,苗藿,香瓜。一见白初和绿蔷,丘碧珠火大了,还以为这两人死在大地动里了,忍不住就冲过去,喊“白小哥”、“阿绿”。

    绿蔷睁着眼看丘碧珠,眸子转了转,道:“不该这样的。”

    在丘碧珠的异色里,绿蔷始终重复这五个字,似乎除了这五个字,别的都不会说。

    苗藿辨认好一会儿,不确定地问:“你,是丘妃身边那个侍女?你怎么在这儿?”

    丘碧珠脸白了,她才是北宫逃奴啊,这要被抓回北宫,丘婵娟不把她卖进教坊,也会再找八个护卫强了她,哪敢和苗藿搭话,只冲着白初喊“白小哥”,更不敢多说,苗藿是谁,星府的女主人,夏侯星可是被丘婵娟的护卫杀死的。

    白初盯着丘碧珠,好半晌问道:“你认识我?我是谁?”

    丘碧珠脚一软,差点把茶案扑翻,望着神态茫然又充满期待的白初,望着神叨叨自言自语的绿蔷,丘碧珠心沉到底了。

    苗藿耸耸肩:“我听说阿初在魔鬼谷,就寻了来,我见到他们两个的时候,摔在乱石里,阿初后脑被石头砸得血乎乎的,我和香瓜把他们搬上车,寻了医士,等他们俩醒过来,就是现在这个样子。阿初脑中瘀血,压迫神经,过去的事,全不记得了。绿蔷呢,心智失常,也就是疯了。”

    一个忘了,一个疯了,别人呢?

    丘碧珠下意识问了出来。

    苗藿再耸耸肩:“我不知道。你是叫水莺的那个侍女吧,丘妃把你放回丘家了?”

    丘碧珠干笑,没答反问:“苗妃怎么会到雁栖湖来?”

    苗藿笑笑:“我为阿初而来,太……大王允了我改嫁。我倒是想带阿初回龙城,可他不肯走,说急了,一记手刀让我晕半天。”

    丘碧珠呛,不是吧,这是二王子妃啊,改嫁?

    苗藿压低声音道:“奇怪吗,你家主人也要改嫁了。龙城那边传开了,雁栖湖还没人知道吗?不该啊。”

    丘碧珠再呛:“苗妃,这话可诛心了,我家大翁主,那是被逼的,太……大王也不想的。”

    苗藿斜瞅着丘碧珠,吃吃笑道:“水莺,你可算是虎口余生。飞霜殿,和当初的飞霞殿一样了。”

    丘碧珠又踉跄了,飞霞殿是怎么没了的,她一清二楚,飞霜殿也没了?

    苗藿笑:“阿初不肯走,我还得在雁栖湖讨生活,不多说了。”眼珠转呀转的,按住丘碧珠的肩,“白小哥,白小哥,喊得很亲,你如何和阿初这般熟了?”

    白初探手就抓丘碧珠,被苗藿一折扇敲在手背上,说男女授受不亲,白初讪讪缩回手,眼巴巴地看着苗藿。

    苗藿:“水莺,今儿个不把话说明白了,我看你是走不了的。”

    丘碧珠勉强笑道:“苗妃,北宫的宫女内侍,都这么叫的,我这么叫,不算什么的。在雁栖湖,能遇到你们,我高兴,打个招呼不行吗?”

    苗藿:“高兴?我看你牙都要咬碎了,恨的吧?”

    丘碧珠转转眸子,道:“苗妃,我就是恨的,不行吗,这么久了,白小哥他也不露个面,急死我了,不行吗,许苗妃这么尊贵的人喜欢他,就不许我喜欢吗,”挺挺胸,“我在北宫叫水莺,可在雁栖湖,我叫丘碧珠,丘家的女儿,也配不上吗?”

    苗藿呛住了。

    白初黑眼睛闪了闪:“我不记得你。”

    丘碧珠冷笑道:“你不记得我啊,那你为什么不跟苗妃到龙城去呢?你不是什么都忘了吗?”

    白初瞪着丘碧珠,然后双手抱头,蹲了下去,脸上显出痛苦的神情,汗水立时顺着头发脸颊往下流。

    绿蔷跳起来,大喊道:“不该这样的,不该这样的,不该这样的!”

    香瓜一捂绿蔷的嘴,也不知给她吃什么,便见绿蔷软软地倒在香瓜身上。

    苗藿把白初搂在怀里,喊道:“不想了,不想了,我们不想了,不走就不走。”

    丘碧珠吓得掉头就跑,连丘娉婷要的桂花酥都忘了,被罚了五鞭子。

    露水,悄无声息地降落到了草地上,凝成了一滴滴亮晶晶的露珠。

    穆雪垂下眼眸,虎鲨和蔷薇花,只剩白初和绿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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