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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臭、排泄物的臭气,还有流民身上的味道交杂在一起,被正午的烈日一晒,闻到之后让人想要呕吐,可走在人群之中的那名中年人,脸上始终带着亲切而又同情的表情。
这中年人身材高大,长眉细眼,五官极为方正,看着居然和寺庙里的神像一般,半尺胡须,修饰的很整齐,他身上穿着粗布的短袍,脚上踏着麻鞋,举手投足间都极有韵律,让人看着很舒服。
在这中年人身侧和身后,各有二十名精壮汉子,几名汉子护在那中年人左右,其余的则是护住三辆牛车,牛车上装着大筐,这筐里散发出粮食的香味,闻到这香味,流民们的骚动更加剧烈。
可骚动归骚动,却没什么人敢冲上去乱来,因为这些精壮汉子都是好拳脚,上去的就会被打翻,而且还有古怪,前几日出来赈济,有人乱的很,不管不顾的上来抢吃的,而且还是同乡同族一起几十人,直接搅乱了场面,那位真人也动了火气,说这些人不知弥勒的慈悲,必然要有报应,饿极了谁还在乎这句话,没曾想当晚这几十人就都暴毙死了,接下来连续几次,大家都是吓住了。
流民不怕死,可不怕死就会这么聚集在城下求食了,这么一来二去,这个赈济队伍出来,大家都不敢冒失。
开始的人知道教训,后来死的人多了,大家对这个真人已经有发自心底的敬畏,口口相传,都说这真人乃是神仙化身,是上天派下来救大家的,谁要冒犯了他,就会被天打五雷轰,而且死后下十八层地狱,世代不得翻身,大家这辈子活不好,都指望着下辈子能好些,谁也不敢犯这样的忌讳。
大家只知道扯着已经哑掉的嗓子喊“我佛慈悲”,大家都说,只要心诚,只要喊的声音足够大,就能得到些恩赐。
“那边可怜啊!”被称作“真人”的中年人说了句,站在牛车上的汉子立刻朝着那个方向抛洒烤饼,这可是杂粮、麸皮和野菜做的饼子,里面还加了点盐,吃起来喷香。
饼子被丢出,人群中立刻有骚动,大家没命的疯抢,那中年人脸上露出悲天悯人的神情,扬声说道:“众生皆苦,你们的可怜,佛祖都看在眼中,来世必去西天极乐..”
这中年人的声音很洪亮,周围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没抢到烤饼的人悲从心生,在那里嚎啕大哭。
突然人群中又有骚动,一个年轻男子架着一个人冲了出来,架着的那人一条腿不能着地,黑乎乎的脸上全是痛苦神色,两个人带来那中年人跟前直接跪倒,碰碰磕头不停,那年轻人只在那里说道:“求真人救救我哥哥,他腿坏了,突然一动动不了。”
护在那中年人身旁的汉子立刻就要动手,却被那中年人制止,那中年人上前蹲下身来仔细看了看那条腿,流民身上破烂脏污,自然干净不到哪里去,可这中年人脸上却没有什么厌恶,看了看摸了摸,那腿坏的哥哥疼得浑身颤抖,在那里惨嚎不停,那中年人点点头,开口说道:“他是遭了邪祟,现在是腿坏了,三日后恐怕整个身体都要坏掉。”
周围的人情不自禁的安静,听到这个说法都是倒吸一口冷气,那年轻人更是急了,碰碰磕头恳求说道:“真人,求真人施法..”
磕的额头见血,声音里已经带着哭腔,那中年人摇摇头说道:“我不是什么真人,我只是心诚而已,你若是心诚,佛祖庇佑,邪祟散去,你兄长就有救,你心诚吗?”
“小的心诚,小的心诚。”
“那我教你几句口诀,你诚心念诵,这邪祟就可以驱除!”说出这话之后,这中年人凑到那年轻人耳边说了几句,年轻人一愣,明显露出不信的神色,迟疑着开口问道:“真人这就有用?”
“要看你是不是虔心诚恳了。”中年人肃然说道。
年轻人愣了愣,随即磕头在地,然后双手合十的念诵不停,围观的人渐渐安静,大家都聚精会神的看着这一幕,那坏腿的哥哥捂着腿有气无力的痛叫,怎么可能好,城外这样的事情多了,有人不小心被割破了个小伤口,没几天那伤口变成了大疮疤,整个人都活不长,这人腿坏了,想必也是类似。
突然有人大喊道:“我闻到香味了!”
城外的味道腥臭欲呕,比起茅坑都要恶劣十倍,那里会有什么香味,可一个人喊出,又有人跟着大喊,喊出这话的人越来越多,前面的倒还好说,在后面挤不进去的,听着前面的人这么喊,恍恍惚惚间也觉得自己闻到了香味,也跟着大喊起来。
在呼喊的时候,大家都或多或少想起来,从前在乡里,现在在城下,有人宣讲什么烧香信佛,还说那香是九尾狐送来的,解脱人脱离苦难,虔心信奉就能闻到香味,百病不生,当时谁信这个,可现在却觉得这是真法,如果虔信没准真能脱离苦难。
(妖狐送香一事记录与闻香教的经典之中,是这个教门的经法宗源之一)
人正常时候神思清明,遇事理性相对,很难哄骗,可在这样的绝境之中,就好像溺水濒死,看到根稻草就要去抓,那里还顾得上真假,何况眼前这场面看着很是真实。
就在这好似癫狂的呐喊声中,痛叫捂腿的那个哥哥脸上的痛苦变成了不可思议的震惊,他那条蜷缩着的腿也缓缓伸直,一直喃喃默诵的弟弟激动的无与伦比,却不敢停了念诵,那哥哥突然间大喊道:“我腿不疼了,我腿不疼了!”
兄弟两个大哭大笑,激动的不能自制,围观这一幕的灾民百姓齐齐发出惊呼,靠在前面的人突然闻到一股香味,原来真有这香味,而且就在这兄弟两个身上发出。
“多谢真人大恩,多谢真人施法!”那兄弟两个彼此搀扶着来到那中年人身后,急忙跪了下去,急忙的磕头,泣不成声。
“这是活神仙啊!”“刚才那是显灵了!”“快跪下”议论纷纷,到最后大片大片的人跪下,朝着那中年人磕头。
“有生皆苦,佛祖看着大家沦落苦海,也是悲恸,各位兄弟姐妹不必着急悲伤,佛祖慈悲,会给大家一条活路走的!”中年人鹤立鸡群,用洪亮无比的声音说道,嘈杂流民队伍居然安静了下来。
“城门就要关闭,我就要回城,各位兄弟姐妹,心诚则灵,念诵我佛慈悲,必有福报!”随着他这声大喊,牛车上的汉子把烤饼抛洒到两侧远处,流民们涌动疯抢,这中年人扫视一圈,又看了看城池的方向,这才回转。
“刚才那弟弟默诵的是什么?”“肯定是真人交给的秘诀!”“没看到他们小声说小声念吗?”“只要知道了,肯定不得病,没准还能有好报!”“没准还能成神仙!”又有人说起这件事,刚才那一幕神奇的治愈,好多人都看得到,更有很多人闻到了“香味”,现在又有人活灵活现的说起,不由得大家不信。
聚集在城外的饥民和流民因为饥饿身体虚弱,连带着神智也不那么清醒,在烈日曝晒下浑浑噩噩的在人群中,有人说谁是“真人”,他们就情不自禁的信以为真,有人说闻到了“香味”,他们也好像闻到了味道。
一个敏锐的人在此处,或许能看出些蛛丝马迹,可现在这炼狱一般的环境,早就让人失去了最基本的清醒和判断,何况人都有从众的意识,那么多人都说如此,他们也跟着如此了。
即便在这样的情况,饥民流民里也有几个有见识的角色,他们能注意到城外有很多新鲜陌生的面孔,这些人看起来没那么饥饿,却把自己装扮成遭受苦难最多的灾民,城内的那位“真人”一出现,这些新鲜面孔就会带动身旁的人大声呼喊,就会鼓动煽动。
有的人说出这种看法后,当天晚上暴毙,有的人看出不对劲,自己早早离开,在这样的局面下,郓城城外的灾民愈发的如痴如狂,他们甚至都不愿意去其他地方流动,只留在这边乞求真人带他们脱离苦海。
城外灾民将这位“真人”看成活神仙,城内的郓城军民也对这位“真人”敬重无比,大家都知道这位真人姓徐,是从巨野县迁过来的殷实人家,虔诚信佛,平日里就乐善好施,扶危济困,威望已经极高,城内城外的人遇到事先想到的不是官府,而是这位徐员外,都听他的调停。
实际上连郓城县令和在这边的把总也和这位徐员外交情极深,县令和这位徐员外平礼相待,而那位把总每次都是用见上司的礼节见徐员外。
徐员外的宅院在郓城城北,那边是城内富贵士绅们聚居的地方,徐家的宅院坐落其中,说不上大,却和周围几户人家共用墙壁,彼此相连。
“..知县大人委托学生谢过徐员外,大人说若不是徐员外每日出城赈济,郓城早就遭受大难,大人还说,徐员外每日赈济的钱粮到时候列出个单子来,县里诸位公摊,绝没有让徐员外这边独立承担的道理..”一位师爷模样的中年人在这徐员外面前毕恭毕敬的说道。
徐员外脸上已经有疲惫的神色,但还是和那师爷客气几句,这才回到自家的宅院。
那知县的师爷等着徐家关上大门才转身离开,他身边跟着一个家仆模样的少年,两个人安静的走出这条街道,师爷停下脚步回头看看,却是叹了口气。
“楼先生怎么叹气?”
“老爷在这郓城还要做四年,也不知道能不能安安生生过完。”
“吓,还四年,咱们府里上下都不在说,可能这个月都撑不过吗?万一外面那些饥民进来..”
“大祸在内,而不是在外,这徐鸿儒..”师爷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迈步前行。
徐员外徐鸿儒回到宅院里,脸上的温和变成了肃穆,院子里的下人们垂手低头,恭敬到了极处,若有豪门出身的角色在这里,就会惊讶的发现,这徐家宅院的规矩居然不次于亲贵高官。
“主上,香汤已经备好,这时冷热正合适,还请主上入浴,去去身上的晦气。”一名五十多岁的老仆躬身说道。
徐鸿儒点点头,那老仆冲着前面打了个手势,正在堂屋门前的几个小丫鬟连忙转身入内准备。
堂屋内弥漫着一股清香,几扇屏风将大浴桶围在其中,浴桶的水面上还飘着些干花瓣,若不是亲见,谁也不会相信郓城这个兖州府的县城,居然还有这样的享用,而且城外如同人间地狱,每天因为喝了脏水腹泻而死的就不下百人,这边却如此奢侈。
沐浴之时,有四个面貌姣好的少女在一边小心翼翼的伺候,在屏风外则有两名面无表情的壮妇盯着她们的一举一动,壮妇腰间都带着铜棍,随时可以击杀。
没过多久,徐鸿儒走出浴桶,侍女们急忙上前伺候,头发披散在背后,换上一身上好的白绸长袍,穿上草编的拖鞋,向着屋子一侧走去。
徐家的宅院虽然不小,可沐浴的这个屋子不大,走到一侧就是墙壁,但那两名壮妇连忙上前,恭恭敬敬的将衣柜柜门打开,这柜门却是一个屋门,里面又是别有洞天,原来徐家这个宅院和周围几家完全连在一起,外面看是几家,里面却是一家,这样的面积已经是豪富世家才能有的了。
衣柜柜门的那头是一个长廊,长廊上又有白袍的青壮肃立,见到徐鸿儒出现,都是齐齐单膝跪地,口中颂声说道:“参见教主。”
那名外面的老仆已经来到了这边,躬身跟在徐鸿儒的身后,徐鸿儒进入这长廊后走了两步,然后淡然说道:“马家兄弟两个今晚离开,不要出现在城外人前。”
身后老仆连忙答应,徐鸿儒继续说道:“还夸他们伶俐,马六今日既然装的是重病,为何身上没有一点异味,脸上的泥土涂抹的这么均匀,本座碰到他腿的时候居然还要缩,真以为外面的人都昏了头吗?”
又走了几步,老仆压低声音禀报说道:“二爷和护法以及会主们都在客厅那边等着,主上您..”
“先去诵经拜祭,然后见他们。”
长廊前面一拐,却又是一件密室,这几个宅院外面看着普通,里面却好像是迷宫一般,这密室不大,却十分整洁,在墙上挂着几幅卷轴,上面有弥勒佛和无生老母,香案上只有一个香炉,三柱线香,地上摆着一个蒲团。
徐鸿儒在那蒲团上盘膝坐下,闭上了眼睛,外面那老仆则是带上了屋门。
此时的客厅有十几个人,这些人年纪大都是三四十岁,也有两个五十多岁的,穿着打扮差异很大,有的看起来是大豪模样,举手投足间带着悍然之气,还有的看着满脸富态,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上等人家,除了这一等,还有几个穿着补丁衣服,身躯佝偻,满脸皱纹深深,站在那里就有局促的神色,看着分明是没见过世面的农户,他们各自坐在座位上,彼此没有交谈,最多就是目光示意。
徐鸿儒走进来的时候已经换上了一身黑色的道袍,头发依旧披散,神色肃穆,这客厅中的十几人都是起身站起,大礼拜伏在地说道:“见过主上,弥勒降世,传香天下。”
“在这里各位不必多礼,都坐着说话吧!”和在城外的仙风道骨不同,和在刚才的高高在上也不同,此时的徐鸿儒脸上全是亲切的笑容。
一干人纷纷落座,有侍女送上茶水小点,然后退下,那老仆双手呈给徐鸿儒一本薄册子,然后站在了徐鸿儒身后。
徐鸿儒打开册子仔细翻阅,其他人口鼻观心,都在那里安静等待。
“这个月临清的朝贡为什么少了三分之一?”徐鸿儒突然问道,闻香教各处分会要定期向总舵上缴银钱,称之为“朝贡”。
被他这么一问,坐在右边的一个胖子连忙站起,他脸色有些发白,诚惶诚恐的解释说道:“主上,王教主在扬州买了个戏班子,这八千两银子是临清、济南还有北直隶河间府那边帮他摊掉..”
“什么王教主,如今教主是主上,就在你眼前,你这么说话,是想被天火焚身吗?”左边一名大汉怒喝站起,那胖子吓得直接坐了回去。
“不得胡说,本座是暂代教主之位,王尊者才是真传所在,不过,规矩就是规矩,以后朝贡银钱要先到本座这边,然后由本座支应尊者花销,潘会主,不要有下次了,你明白吗?”徐鸿儒说完,站起的那名胖子连连点头,短短时间他额头上已经全是冷汗。
闻香教本是北直隶蓟州王森创立,十年前王森被二次下狱,在那时候,王森的三子王好贤成为教主,不过不知道为什么,王好贤很快就让徐鸿儒暂代教主的位置,他则成为“尊者”退居幕后,总舵所在也从北直隶的滦州石佛村,换到了山东兖州府郓城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