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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公公见他大发脾气,以为他一定不肯见季道公等人了。
正要开口说什么,宁承治忽然从座中起身,一副发狠的模样,“来啊,把这些老臣都给朕抓进来,朕非要狠狠骂他们一顿不可!”
“抓……抓进来?”
池公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季道公可是朝中最德高望重的老臣,陈阁老还是内阁次辅,这样的身份能抓吗?
更何况还有那位在……
“陛下……”
“陛什么下,朕叫你抓你就抓,还不快去!”
宁承治一声令下,守卫御书房的御林军立刻上前要把季道公等人抓起来,众人大为吃惊,知道宁承治会不愿意见他们,没想到竟然会直接动手。
这是连脸面都不想维持了。
“谁敢动手?!”
玉扶搀着季道公,“我们犯了什么错要被抓起来?你们身为皇家亲卫,难道只知愚忠不知大义了吗?”
御林军士兵们不敢上前,让他们抓季道公这样的老臣他们本就有些担心,何况镇江长公主亲自挡在前头呢?
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满帝都谁都惹得,唯独这位长公主惹不得,那可是一言不合连陛下都敢打的人物。
宁承治怒气冲冲地在殿中徘徊,好一会儿没见季道公等人被押进来,朝外头大喊道:“人呢?还不抓进来!”
“陛下要抓谁?”
回应他的是女子的声音,宁承治一愣,只见玉扶款款从殿外走来,季道公等人跟在她身后。
他大吃一惊,“玉扶,你怎么也来了?没人告诉朕啊,这……”
他看向池公公,后者苦着脸,“陛下,奴才方才是想告诉您来着,您正在气头上一直打断奴才的话,奴才没机会说啊!”
宁承治此刻恨不得把池公公拉出去砍了。
没机会说他就不说了吗?
早知道玉扶也在外头,他至少也会装模作样礼待这些老臣,怎么可能大发脾气要抓他们?
这下好了,玉扶劝谏过他,他倒在她面前变本加厉。
他立刻换上讨好的笑容,“朕只是一时生气,以为几位老臣又要和朕唱反调,所以吓唬吓唬你们罢了。坐坐,都坐下说话吧!”
众人行礼之后方才坐下,玉扶搀着季道公坐在最靠近上首的位置,自己反而坐到宁轩、陈出岫两个身旁。
她没有拿自己当身份高贵的长公主看待,而是在德高望重的老臣面前,拿自己当一个晚辈看待。
宁承治心中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觉得玉扶一言一行都把他衬托得卑劣,像个昏君。
他心下不自在,待要开口,季道公起身拱手道:“臣听闻顾家世子战死,二公子下狱,顾侯爷为此心急吐血。陛下,大理寺难道已经查到顾侯府通敌的罪证了吗?若是没有,还请将二公子放回去。”
陈阁老亦起身拱手,“臣附议,顾侯爷征战多年劳苦功高,若没有确凿的证据,怎么能直接关押二公子呢?”
宁承治冷哼一声,“若有确凿证据,现在关在大理寺的便是顾侯,而非顾酒歌了!朕念在顾述白战死的份上没有强行拘禁顾侯,已是仁慈,诸位还有什么话好说?”
他说话的时候,目光若有若无地投在玉扶身上。
玉扶眼观鼻鼻观心,长辈老臣在说话,她选择不插话,只是默默听着。
宁轩和陈出岫都看出了宁承治的意思,他在观察玉扶的想法,他仍然想通过对顾侯府的打压威逼玉扶同意立后之举。
尤其是在顾述白战死之后。
他们两素有纨绔之名,在外面见过的风流无耻之徒多了,就没见过宁承治这么下流的。
别人姑娘不愿意嫁给他,他就要弄得人家满门遭殃。
季道公道:“陛下,臣身为御史台都御史,一定会彻查顾侯府此案,绝不使任何一个清白之人蒙冤,还请陛下不要急于给他们定罪。”
宁承治瞥他一眼,“不必了,季老大人年事已高,御史台用不着你了。你还是回家好生养病,不必再来朝中了!”
“陛下!”
季道公没想到他会这样对待自己,老皇叔立刻起身道:“陛下,当初若没有季老大人和顾侯爷,您只怕已经被宁翊昭陷害而死,何来今日的皇位?您对旁人不客气不要紧,对他们是万万不能啊!”
老皇叔是先帝的皇叔,宁承治按着辈分该称一句叔爷爷,他不好太过不敬。
目光一转又落在玉扶身上,没了声音。
老皇叔以为他听进去了自己的话,忙道:“既然陛下不肯放了二公子,那就让他暂且待在大理寺吧。只是顾侯爷身份贵重又犯了气急吐血的病症,能不能不拘禁他?”
他见季道公和陈阁老的求情无用,索性放缓了要求,哪怕暂时不能把顾酒歌带出来,至少也能保住顾怀疆。
宁承治原想给他个面子,看到玉扶仍是一副清冷模样,顿时来了脾气,“不行!朕至多只能答应,给他十天养病,十天之后必须下狱调查!”
玉扶终于看了他一眼。
她慢慢起身,目光冰凉地落在他身上,“敢问陛下,大将军犯了什么罪要下狱?难道二哥一个人在牢中还不够么?非要全都屈打成招?”
宁承治道:“顾侯府的罪虽然还没定,可也八九不离十了。顾侯手中有先帝金令,万一他发现自己的阴谋被揭穿调兵造反怎么办?朕不得不防!”
“还有你!”
宁承治索性硬着头皮道:“你是先帝封的公主,和顾侯府是两回事。朕要处置顾侯府与你无关,即日起朕就赐你长公主府,让你搬出顾侯府去,脱离和他们的关系!”
玉扶笑了笑,“陛下说八九不离十,想必是托殷首辅制造的伪证十分周密吧?”
她语出惊人,宁承治做贼心虚,忍不住心中一跳。
玉扶又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季老大人的好意玉扶心领了。就算您再怎样努力调查事情的真相,也挡不住一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她一语中的,口气充满悲凉。
“放肆!”
当着朝臣和宗室的面被叫破阴谋,宁承治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气得不轻。
玉扶没有开口,他自顾自气了好一会儿,很快又平静下来。
对她生气做什么,如今顾述白已经死了,她的婚约便不存在了,只要她肯做自己的皇后,随她说什么自己都愿意听。
他放缓了口气,“玉扶,朕今日就把话放在这里,你自己掂量。只要你愿意点头,朕的立后旨意随时都可以传到顾侯府。到那个时候,顾酒歌是国舅,顾怀疆是国丈,朕是不会对自己的皇亲国戚动手的,你好好想想吧!”
玉扶尚未开口,老皇叔气得双手发抖,愣愣地看着宁承治,“陛下,朝廷重臣,岂是你用来威胁长公主的筹码啊!您这样昏庸无道,老臣他日如何去九泉之下面见先帝啊!”
宁轩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如此悲愤,待要上前搀扶,只见老皇叔一头朝殿中大柱撞去,“老臣这就去向先帝谢罪!”
“父亲!”
宁轩大喊出声,下意识朝老皇叔跑去,可年迈的老皇叔胸中义愤汹涌,哪里是他挡得住的?
眼看着他的头要撞到柱子上,玉扶手掌一翻飞出一针,银针刺在了老皇叔后脖颈的穴位上。
老皇叔忽然像个木头人似的定住,而后整个人昏倒,幸而宁轩及时将他保住才没有摔到地上。
宁承治也吓了一跳,没看到老皇叔的头撞到柱子上来缓了一口气。
宁轩担忧地抬头看玉扶,“长公主,这……”
玉扶道:“你放心吧,针上没有毒,只是刺中了老皇叔的穴道让他暂时昏迷。你先送他回府吧,好生照顾,别让老皇叔再做傻事。”
宁轩无声地朝她点点头,抱起老皇叔朝外走,走之前连看都没看宁承治一眼,更别提行礼了。
好在宁承治也没有计较,老皇叔毕竟是皇室的长辈,他也不希望老皇叔出事。
出了老皇叔撞柱这件事后,众人心有戚戚然,对宁承治更加失望,不知道该如何劝谏他。
玉扶朝季道公等人道:“诸位大人也请回去吧,陛下想要闭目塞听,谁劝也不管用。玉扶但求几位保全性命,万莫效仿老皇叔。”
“长公主,那你……”
玉扶抬头看向宁承治,众人以为她会答应他的要求,宁承治更是满怀希望地看着她,以为自己的威逼利诱终于起到了作用。
可惜,玉扶从来不是受人威胁的人。
她朝宁承治笑了笑,“就算我顾侯府满门共赴黄泉,陛下也休想让我妥协!”
她不是不顾惜顾侯府众人的性命了,而是深刻地明白,顾侯府众人宁可死也不愿意看到她委曲求全。
他们是一家人,一条心。
宁承治无比骇然地看着她,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到了御座上。
……
回到顾侯府,只见府中里三层外三层围着顾家军的精兵,到了上房果然严华实等人都在。
见到她回来,众人都像有了主心骨一样围上来。
“小姐,你和季老大人他们劝说陛下怎么样了?陛下是否答应要放二公子回来?”
面对一张张充满希望的脸,玉扶无法说出真相。
她怕看到众人的失望,无奈,甚至是绝望。
顾寒陌从里间迎出来,“玉扶,父亲醒了,他要见你!”
她忙朝内室赶去,只见顾怀疆躺在床上,月狐站在床尾的位置,“顾侯爷的气息恢复了一些,不过还是不稳,你们别说太久的话,我去熬药。”
说着退了出去,给他们父女说话的机会。
顾怀疆勉强打起精神,“我听说季老大人、陈阁老还有老皇叔他们,都进宫去为我们顾侯府求情了。怎么样,陛下是怎么说的?”
玉扶顿了顿,知道自己瞒不过他,便据实说了,“陛下不肯,好在也没有立刻要把大将军也关到牢里,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她没有说老皇叔撞柱的事,也没提宁承治以立后之事威胁,顾怀疆也没用问。
他笑着把话题岔开,“我听你大师姐说,医神他老人家正在闭关,也快要出来了,是不是?”
“嗯。”
玉扶不知他为何说起这个,只顺着他的话道:“师父每次闭关的时间或长或短,总没个定数,我们这些徒弟都摸不清。”
顾怀疆呵呵笑,“我心想着,你眼看要及笄了,也该回仙人谷一趟。毕竟你是医神的徒弟,一直待在东灵不回去医神一定会伤心的。”
玉扶愣了愣,忽然明白了顾怀疆的意思。
“大将军,你要赶我走吗?是不是大师姐和你说了什么?我找她去!”
“不,不是她!”
顾怀疆掩口轻咳了一声,声音里气息微弱,“你别错怪她,她并没有说什么,是我的意思。当初你来顾侯府的时候,我就承诺过你让你衣食无忧,在东灵可以横着走。可现在,顾侯府连护你周全都做不到了。陛下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说不准什么时候便会将顾侯府满门屠尽,你不能再留下了……”
玉扶急道:“正是因为顾侯府如今有难,我才不能离开!如果我现在离开了,那还有良心吗?我不能只顾着自己的安危不顾你们,何况我的身份是有用的,就算到最后要进宫为后,我也绝不会让你们有事!”
顾怀疆剧烈地咳嗽起来,玉扶连忙轻拍他的后背,顾怀疆却无力地把她的手往外推。
玉扶急得差点哭出来,“好好好,我不说这种话了,我再也不说了!你别着急,我们再想想办法,一定会有办法的!”
顾怀疆慢慢缓过来,“不会有办法了,玉扶。我在朝中为官数十年,奸臣不可怕,怕的是昏君。说句不恭的话,先帝也算不得是一位明君,他只是平庸而已。他也曾经猜疑过我,忌惮过我,让我在边关打仗的时候都不敢安睡,时刻要警惕着朝中的猜疑。”
玉扶沉默着点点头,其实这也是她心中所想,当初先帝在位的时候她便时常为顾怀疆感到不平,觉得以他的才能和忠心根本不该受到半点质疑。
幸好后来有了大皇子给先帝下毒的事,他们阴错阳差借熏池演了一场戏,先帝从那以后才对顾怀疆信任不已。
顾怀疆继续道:“其实先帝再平庸,都不算可怕。我不是个只会打仗的武夫,朝中那些弄权诡术我不是不懂,自能小心应付。可你看当今陛下呢?”
他竟忍不住一笑,“当今陛下是个昏君,是个彻头彻尾的昏君!我曾经以为只要内阁的建制不废,只要控制住殷朔的权力便可保住东灵江山,可我错了。帝王才是江山的根苗,根上已经腐烂了,能不吸引蛀虫吗?”
“就算消灭了一个殷朔,还有别的奸臣,就算朝中没有奸臣,陛下也会像如今这样拒绝听从良臣的建议,把人才济济的东灵朝堂彻底毁掉!”
玉扶明白,顾怀疆手握重病,被先帝猜疑了那么多年,却从未像此刻这样失望过。
先帝再猜疑也不会在没有证据时对他如何,而宁承治不同,他就算没有证据也要置顾侯府于死地。
一个为了一己私利陷害忠臣的君王,比一百个奸臣还要可恶。
顾怀疆缓缓闭上眼,一滴滚烫的泪从他眼角滴下,落在玉扶手腕上烫得像火。
一个身经百战、铁骨铮铮的大将军,在沙场浴血奋战的时候没有落泪,在万军之中九死一生之时没有落泪,却在亲眼看到东灵江山后继无人之时,落下了眼泪。
他喃喃自语着一句和老皇叔一样的话,“臣愧对先帝,愧对先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