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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树银花于夜空绽放,京城又是一年张灯结彩时。
宫中的除夕宫宴早已备好,到天色微晚的时候,玉扶和顾述白最后出现在金殿之中。
众臣起身行礼,看着他二人一身华服并肩而行,不由自主露出慈和的笑意。
他们能来就好,迟一些是应该的,不要像上次中秋宫宴似的,一直到宴席散了都没见他二人露面。
玉扶和顾述白一起在上首坐下,礼部为此曾给过两个方案,说是可以设两个位置,一个正中靠前一些,一个靠后一些。
若是她对顾述白有何不满,直接将他的座位设到朝臣中去也可以。
玉扶最后两个都没选,命人在上首设了一张大席,他们两不分彼此并肩而坐,显得更加亲密无间。
众大臣对此也没有反对,先帝在位时和先皇后也是这样的,夫妻情深到一定程度,何必太在意君臣之礼?
座中下首,连顾怀疆都参与了今夜的宫宴,和顾寒陌坐在一起。
今夜顾府众人都被玉扶请进了宫,原本她是打算在宫宴结束后和顾述白去顾府一家团聚的,可顾怀疆不希望她提早离席引起朝臣议论,索性一家人都进宫过年。
“今乃除夕之夜,众爱卿辛苦了一年,朕聊以一杯水酒,敬诸位一杯。”
玉扶含笑举樽,座中众臣亦举樽相应,酒入喉肠皆生欢喜,玉扶动了筷子,众臣也随之动筷。
接着便是歌舞表演,趁着乐声正浓之时,顾述白凑到玉扶耳边,“只能喝一杯,多了你又要不省人事了。”
玉扶面色一红,想到自己曾经酒后失德之事,忙道:“我知道,一会儿散席之时以茶代酒便是。”
玉扶什么都好,唯独酒量上差,酒品也令人不敢恭维。
顾述白便要时时看着她,免得一个眼错不见,她跑去对别人“酒后失德”。
天云破从座中起身道:“除夕佳节,臣敬陛下一杯,愿陛下……早日为我北璃绵延皇嗣。”
玉扶已经端起酒杯笑着准备应答,忽然听见天云破来了这么一句,差点把酒杯摔在地上。
这么早……就考虑皇嗣的事情了?
偏偏众臣听见这话,都忙不迭应和,“是啊陛下,顾大将军,趁着如今时局平稳,绵延皇嗣才是头等要紧事。”
万一哪天又打起战来,顾述白又要离开京城,那谁来负责绵延皇嗣?
顾述白略显尴尬,以手掩口轻咳了一声,若有若无地看向天云破,心道这个人还是这么促狭。
他们明明握手言和了,天云破还是趁机来揶揄他们两。
这个情况总不好让玉扶开口,顾述白便道:“这件事不着急,不着急。陛下年纪还小,太早生育恐对身子不好。”
他只能这么说,其实心里也不是不着急。
玉扶在他身上下了药,现在不能生的是他,他急又有什么用?
玉扶轻咳一声,“是啊,皇嗣的事不必着急。太师要是有空操心朕的后嗣,不如操心操心你自己的婚事。”
最后半句,她几乎一字一顿地说着。
此言一出,朝臣们顿时看向天云破。
差点忘了,朝中还有这么个一等一的青年才俊没成婚呢,谁家有适龄女儿的能不关心这件事?
这件事比陛下的八卦要有意义多了!
顾述白顺势道:“是啊,天太师年纪也不小了,算来应该也有二十五了吧?这个年纪还不成婚,只怕对后嗣有妨碍啊……”
天云破一愣,顾述白居然用他的话来堵他?!
这个顾述白,平日看起来一本正经的,使起坏来真叫人措手不及。
他尬笑一声,试图掩饰众臣对他某方面能力的怀疑,“山河未定,何以成家?从前是因为陛下尚未回朝主政,臣无暇娶妻,渐渐的也就忘了。其实臣这个年纪还不大,还可以慢慢挑选……”
“还不大啊?”
玉扶故作惊讶,“已经很大了,天太师。你这个年纪再不娶妻,那些适龄的小姐们很快就要称你一句叔叔了。”
一句叔叔彻底噎死了天云破。
玉扶不怀好意地笑道:“朕记得太保家中的幼女是个品性端庄的美人儿,朕曾经见过,很是喜欢。心中一直想着这样的人物这样的门第,该配什么样的人才才好。原本是打算配给顾侍郎的,如今……”
顾侍郎指的正是任兵部侍郎的顾温卿,一听玉扶这话,他差点从座中跳起来。
天云破更会见缝插针,忙道:“陛下,就配给顾侍郎极好!他们年貌相当,我一个做叔叔的人了,怎么好意思娶人家妙龄的小姐?何况我要是娶了太保家的小姐,岂不和张太保隔了一辈?”
顾温卿也着急道:“陛下,臣才疏学浅,尚未于政途上建立功勋,委实不宜娶妻。”
一个身份尊贵的妙龄小姐,被朝中两个未婚的青年才俊推来推去的,张九阙的面子怎么挂得住?
玉扶原本只是借天云破转移话题,顺便报复他一下,这下见好就收。
她朝张九阙笑道:“太保放心,朕一定会好好给你挑个女婿,绝不辜负了张小姐这样的人才。至于要不要许配给天太师呢,朕再好好想想。”
她既说了要为自家女儿好好挑选,必定不同寻常,张九阙起身拱手道:“臣替小女多谢陛下。”
不管将来选的是什么人,有陛下御旨赐婚,这份殊荣都不是寻常官宦人家能够得上的。
宫宴散了之后,玉扶和顾家众人回到东宫守岁,顺便让昆羽扬和两个孩子加入。
他们孤儿寡母无依无靠,一直住在东宫中蒙受玉扶照顾,如今连过年都想着他们,昆羽扬十分感激。
“玉扶,我想着到了年后,还是该带着孩子搬出宫去。”
昆羽扬忽然提出此话,玉扶略显诧异,“为何突然想到要搬出去?”
昆羽扬道:“今夜殿上朝臣提起皇嗣之事,我想东宫毕竟是太子的居所,我和孩子住在这里算怎么回事?虽然太子不可能这么快诞生,可有些事还是早做准备的好。”
玉扶闻言也觉得颇有道理,她和昆羽扬是亲密挚友,可昆羽扬毕竟是朝中武将,让她搬出宫去住或许更加方便。
再有林轩一事……
玉扶私心想着,如果昆羽扬搬出宫去住,或许她和林轩的感情能更有进展。
念及此,她点头道:“好,不过不必着急,年下事务繁多,命户部再为你择府邸也需要时间。何况现在天气寒冷,不如就等开春了再搬吧?”
昆羽扬点点头,“也好。”
玉扶这么容易就答应了,昆羽扬隐约明白她是为了什么,只是那件事……终归要让玉扶他们失望了。
她担心玉扶问起此事,便找了别的话题带过,“对了,原本今夜七哥说要一起守岁的,可是他参加完了宫宴想来东宫,被御林军的人打发走了。七哥现在不知在哪里一个人孤零零地守岁,想到这里我就想笑,哈哈哈!”
玉扶听前面的话还有些内疚,再听到后头昆羽扬的笑声,忍俊不禁,“好歹是你兄长,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守岁你这样开心?”
……
事实上,昆吾伤并没有一个人孤零零地守岁。
他知道以自己的身份,自然不能夜宿宫城,何况是东宫那么紧要的地方?
被打发出来他也不奇怪,坐在马车上便命人去了驿馆,今夜驿馆分外萧条,只大门口挂了两个红灯才看得出是过年。
马车在门外停下,发出的声响并不大,驿馆的人却很快听见了出来查看。
今夜是除夕,等闲不会有人来,驿馆分外冷清,自然一点点声音都逃不过众人的耳朵。
守卫驿馆的士兵出来一看,见是昆吾伤,一时诧异,“大过年的,昆帝怎么到这里来了?”
昆吾伤笑道:“我在京城举目无亲,想来也只有太子这个兄长在这里,所以提了些酒菜来和他吃顿饭,也算是兄弟一场。”
士兵不禁乐了,这兄弟二人一起住在这里的时候打得不可开交,如今分开了,这一个又提着酒菜来找那一个。
不过想想也有道理,西昆已经亡了,他们兄弟还有什么可争的呢?
毕竟是兄弟。
仑越在一旁给士兵递了银子过去,“兄弟,大过年的,你们还要守在驿馆着实不容易。就当你们打了个盹儿,行个方便让我们进去吧!”
士兵想了想,如今朝中并不在意这位西昆太子了,何况他也病入膏肓没多久能活了,让昆吾伤进去看看又如何?
他到底是陛下的师弟,近来在京城也混得不错,今夜除夕宫宴也有他参加的份,犯不着得罪他。
便闪身一让,“您别让我们难做就是,千万别打起来,那位如今已经经不得打了。”
昆吾伤听见这话反倒有些伤感,点点头,“多谢。”
说罢带着仑越朝里走去。
昆君玥住的院子他很熟悉,熟门熟路地走进去,院中果然一片萧瑟,毫无新年的喜气。
唯独正中两间上房点着灯,没有围炉的饭菜暖香,只有微微苦涩的药味从屋里传出来。
昆吾伤朝内走去,昆君玥的侍从看见他就像见了鬼似的,唯恐他对昆君玥不利挡在昆君玥床前。
昆吾伤把手里的酒壶提了提,示意众人,“不必担心,我是来找皇兄喝酒的,今夜是除夕夜。”
昆君玥的侍从仍然有所警惕,昆吾伤笑着朝他们身后看了一眼,“事到如此,我若想要他的命,还需要跟你们废话么?”
“你们都让开。”
床榻上,昆君玥挣扎着爬了起来,在昆吾伤面前半点不肯松懈,维持着自己身为太子、身为兄长的尊严。
他定定地盯着昆吾伤,侍从忙为他披上外衣,扶着他慢慢走过来。
昆吾伤朝仑越看了一眼,后者将手里的食盒打开,把酒菜摆上。
“这些酒菜外头可吃不到,是我特意让御膳房的人给我多备了一份,花了不少银子。皇兄也尝尝,北璃的御膳是否比西昆的可口。”
昆吾伤说着,自顾自坐下,朝昆君玥抬手示意了一下。
昆君玥在他对面坐下,一摆手,“你们都下去吧,这里不用伺候了。”
他身边的侍从有些犹豫,昆君玥冷笑一声,“诚如他所说,现在这个时候他若想要我的命,你们根本拦不住。”
他堂堂西昆太子,如今在京城却是谁想要他的命都可以,他都无力抵抗。
昆吾伤只笑笑没有说话,侍从们退了下去,仑越也退了下去,屋子里只剩他们兄弟二人。
从前在西昆为争那个至尊之位,他们斗得如火如荼,谁能想到如今他们也有坐在一起平和说话的一幕?
昆吾伤提起酒壶为他满斟一杯,“我知道你的病不宜饮酒,可你平日饮得不少,想来也不差这一杯了。”
昆君玥被关在驿馆,除了借酒消愁别无其他事可做,难不成真让他去给昆吾伤的铺子打杂?
昆吾伤丢得起这个人,他丢不起。
他一仰脖喝尽,抬起头来挑衅似的看着昆吾伤,“你到底来做什么,直接说吧!事到如今,还有拐弯抹角的意思么?”
昆吾伤道:“若我说只是除夕之夜无趣,来找你喝酒,你可会信?”
昆君玥顿了顿,忽然仰头哈哈大笑,“信!为什么不信?如今你我再斗又有何意义?西昆已经没了,什么太子,什么昆帝,都没了!”
什么都没了,就算命也没了又如何?
他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生来无趣,死又何妨?
昆吾伤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端起敬昆君玥,“这一杯我敬你,以当年西昆的景象,你用尽狠毒手段巩固太子之位,也是人之常情。虽然,我至今也无法忘记你是如何屠戮手足,如何为了自己的地位连羽扬都舍得送到东灵去。”
昆君玥轻笑一声,“你可真傻,羽扬想不通也就罢了,你怎么也想不通?让她嫁去东灵不好吗?去了东灵还有一线生机,你看看留在西昆的兄弟姊妹们都成了什么样?”
死的死,伤的伤。
圈进的圈进,流放的流放,剩下的生不如死在朝堂上挣扎。
哪怕他昆君玥是最得意风光的太子,可他双手沾满了亲人的鲜血,午夜梦回也是哀鸿遍野。
没有人是最后的赢家,无论是他还是昆吾伤。
昆吾伤沉默片刻,“若宁轩还活着,羽扬确实是我们这些兄弟姊妹里最幸福的一个。可惜……我亲手了结了这些不幸的源头,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他指的是昆帝。
昆帝身上中的毒虽然是昆君玥常年累月下的,可真正的致命一击,还是昆吾伤给的。
昆君玥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举起来与昆吾伤相碰,“虽然没有什么一笑泯恩仇,但我命不久矣,等我死了,想来也没有什么恩仇了。”
尘归尘土归土,到了地下,也不知那些兄弟是否还怨恨他?
他近来时常在想这个问题,病中昏沉总是想到那些死在自己的谋划下的手足,说不清是后悔还是害怕。
二人沉默地将杯中酒满饮,寂静无声。
昆吾伤放下酒杯,抬头看着他,忽然轻轻一笑,“不是命不久矣,而是现在。现在,你要死了。”
昆君玥诧异地看他一眼,望着自己的酒杯,“这酒里有毒?”
昆吾伤怜悯地看着他,“解药只有一份,我事先已经服下了。此毒无解,很快就会发作,你有什么遗言就留下两句罢。”
昆君玥忽然笑起来,因为笑得太过用力,口中涌出了大片鲜血。
一直守在门外的侍从听见里头动静不对,忙从外头冲近来,正看到昆君玥直挺挺地后仰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