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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建伯,这个名字很熟悉。
可熟归熟,对戚景通而言,这却是陌生的。
无论如何,得了旨意,就必须赴任。
从指挥成为一个副千户,戚景通带着几分侥幸,同时,却又带着几分悲凉。
这几乎形同于闲置,这辈子,怕也翻不了身了吧。
一生的抱负,只恐到了如今,也到此为止了吧。
匆匆至宁波。
戚景通往镇国府备倭卫点卯。
宁波水寨,和蓬莱水寨完全不同,这里的海湾规模不小,可水寨显得很简陋,不过……水寨附近,出奇的繁华,到处都是百姓,这儿俨然已成了一个屠宰场,一个个贩卖鱼的商贩招牌,应接不暇。
便连这里的泥地,竟都是鲜红的,仿佛染着血,血腥冲天。
好不容易挤出了人群,到了水寨,戚景通心里却是一凛。
这些水兵,个头不高,却个个显得很精壮,目光有神。
精壮……
这对于军户而言,是极奢侈的事。
许多人都是有上一顿,没下一顿,能勉强长点肉就不错了,甚至有些军户,几乎都是骨肉如柴的。
戚景通打小就在军中长大,在他的印象之中,也只有武官的家丁,才勉强在其脸上,看不到菜色。
可在这里,每一个人都膀大腰圆,却又不是那种肥胖,而是浑身一股子精肉的感觉。
他们的眼睛,很有神。
戚景通一度误以为,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将朝廷的调令取出,接了调令的人,勉强认识一些字,大抵知道了戚景通的身份之后,便开始大声咧咧:“人来了,人来了!”
戚景通误以为他在吼,点子来了,点子来了……
就在他恍恍惚惚的时候,一声炮响,戚景通吓得脸都绿了。
却见那校场上,无数人迅速汇聚,人人腰间带刀,却因为炎热,上身赤*,露出了一身的古铜色的肌肉。
接着,一个读书人模样的人,浑身邋里邋遢,像没睡醒一样。身后,是一头灰熊一般的家伙,足足高了读书人两三个头,十六块腹肌,肱二头肌,不需特意的蓄力,便已如皮鼓一般的紧绷。
“戚千户?”读书人上前,面带微笑。
“正是。”戚景通预备行礼。
“我是唐寅,这是千户官胡开山,我早得到了恩师的书信,一直盼你来。”
“令师……”
“姓方,讳继藩。”
唐寅现在已经没那么多读书人应有的啰嗦了。
军中的生活,一是一,二是二,之乎者也或是愁啊愁的诗词歌赋,你跟胡开山这些大老粗说了人家也不懂。
唐寅现在习惯了说人话。
方继藩……
新建伯……
自己……啥时候和他有关系了?
“戚千户,人都召集起来了,你和这水寨上下都见一面,大家便算是认识了。今日晨操之后,要出海,好了,不啰嗦。”
“噢,噢。”戚景通没想到营里如此随意。
胡开山也乐了,似乎因为恩公有吩咐的缘故,所以他对戚景通格外的亲昵,如多年不见的老友一般,握拳轻轻的锤在戚景通的肩骨上:“哈哈……戚千户,久仰大名,往后你我便是袍泽兄弟……”
一拳下手很轻,绝对只用了胡开山的一分力。
啪嗒。
戚景通的肩骨如他的心一般……要碎了。
戚景通猝然不备,闷哼一声,顿觉气血翻涌,喉头一甜。
“你奶奶个嘴…骨头是不是断了…”这山东大汉,冒出个念头,靠自己平时强健的体魄,勉强支撑,脸色苍白如纸,恨不得大吼一声,发泄来自于肩头剧痛。
见戚景通脸色苍白。
胡开山关心的道:“咋,戚千户脸色这么差?”
“我……无……事!”戚景通调匀呼吸。
胡开山乐了,挠头:“无事便好,不过,至多也就是肾不好,无事的,无事的,来了咱们宁波水寨,你算是来对地方了,咱们这儿,吃的是大黄鱼,这大黄鱼,已有大夫琢磨过,其性平,能入肝、肾二经,不但治肾,妇人吃了,还能活血哩。”
“……”
戚景通保持笑容,这莫不是……传说中的……杀威棒?
幸亏我戚景通弓马娴熟,体魄惊人,否则……这一拳,怕已死了吧。
唐寅面带微笑,看着戚景通,笑容背后,是同情。
被胡开山看重,还很亲密的人,营里也有几个,现在隔三差五在营里的大夫治伤,据说浑身淤青。
戚景通随即乐了:“某与戚千户一见如故,听说……戚千户最擅练兵和水战、布阵,这太妙了,我胡开山是个粗人,你是副千户,这练兵之事,就交给你了,噢,练兵的条例呢……”
说着,他开始往身上摸索,终是从宽大的腰带里,抽出一个油纸包的簿子,他体型大,所以腰带也比别人粗许多,这簿子藏在里头,居然没有违和感。
将油纸包里三层外三层剥开,胡开山显得很郑重:“这是恩公交我的,乃咱们水寨的练兵之法,我仔细钻研,所学却是不精,戚千户,今日我将它传授你,往后,这就交给你了。”
恩公……
恩师……
戚景通有点懵。
关系有些乱啊。
右边的肩窝依旧疼的他头皮发麻,抬不起来,他用左手接了,勉强抬起右臂,随手翻阅。
戚景通心里想,练兵之术,哪有这般容易……兵法如水,没有常形,要对症下药,你以为这是诸葛亮,还授什么锦囊……
他一面说,可一翻开,脸色就变了。
没错……
练兵的技巧,是真的没有任何经验和技巧可言的。
这确实是戚景通的心得。
因为作为武官,轮到你练什么兵你就得练什么兵……
可是……可是……
戚景通风中凌乱起来。
这哪里是练兵之法,这……第一页,是选兵。
什么人适合当兵,什么人不适合。
首要的,当然是穷。
有多穷要多穷,里头,首推义乌人和永康人,里头还具体的分析来了原因,论述了这群从祖宗十八代起,便穷的烧不起灶的光荣历史,已经山民们械斗传统的形成……
戚景通其实有些失礼,他理当瞄一眼之后,便将东西收了,回去慢慢琢磨,毕竟当着人面,不能久看。
可看了第一页,他就忍不住看第二页。
第二页居然是给养。
书中认为,水兵给养必须充分,宁缺毋滥,朝廷拨发的三千钱粮供给,只需三百人吃用即可,其中还事无巨细的列出清单,要求士兵们保证每日食谷两斤,肉一斤,蔬果一斤,这是最低要求。
戚景通倒吸一口凉气。
这伙食,就算是总兵官豢养的家丁,怕也没有如此待遇吧。
可偏偏,方继藩做了硬性的要求,一两一钱,都不能少,一个士兵若是少了一两米,一两肉,则小旗官连坐,若一旗之中,俱都缺斤少两,则杀百户,若百户治下有近半人少粮,则千户、副千户统统杀了。
当然,最可怜的是军需官,因为无论是哪一个士兵少了粮,都是杀军需官。
戚景通心里一凛。
军中吃空饷和层层克扣之事,可谓屡见不鲜,大家早就习以为常。
却如这般苛刻和细致的军法,却是前所未见。
可细细一想,戚景通很快就能理解其用心了。
无论是千户、百户、旗官,都属于主官,他们要贪墨,势必和军需官同流合污,可在这严厉的军法之下,主官不但有上官监督,军需官岂会不害怕东窗事发,又或者,军需官想要克扣,各旗、各百户以及千户官为了防止掉脑袋,难道会让军需官率性而为。
除非这军中,所有人都沆瀣一气,否则,稍有不慎,就可能有人要人头落地了。
戚景通微微皱眉。
他心里倒是真正佩服胡开山的恩公了。
军法,本就该细致。
何况,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保证官兵的给养,其实是重中之重,大明的军马,军纪涣散,其根本,不就在于给养出了问题?
朝廷的钱粮,缺斤少两,到了一层层的武官手里,又是层层克扣。
等真正到了士兵手里,一斤粮,有三两就不错。
吃都吃不饱,如何操练?
饥饿的人,操练的狠了,会直接昏厥或者休克的!
因而,为了防止出问题,所以操练也是敷衍了事。
最终,所谓的官兵,就成了一群能勉强混个半饱,不知操练为何物的废物。
这个人……居然有此真知灼见,竟是一眼看穿了,军中最大的弊病。
相比于其他的问题,反而都不是问题了。
就如戚景通自己一样,他打小就可以学习弓马,可谓是闻鸡起舞,可这一切都来源于他出自于武官的家庭,他每日能吃饱喝足,所以操练对他有莫大的好处,不但使他弓马娴熟,而且体魄惊人,也练出了一身的蛮肉。
可寻常士卒呢?
吃都吃不饱,操练两下,就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再多操练一会儿,昏厥和休克都是常有的事,这样的兵,怎么操练?
方继藩……
这个人……真是不简单啊。
戚景通打起了精神,不敢等闲视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