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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见过我太姥姥,她的故事,都是我姥姥讲给我妈,我妈再讲给我听的。所以严格来说,这篇东西的真实性,我自己也不能保证,就权且当做它只是一个故事吧。
我妈没说过我太姥姥长什么样,在我的想象中,她应该是个小脚的妇人,当然达不到“三寸金莲”的水准,毕竟在西北的农村,不管你有没有裹脚,总归还是要干活的。比较可能的是,她的脚和我奶奶一样,虽然缠过,但赶上了解放天足运动,也没有一缠到底,大概和今天小学五六年级的女生一般大吧。
在我的想象中,她应当是个老人,干瘦黝黑的面庞,佝偻着的小小的身子,还有树皮一样皱皱的生着老人斑的皮肤。毕竟当一个人的称呼是太姥姥的时候,即使没见过面,脑中就已经自动地将她设定为一个老人了。
但太姥姥也是年轻过的。她年轻的时候,也许像电影里常见的清末民初贫苦妇人打扮,黑亮亮的头发梳成一个髻子,上面可能插着一支小小的素银的簪子。身量比老了以后要高些,但因为吃不饱,依旧是干瘦的。时常穿着一件青布褂子,配上一条打着补丁的裤子,脚虽然小,但也闲不住,爹娘出去干活的时候,也会麻利地打扫、喂鸡和做饭。
虽然没吃过太姥姥做的饭,但她擀的面一定是好吃的。在西北的农村,姑娘家若是擀不好一碗面,可是要嫁不出去的。
后来打仗了,在大后方的太姥姥,日子大概也和平时没什么不同。毕竟在抗日战争中,我们这座西北的小城,大概也就进驻了几十个日军,被轰炸过一两次而已。
太姥姥依旧早起,打扫、喂鸡、擀面、做针线,直到有一天,村里来了几个从山东逃难来的年轻男人。他们描述着战争的场景和一路逃难的见闻,这些在村民们听来,大概比说书还要离奇吧。
山东在什么地方呢?太姥姥大概是不知道的,只知道它很远就对了。太姥姥做了十几年的姑娘,去过最远的地方,大概就是去县城赶集吧。只是那个时候她并不知道,自己之后人生的悲喜,都与那个叫做枣庄的,她到死也没去过的地方息息相关。
这几个男人来了没多久,媒人就领着其中一个上了门。那是我的太姥爷,我没见过他,连我姥姥,也早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了。
太姥姥家里穷,爹娘一连生了六个姑娘,也没得个儿子。太姥姥是三女儿,上面两个姐姐都嫁出去了,爹娘的年纪眼见着大了,两个妹妹又还小,她若是再嫁出去,只怕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这一切,媒人早看在眼里,领着那男人进了门,太姥姥自然是躲在厨房里不出来的,只扒着门缝偷偷看了一眼。不过我猜,这一眼也没看清那男人的长相。不过山东的汉子,大概是高大的吧,粗手粗脚的,一眼看去就知道是个干活的好手。
媒人说那男人一个人逃难到这里,没个安身的去处。太姥姥家又缺个壮劳力,虽然男人比太姥姥大上几岁,但有一身的好力气,召了他做上门女婿,以后家里的重活也有人干了,生了孩子也随着娘家的性,怎么看都是门好亲事。唯一有点麻烦的是,那男人在山东是成过家的,鬼子打了进来,要抓壮丁,所以就跑了。不过这仗也不知要打多久,山东又那么远,男人既然有了再成个家的心,自然是不会再回去的。
后来这事是怎么成的,我自然不知道。在我的想象里,大概太姥姥的爹娘细细地将那男人从上大小打量了一遍,随后爹点了头,娘就进了厨房,和太姥姥说了好些话。太姥姥的脸,被灶火烘得红红的,心也扑通扑通地跳个没完,切菜的手都有些不听使唤。既然爹娘同意了,那她自然也没有反对的理由。于是按照这里的规矩,端上了四碗手擀面,男人吃了面,这门亲事就成了。
后来,那个男人就成了我的太姥爷。他靠着双脚,逃了一千五百多公里,终于在西北的一个小村庄躲开了战火,和我太姥姥安安稳稳地过起了日子。他们一起养育了四个孩子,送两位妹妹出了嫁,给太姥姥的爹娘送了终。他大概慢慢学会了这里的方言,遥远的山东和在那里的家人,也渐渐地被锁进了记忆的角落。
新中国成立的时候,太姥姥生下了我姥姥。原本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去,谁知姥姥十岁的时候,又碰上了荒年。
我和姥姥不是很亲密,也没听她讲过小时候的事。但从前看《定西孤儿院纪事》和《夹边沟纪事》的时候,即使只是读着纸上的文字,那种令人绝望的没有尽头的饥饿感也会缠着我,那个时候的太姥姥一家,大概也是过着连野菜都吃不着的日子吧。
这样苦难的时候,女人总是比男人坚强的。太姥姥大概会用她的小脚挪动着,四处找寻着一切可以充饥的东西。而太姥爷在做这些的时候,口中大概从来都是抱怨的。
后来,太姥爷的儿子,坐着火车,穿越了一千五百多公里,来到了这座不起眼的小村庄。当年那个还在换牙的孩子,如今已是三十多的汉子了。我没有见过他,在我的想象里,他大概连看都不愿意看太姥姥一眼,就接走了太姥爷吧。
和从前一样,太姥爷再次抛弃了妻子和孩子们,逃离了灾难。太姥姥大概躲在没人的房间里咬着手帕哭了很久,打开房门的时候,却再次一言不发地背上了背篓,带着孩子们出去挖野菜。
就这样,太姥姥的五个孩子,平安地活过了那场灾荒,只是他们再也没见过自己的父亲。我妈还小的时候,太姥姥就去世了。姥姥也不怎么说起她,那些曾经的苦难,随着她的死去,也就再没人提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