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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第一次见到阿离时,才五岁。
小孩子使起坏来,是没有轻重的。他们不畏惧,缺少顾忌,这种恶毒,没有底线,无所不用其极。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发现,小朋友间的悄悄话,他只要想听,一定能听清楚。有一次,他听到几个班里的小朋友商量欺负另一个时,去报告了老师。
告发这种事,之前没人教过他,要做得隐秘,所以,他成了下一个目标。
上游泳课时,趁着老师不注意,他被几个人按着头往下压。他甚至搞不清,谁的手捂上了他的嘴,谁又扯住了他的头发。
水从口,鼻子,耳朵往里灌。他想大叫,只能听到自己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于是很快就呛水了。
惊恐中只能模糊听到周边的嬉笑吵闹,有气泡在眼前上浮。
他还不懂什么叫死亡,只觉得难受。水很凉,胸口发闷,全身有无形的带子把慢慢绑紧。全方位袭来的寒意,比发烧的灼热让他更难受。
他拼命反抗,挣扎,扭动四肢和躯干,然而……
身体抽搐了几下,他瞪大眼睛,世界却一点一点暗下来。
醒来是在医院,混身烫的厉害,耳边是持续不断地电流声。他闻到各种药品的味道,苦的涩的甜的酸的,隐约还听到父母和谁的争执。
他睁大眼,看到医院的天花板,很陌生的地方。灯管的光刺得他视线移开,又见到有个玻璃瓶子,装着半瓶药水,浮着几颗气泡,有一根细长的管插在底部,另一头通向他的左手。
他动了动,发现手底有块板子,有胶布把他的手固定在上面。他再动,疼痛从手背传来,有东西,扎在那里。
他惊恐万分,不敢再动。
这种惊恐直直撞上心口,一下子炸开来。伴随着委屈与难受,他急剧的呼吸,爆炸的气流,鼻子已经不够用,要从嘴巴里喷出,他开始撕心裂肺地嚎叫,“妈妈!阿……妈妈……”
这一噪子惊动了整间病房,眼前突就挤满了人。泪水里他看不清谁是谁,冲着那个最熟悉的味道抱过去。
是妈妈,那个味道是妈妈。
哭了很久,嗓音渐哑。抽泣间他感到一丝异样,眼前晃动的人影里,有他从来没在其他人身上感觉到过的气息,于是好奇心暂时战胜了哭泣,他慢慢止住,在被人抹掉眼泪的视线里,看到阿离的脸。
一张似笑非笑的,带点戏谑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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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这张脸就在眼前,那么多年过去,她还是……没什么太大变化。
这是他们家里少数人知道的秘密。她和他一样,都有些不同寻常。但又不一样,长辈们都叫她姑姑。这个姑姑,不是亲戚,像个名字。姑姑在他们家,就是阿离。
她身边,一直有个郭家的女儿,换了一个又一个。一代一代人轮替,生老病死,只有她,始终是她。
白先生终于发话,他说,“你提要求吧。”
阿离动了。
先是表情,柔和间扯出一个笑。然后,她伸了个懒腰,又扬扬下巴,眼睛斜向尹飞,眼珠子扫向门边。
“我……我先回避。”他知趣向门口走。
“你可以走了。”阿离说。
尹飞顿了顿,突然转向郭瑜。
“郭小姐,手机给我一下。”
呃……郭瑜愣住。
“给我一下。”他坚持,伸出手去。
“哦……”
她拿出来给他。
“开锁。”
“哦……”
她解开密码锁。
然后他拔了自己的号码,感觉到震动后还给她。
“这是我号码,我叫尹飞。”他朝她微笑,“很高兴认识你。”
她接过电话,愣愣的想,就这样,被抄牌啦?在医院?在病房里?在众目……她扫一眼房里的两个人,这也是算众目睽睽吧。
尹飞关门的声音把她的思绪带回来,她听到阿离说。
“白先生,下一笔交易,要做也可以,我要你帮我抓几个人。”
“只是抓几个人?”
阿离戏谑他,“如果你愿意代劳,也可以直接杀掉。”
老人的眼神只闪了下,没动,没吭声。
半晌,他转过头看身边的郭瑜,惊疑不定。
郭瑜当然听到阿离的话,她回应出一个甜甜的笑,眨了一下眼,表示,嗯,对,是的,你没听错呢。意不意外?惊不惊喜?我们这笔交易,可以不收钱哦!
白松觉得脑子有点崩……
“你知道我要放回去的是什么吗?”
阿离终于起身走过来,往抽屉里瞄了瞄,突然笑出了声。
“你做了这种绝后的事,你问我?有意思吗?”
咦?绝后?郭瑜这才认真去看那块细长的玉。
“这……这是玡。”
“牙?”他疑惑。
“对阿。”这玡是块指骨吧?郭瑜弯低了身子去仔细看。脑袋转来转去,就是没拿出来的意思。
白松有点明白了,今天的三个人,见到这块所谓的玉,都很默契的没有碰。他呢,在身上一戴几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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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病的前一年,一个庙边的算命小摊上,那个道士打扮的人,在白松路过时叫住他说,“你们家,石榴只开花,不结果吧。”又说,“一身朱砂红,多少春秋,两行蚀骨泪,还去无忧。”
他刚上完香,受到心灵洗涤,听到朱砂红,无忧等字,当是赠的吉言。笑一笑,叫人给那道士包了个红包。回程路上,在车里斟酌半日,又觉似懂非懂。叫人把车开回去,想问个明白。
那人还在,见他回转,却摆摆手,不肯多言。
这更可疑了。
于是让人请到到一边,求了又求,往人手里塞钱。一百的,一张两张……塞了十几张后,那人只往他脖子上指。
他一惊,手从胸口往上摸,摸到那条挂玉的链子,扯到衣服外面。
那道士像被电了,混身一震,喊着晦气,连踢带踹,把他叫去塞钱的人推到地上,摊子都不管,朝边角小路跑……也许叫逃比较恰当。
后来叫人去找,没再见过这个人。
他请来一直帮他看风水的大师,把玉拿给他看。当初就是这人说,这块玉能给他带来气运,叫他不要离身。果然,自此飞黄腾达,挣来别人几世都求不得的身家。
那人翻来覆去看半天,末了只说,“养得比之前更好了。”
他不死心,总觉得有蹊跷,那几句话,他小学都没毕业的水平,无法参透,于是和大师讲了。听完,对方一阵沉默,半天吐出一句。
“白先生,你……你没儿子……”
他蹭的站起身,眨眨眼,又颓然坐下。
“那……什么时候会有?”
他养了几个女儿,老婆生的,外面的女人生的,全部是女儿。而他已经快六十了,试管婴儿也做过,已经怀上了,就是生不下来。
又问,“会有吗?”
对方沉默。
再问,“没有会发生什么事?”
“也许,你把玉……还回去?”大师问得很小心。“当初你只说土堆边捡的,还是……它有什么来历?是……别人的?”
他彻底慌了,看着大师陪小心的表情,却半天没有要回答的意思,气不打一处来。
“那几句话,倒底他妈什么意思?”
他掀翻茶几,大理石的茶几面,厚重的翻在地上,嘭的一声巨响。那套紫砂茶具,砸得粉碎,紫檀的托盘也砸裂了。
声响彻底点燃心中的怒火,他指着那位大师说,“我给你多少钱?阿?我他妈一年给你供多少钱?我问你几句话,你不答,还给我这套东套西的……我他妈弄死你我……”
他拿起角桌边一个方型玻璃烟灰缸,向那人打去。第一下,那人眼疾手快拿手一挡,发出嘶嚎。
这一砸砸在他右手腕上,那个方型的直角,直接扎在上面,他听到……不是,是感受到手骨咔的一下脆响,疼得整个人向上窜。就见到好多血从手腕上往外冒,像个小泉眼,拼命涌出鲜红。
第二下没有砸下来,虽然白松已经又举起了烟灰缸,但是那么大的响动,外面已经有人直接撞门进来,大叫着老板,把他死死抱住,又有人拉着大师往门外拖。
“回来!把话说完!”他把烟灰缸一甩,又是嘭一声响。手下对望着松了手,把那个大师往回拖。
大师左手抓着右手腕,已经疼得全身发软,只一张嘴还在拼命的嚎。
白松俯低身去扯住大师的衣领,另一只手用力捂他的嘴,眼里似要冒火,一字一句说,“那几句话,什么意思?”
说完,又向上瞪一圈众人,大伙马上退出门去,关上。
大师忍着痛不再挣扎,却还是抖个不停,用眼神示意他别捂嘴。
他一松手,大师马上说,“白先生,白老板……石榴开花不结果,是说……是说你家只有女儿……没……没儿子。”
大师说得断断续续,眼光鼻涕全都下来了。他和白松识于微时,白松发家之前的事,他知道一点,也听闻过很多。不干净的事,应该没少做。
“还有呢?”白松逼自己冷静下来,眼光转为狠厉。
“前两句,朱砂色是红……是……是……血的颜色。”他看着自己还在涌血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咽一口口水,继续说,“春秋是年,就是很多年。蚀骨……蚀骨……应该是那块玉吧……”
眼前已经发黑。大师急促地呼吸着,全身都有点发麻,喉咙开始发紧。
“你他妈是牙膏吗?要一点点往外挤?”
白松看他停下来,一巴掴他脸上。
“还去无忧……还去无忧……还……还去……还……”
这一巴掌像最后那根弦,一下崩断了大师所有的神经,他什么都看不见,痛疼全部都消失。他觉得自己终于解脱了,身体轻飘飘地飞起来,又缓缓下沉,一直沉到地底去。
他晕了过去。
还?白松想他最后那个字。怎么还?还给谁?还哪里去?
他在脖子上,用力扯下那条链子,刚要顺手往地上砸,又停住。
不能砸。砸坏了怎么还?拿什么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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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生。”
郭瑜的声音激得他回了神。已经病得太久了,肉体的腐朽与精神的对抗是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他发现自己刚刚失了神。
“你戴着它戴了多久阿?”
郭瑜像个好奇宝宝,眼睛一刻不离那块玡,嘴里还在问。
多久?他记不是很清了。好像……好像……
“你懂不懂规矩阿?”阿离轻飘飘一个反问。像在喝止郭瑜,又像在质问白松。
郭瑜马上噤若寒蝉。
“白先生,这笔交易,你想好了吗?人,你是只抓,还是……能杀?”
“抓。”他没多想就回答。
“你都不问问我,有什么区别吗?”
阿离的声音带点失望。
老人却没理她,只看郭瑜,缓缓说,我知道,郭家从不失信。
阿离又笑了。这只老狐狸阿,他心里清楚得很,不管她怎么样,契约是和郭家定的,而郭家,似乎……是不怎么失信阿。
郭瑜给他一个我说什么了吗的表情,又看阿离,等她发话。
“这样吧,你把人抓到手了,我们再去。等回来了呢,你把人交给我。”
老人静默,只看她。
“我没收定金,怎么好做事呢?”
“你不怕你回来之前,我把人给放了?”
阿离把手往他肩上轻轻一搭,伏在他耳边轻声说,“你要真的想绝后呢,你可以试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