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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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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佑元年,京城第一场大雪落下的时候,新帝也即将登基。

    周隐自玄德门入,穿过康定门永定门,到达宫城中最为宏大的宸极殿下。

    她身穿一袭紫色蟒袍,肩上披着玄色暗纹披风,在这黎明的寒风中猎猎作响,披风上仙鹤展翅欲飞。她眉眼俊秀眼眸透亮,只戴着一顶毫无纹饰的乌纱冠,用一根朴素的玉簪固定住。

    在殿门处扫雪的小黄门立刻认出了她的身份,连忙在雪地中下跪:“奴婢拜见康公。”

    新帝曾言,周明堂与朕结于微时,十年征战,纵横捭阖,当居首功。特拜右相,封地康国。

    周隐没有继续前进,只是在阶上袖手站定,几缕碎发散落在她的鬓边,随北风轻轻摇曳着。

    她问:“陛下在里面吗?”

    “在的,”小黄门低眉顺目,“今日有大典,陛下三日前就在寝殿里沐浴斋戒,丑时就到宸极殿独坐。”

    说罢他抬眼望了望周隐的神色,试探着问:“奴婢为康公去通传?”

    周隐只是挥挥手:“不必。”然后她单手提起衣摆,拾级而上,向着殿门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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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隐停在殿外,沉默许久之后,伸手推开了宸极殿的殿门。

    背对着她立在殿中的那人身穿衮服,上衣绣日月星辰,下裳绣藻彝黼黻,腰间大带之下系着蔽膝,大带之上别着玉镇圭,除却头上未戴冠冕,乃是最正经的天子礼服。

    她凝神望着面前的人,仅是一个背影就华贵威严,透露出无上的高压。初见时她就感慨,若是去了他那一身落魄行头,说是哪家的王孙公子也有人信。

    陈裕卿听到了身后的动静,皱着眉头回首时便看到了周隐,一时愣在了原地。

    周隐躬身行礼,目光轻垂。

    过了片刻,陈裕卿展颜一笑,像是为了化解空气中弄得化不开的尴尬:“我以为你今天不会来。”

    周隐没有说话,陈裕卿仔细端详着她的面容,又忍不住问道:“身子可好些了?”

    她只是微笑着抬眼:“总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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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啊,总会好的。她努力说服自己相信这句话。

    一个月前,陈裕卿攻破天都,下令屠城。

    她跪在盛怒之下的他身旁,死命拉住他的衣摆劝谏,纠缠许久后他终究是被磨没了耐心,一脚把她甩开,向着帐外走去。

    他刚刚走出几步又再度回首,看到周隐依旧怔在原地,只是撇下了一句冰冷的话:“八十年前,羌族占领中原,屠杀汉人千万,亡国之痛,灭门之辱,难道你都忘了?”

    她终究没能改变他的主意,那日天都的空气中都飘浮着血|腥味,闭眼便可听到不息的哀哭。

    再后来,她又鼓起勇气,闯进了陈裕卿的营帐中,彼时他神色平静,正端详一把别人送来的龙泉宝剑。

    她没有向他行礼,只是单刀直入开口问:“羌朝的小世子可以不杀吗?”

    废帝不堪亡国之辱自刎而死,陈裕卿决定三日后把所有的羌国皇室送去陪他。

    听见她这句话,他才微微转过身来,笑着问:“你在开什么玩笑?”

    周隐压住心底的恐惧,深吸一口气:“小世子只有七岁!你难道忘了,当年在大都他也算是救过我一命!”

    他点点头:“确实。”不过语意又一转:“所以我就不能杀他吗?”

    他放下宝剑,扶住她的双肩:“你想,如果他长大以后是个没有本事的庸材也就罢了,若是像你一样……”

    他笑了笑:“我想,羌帝至今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当年灭周家满门时,百密一疏,让你逃了出来。”

    周隐紧抿着嘴唇,抬起眼来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当年她从这双眼睛中看到了无尽的野心,没关系,她告诉自己,这是所有成大事者都要拥有的眼神。可到现在她才明白,所有登上这个位子的人,都要冷心冷性,感情凉薄。

    她闭上眼睛,终究还是没有坚持和他对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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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后便是行刑的日子。

    秋日的阳光十分毒辣,刑台上跪了一片白花花的囚犯,刽子手的铡刀反射着冰冷的白光。

    她和陈裕卿并肩坐在一处纱幔后,陈裕卿低头抿酒,兴致悠闲,她深色僵硬,侧身看向远处。

    午时已到。

    突然,有一名容貌姣好的女子挣脱了束缚,企图扑到她和陈裕卿面前。周隐认出了她来,她是世子的生母,一位被送来当作贡品的高丽女子,会跳一支翩若惊鸿的别步舞。

    她被侍卫拖回去之前,恶狠狠地盯着周隐与陈裕卿,嘶声喊了一句:“你们就不怕报应吗?”

    陈裕卿一把握住了周隐的手,力道极大,让她察觉出他已经动了怒。陈裕卿清冷的声音传出:“即刻行刑。”

    周隐透过纱幔的缝隙看到了小世子,一名刽子手把他按到了铡刀下,他怔怔地别过脑袋望向周隐,似乎认出来了她是当年自己在大都遇见的那位姐姐。

    这也是他今生的最后一个眼神。

    十几条明晃晃的铡刀落下,周隐只觉得浑身的力量在一瞬间被抽走,她惊叫一声跌坐下去,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陈裕卿一把揽过了她,她在他怀中微微颤抖着。这时陈裕卿才明白,她这人是见不了鲜血的。

    周隐跟随他行军多年,却从不亲自上战场。她习惯于身穿一袭广袖澜衫运筹帷幄而决胜千里,陈裕卿以为她只是不会武所以不能亲自到前线督军,却没想到她还有这个天生的毛病。

    此时她的脑海中全是漫天的血红色,从这漂泊的鲜血中浮现出无数张面孔:收养她的唐知府,温和儒雅的张幼珍,只会大喊“陈卿救我”的徐鸣,问她此生此世是否有愧悔的赵皇叔……他们的面庞一一浮现,却又融在这一片鲜血之中。

    这片鲜红,或许会成为她一生的梦魇。

    她只听到陈裕卿仓皇地命令人去请太医过来,然后自己的面颊被几滴热泪砸中。

    “这就是报应吗?”她听见他喃喃道,“既然如此,为何不报应在我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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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宸极殿里,陈裕卿紧攥着她的袖角,终究还是缓缓放开,也笑着说:“是,总会好的。”

    她微微点头,对他道:“臣来服侍陛下配戴冠冕吧。”

    他垂目紧盯着她的面容,不置可否。

    周隐从一旁的桌案上取来了挂好十垂琉璃彩珠的冕冠,踮起脚为他戴上,待将玉簪固定好之后,她低头去系垂在他胸前的红绶。陈裕卿叹息一声,将她揽在怀中。

    “你还记得,我们决定出发去黄州投军时,我对你作出的许诺吗?”

    “臣当然记得。”

    那时的陈裕卿满目少年意气,横鞭饮马渑川下,为了说服她跟随自己,向她做出了三个许诺。

    第一,他毕生所计唯有推翻羌朝,至死而休。

    第二,他愿以十一江山与她,以报她追随之情。

    第三,他对周家明堂,死生不负。

    他终究是兑现了他的承诺。

    周隐抬头,正对上一双眼眸。他的瞳孔中映着宸极殿的大门,那门极阔极广,展目望去,便可看到万里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