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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羌王朝至明三年,各地军阀纷纷易帜造反,诸侯混战,民不聊生。
不过位于蜀地的罗城府是个例外,自三年前最后一支在此地作乱的“安义军”溃散之后,罗城搬来了一位新知府。那位大人姓唐,姿容清癯,为官清廉,做事清白,是一位深得民心的好官。
在唐府靠近街道处的露华阁内,唐家的五姑娘周隐正在低头翻阅一本《周子六韬》,并捻起一只褪了毛的狼豪认真做着笔记。她皱眉落笔,忽然发现写下的字迹中夹杂着白丝,便明白是墨水干涸的作用。本想起身蘸墨,无奈桌砚离得太远,她便习惯性地将笔尖往唇边一送,借着舌尖的那点湿润融化焦墨。
进来收拾书卷的丫鬟蕙香看到了她含着一丝墨迹的嘴角,忍不住责怪道:“姑娘这吃墨水的毛病还没有改吗?若教老爷看到,可是要挨罚的。”
周隐小时候被叫到唐大人书房里写字作画时总爱吃墨水,唐大人见一次便打一次手心。
不过那般亲密的相处,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周隐抬头望向窗外,看到亭中那一树木槿正在盛放。那是她入府那一年唐大人亲自为她种上的,到如今已经有十一年。
这株花原本在大都栽下,又被她移栽到了罗城,竟在这千里奔徙途中存活了下来。
她神色怅惘,似乎陷入了回忆中。
周隐被唐大人抱来时,只是一个五岁大点小女孩。那天晚上下着大雨,她蓬头垢面缩在男人宽大的臂膀中,一时觉得安全无比,就睡着了。
唐大人不顾大雨,立刻请来了隔着三条街的唐家族长过来,当即要把她的名字写进族谱里。族长问他这女孩是小妾所出还是外室所出,他沉思片刻,回答道:在迎娶夫人前曾有一妻子,可惜红颜命薄,只留下这一孤苦伶仃的女儿。
他这话说得很不明白,唐夫人十五年前过门,而周隐那年才五岁,什么样的前妻能在继室过门后再生下女儿?
大抵是他想给周隐一个尊贵体面的身份。
可惜周隐并不接受。
待到族长要将“唐隐”的名字记入族谱时,周隐突然奶声奶气说了一句:“我姓周,单名一个隐字。”
她的家教令她自小就明白,无论身在何时何地,都不可改作别姓,不可断了家传渊源。
族长这才明白周隐并不是唐家的孩子,是唐大人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捡来的,当即气得脸色发青,一言不发地拂袖离开。
唐大人转头望向她,目光中似有忧色。
第二天她醒来后,十五岁的唐家大姑娘跑来问她:“小五,愿不愿意和姐姐一起去西市看新鲜有趣的东西?”
她点点头,大姐姐温柔地笑着,把她抱上了马车。车帘拉下,那马匹跑得飞快,大姐姐有意无意地遮挡着她的眼睛,似乎不想让她记住回家的路。
果然,到了西市下马后,大姐姐给周隐买了一个惟妙惟肖的诸葛孔明糖人,然后摸摸她的头:“姐姐要去胡同口买些糖炒栗子,小五在这里等着姐姐好不好?”
她乖巧地答应,并且知道,大姐姐应该是不会再回来了。
她从清晨等到日暮,最后大概是累极困极,就晕倒在了地上。
她再次醒来时,看到的是熟悉的唐府小院。唐大人坐在她的榻边,目光中有深深的愧色。
周隐虽然是五岁孩童,可也略微通晓事理,知道唐大人将她抱来唐府是担着天大的风险,派大姐姐将她丢弃是情理之中,又亲自把她寻回来,则是全了那份义。
她觉得自己应该做一个好女儿,让他因自己而如履薄冰的生活略微舒心一些。
于是她学着其他姐妹的样子向唐大人卖乖撒娇,还经常将刚刚学的书背给他听。唐大人对她越来越宠爱,也经常把她叫到书房内,亲自教她写字画画。
她十岁那一年,向新来的厨娘学会了做糕点。她采了九月新开的桂花,打上几个鲜鸡蛋,做出了香喷喷的桂花饼,并亲自给唐大人送去。
谁知唐大人却不敢吃她送来的食物,还命人将银针取来,当着她的面亲自试毒。
在周隐伤心难过的时候,银针的结果也出来了,它变成了黑色。
周隐愣在原地,看见唐大人捂着胸口倒在了黄花梨木椅上,半晌,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子来,当着她的面颊就是一记耳光。
她被扇倒在地,懵懂地望着那一盘被打翻在地的糕饼,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被送回了自己的阁院中,原本伺候她的丫鬟都被遣散,只留下和她年龄相仿的蕙香随侍身侧。
下人们惯会拜高踩低,看到五姑娘因谋害老爷而失了宠,每日送来的吃食都是凉的。那时已经接近寒冬腊月,周隐吃着凉菜,很快就得了病。
她发着高烧躺在床上,听着蕙香压抑的哭声,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就要离开唐家,去陪那些已逝的亲人了。
突然,紧闭的阁门被打开,唐大人走了进来,冷眼觑了觑桌上的饭菜,命人把负责送菜的小厮叫来,在她的阁前打上五十大板。
后来她才知道,唐夫人得知此事,命人取来她做的糕饼细细查验,然后告诉唐大人,小五的桂花糕中加了鸡蛋而没有煮熟,生鸡蛋的蛋黄是可以让银针变黑的。
又一次误会被解开,可是周隐的心结却解不了。
有哪个父亲会放心不下他的女儿,非要在她送来的糕点中验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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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周隐愣神的时候,阁外突然传来唐六姑娘的叫喊:“五姐姐!”
唐六软糯的唤了好几声之后,周隐才反应过来,不动声色地将《周子六韬》往唐六看不见的地方一塞,对她一笑:“今日怎么得空来了?”
唐六连忙跑到她身边来坐下,四处瞧瞧发现没人后,才拉着周隐的手对她耳语道:“爹爹要抓一个人!”
周隐被唐六握住的那只手微不可查地蜷了一下,她沉默片刻,出声问道:“要抓谁?”
“是栖身在罗城的一个隐士,很厉害很厉害的那种!听说人们送了他一个外号叫……对了,叫‘罗城卧龙’!不是听说黄州起义军之所以能反败为胜都是他的手笔嘛!”
唐六谈起这些来就唾沫横飞,伪装出一副博学多识的样子,其实只不过是把自己偷听来的关于这位隐士的内容照搬而已。
她眼珠子转了转,又问道:“五姐姐,你说爹爹抓到那个人后会杀了他吗?虽然他那么厉害,但是毕竟和反贼是一伙人,还是说爹爹会把他招安呢?”
周隐却尝试着转移话题:“你来找我,肯定不会只是因为这件事。”
唐六年纪小头脑简单,断然不会对一位深居简出的谋士感兴趣。
听到周隐这么说,唐六的脸颊上泛起了两抹不正常的红晕,她吞吞吐吐道:“姐姐……我,我可能要嫁人了。”
听到这话,周隐忍不住“扑哧”一笑:“你才多大,就要嫁人?”
唐六绞着手指头,满是不好意思地说道:“爹爹和一位陈公子商议如何抓那位卧龙先生的事情,然后我就听见他说……若是这件事能够成功,陈公子一定是首功,他会把嫡小姐许配给他,和他结成儿女亲家。”
唐家还没有出嫁的嫡小姐只有唐六一位,老大老二老三都已经订好人家,四姑娘是庶出,周隐这个捡来的不算。
大概是唐大人有心招纳贤才,想先给唐六定下来,过几年再成亲也不迟。
“陈公子……姓陈……会是谁呢?”周隐倒是没有理会唐六口中出嫁不出嫁的事情,开始琢磨起这位与唐大人合谋的陈公子。
“姐姐!”唐六晃了晃她的手臂,“我偷偷看了那位陈公子一眼,模样实在是没得挑刺……但是爹爹问他家世,他说自己原来是江上打渔的!我怎么能嫁给一个打渔的呢?”
周隐瞄了她一眼,笑嘻嘻地打趣道:“英雄不论出处,也许你口中的这位打渔人,来日封作王侯将相也未可知。”
她看了看天色:“好了,到了晚膳的时候,你也该回去了。”
六小姐听了她的劝说,怀着一种羞涩又忐忑的心思转身离去,周隐望着她的背影,再次皱起了眉头。
半晌,她高声道:“蕙香,我出趟门去,你就对夫人说我在院里晒书,不和她们一起用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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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隐卸去脸上脂粉,取出螺黛为自己画上了一对棱角分明的眉毛,将头发梳成一髻用木簪簪在头顶,换上一身男装出了门。
她走的是唐府一道不起眼的小门,守门的婆子经常爱打瞌睡。
走出唐府,绕过一条不起眼的街道,穿过几处胡同,她就来到了凤阳城最为繁华的一条街上。
说是繁华,其实也是勉强不算人少。天下兵祸四起,灾害频发,农耕不兴,不少人被迫做些手艺活来卖钱,于是才有了这种诡异的喧闹。
周隐行至一处小摊旁,冲那位摇头晃脑的算命先生躬身一礼:“可否帮我算算?”
“可!”算命先生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生意,拉过她的左手就开始细细端详。周隐又添了一句话:“先生看看,我这手相,若是个男子如何,若是个女子又如何?”
算命先生听到她这句话耳朵一动,眼中露出了一丝狡黠的光芒:“若是个男子啊……便是麒麟凌峰,仙鹤在天……若是女子,哎!哎!可惜了?”
周隐凑头问道:“到底怎么样?”
那先生站起身来,躬身做出“请”的动作:“小人请先生去后堂小坐,容我为您细细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