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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夜的屋檐下,外婆把最后一颗瓜子皮啐在地上,大蒲扇扇得啪啪作响,对着站在榕树下正在练发声的水淼吼了-一句:“大晚上还在那鬼哭狼嚎,还不赶快进屋睡觉,明天还得上学,小兔崽子!”
水淼回过头说:“外婆,你不觉得吗?我属于音乐,总感觉有什么在召唤我,我要做个歌手。”
外婆听了拿起扇子追过来要打他:“又说这没用的,你好好读书,高中毕业在镇上找个工作,你身体差,别天天往外跑。你看……”
又是那些陈词滥调,水淼早就蹿进屋里,戴上耳机进入了他自己的世界。
那时,水淼最爱唱歌,最不爱这个小镇。
那时,水森最痛恨的事就是外婆不尊重他的梦想。
那时,水淼便发誓:过了18岁,他定要到大城市去,他要做歌手。
“王翠花,你居然拿我的乐谱烧火,我要和你拼命!”当水淼看到在柴火中间看到自己烧掉一半的乐谱时,控制不住自己向外婆冲了过去。
院内那棵大榕树下,外婆正拿着扫帚哗哗扫地,看见向她冲过来的水森,拾手就是一扫“我把你养这么大,怎么和我说话呢,你还不收拾好东西。”
水淼跌倒在地上,17岁少年脸上的肌肉抖动了一下,仿佛不受控制一般,立时便哭了,冲着天咆哮道:“王翠花,你怎么能不尊重我的梦想?我爱唱歌!我一定要离开里!”
然而外婆这次却是难得的沉默。天空仿佛被水洗涤过一般,呈现出幽幽的蓝色,原木的器的小村庄似乎也随着外婆一同静了下来,天地间只剩下水淼那撕心裂肺的哭声,也让这一刻的宁静显得愈加沉重。外婆叹了口气,她知道,她的孩子留不住了。
“我得公孙子到大城市唱歌。”王翠花拿笔的手稍有些不稳。这么一行字废了他不少功夫,散黄的记事薄上满是岁月沉淀的痕迹。她会写的字不多,因而这个本子上从来只有记录对她而言,非常重要的事。
然而,当她郑重地点下那个冒号以后,脑海中却蓦地片空白了一一她才发现,其实自己对怎么完成这个任务、下一步该做些什么,毫不知情。“去问问小李吧,他出去过。”王翠花喃喃着,“带着点纸笔吧,出去总不会是件简单的事情,我记性不大好使,可别落下什么。”老人一手拄着拐杖,一手夹着记事簿,步伐缓慢,独自向村口走去。
水淼从来都不知道外婆有--本记事簿,在他看来外婆是个思想落后、大字不识几个但农活却做得很拿手、平时闲下来只爱搓搓麻将,而且想把他禁锢住的老太太。但是他忘了,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人,也正是她。
那天和外婆吵过嘴以后,他便赌气没再回家,而在同学家里住了一天。但是第二天,他仍是蹑手蹑脚地回到家来了,原本做好了准备,等着迎接外婆的疾风骤雨,然而却发现外婆并不在家。正当他暗自窃喜时,转头只见桌子上摆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白粥和-一份炒鸭蛋,另外还有一张纸条:
“别再夜不归宿了。把早饭吃了,我出去办点事。你愿意唱歌,那就唱吧。”
水淼怔了-瞬,拿着纸条的手微微颤抖,然后竟高兴地蹦了起来,眼睛里闪着光,他想自己终于可以去看世界了。
晚上外婆很晚才回家,神情颇有些严肃,她让水淼拿着纸笔到院子里去。待水淼站定后,她郑重地说:“既然你非要到大城市去唱歌,就要拿出个去闯世界的样子,别成天到处瞎晃悠,乱哼哼。今晚你就在这给我列出个计划来,不然不许睡觉。”
水淼愣了愣,看向外婆的眼神里充满了不可置信。王翠花变了,变得可爱起来了。他呆呆地看着外婆,咧着嘴哈哈笑个不停,一把搂住她,高声嚷道:“外婆,我爱你!”
外婆-脚踢开他:“走走走。”
“我去给你查过了,以后每天提前一小时起床练发声,就先用你那个手机,自己照着学。然后你得学认谱子,等明儿赶集,我去镇上给你找点书。不行,你还缺个老师,哎,明天你先去跟李老师问问。还有啊……”
待王翠花放下纸笔时,水淼已经趴在小桌子上睡着了,房廊上的灯是除了满天繁星外这个世界唯一的亮点了。王翠花将那张改了又写,不知改过多少遍的纸贴在了墙上。她伸了个懒腰,疲惫地伸了伸腿,骨头发出了极其脆弱的嘎嘣嘎嘣声。她叹了口气,自己是真的老了,看了看墙上计划表,笔迹潦草纷乱,就如同此时自己的复杂心情一样,她不禁想到:我老了,如果按照我的计划,我们可以相依为命,一辈子安安稳稳。
转过头,看到年轻的水淼拿着写计划书用废了的纸,正咧着嘴在梦里笑。这一刻,-一种满足感悄然涌上心头,她释怀地摇了摇头,进屋拿了一床被子披在水淼身上。随后又将墙上贴的计划书扯下来,尽量工整地重新誊写在了一张干净的纸上,最后用胶带把它紧紧地贴在墙上。
她想,她一定要帮水淼完成梦想。
从那天以后,水淼发现外婆竟然比他还要勤奋:每天早上五点准时叫醒自己练发声,吃过早饭必须让他漱口,家里居然还有了....外婆像个专家一样每天让他吃这吃那。镇上的唯一个音乐老师小李隔天便会到家里来,给他讲一些乐理知识。
这天下课后,水淼看到外婆将自己的银手镯塞给了小李——那可是她睡觉都舍不得摘的宝贝。待小李走后,水淼冲过去问外婆:“你怎么把自己的手镯给人家了?”
“不给点东西人家怎么尽心尽力啊,你怎么这点人情世故都不懂。”外婆倒很平淡地说,“你学好了,这些都不算什么。学了有一阵了,给我唱首歌吧。”说完外婆坐在了房前的椅子上。
水淼唱了最近刚学的那首,等他唱完,回过头,看到外婆头歪向一边嘴角笑着,已经睡着了。他轻轻摇了摇外婆,外婆睁开眼有点愧疚地说:“唱得不错。但是我实在太累了,就睡着了。孩子你也早点休息吧。”说完她有点费力地拄着拐杖站了起来,一顿一顿地慢慢走向屋里。
看着外婆蹒跚的背影和满头银发,水淼第-次发现外婆真的老了。他的眼前不自觉地而上了一层雾气,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他一定要闯出一片天地,带外婆去大城市,给她买更好更多的首饰。要金的,嗯,要最好的!
王翠花回到房间后并没有睡觉,而是拿出了记事簿,在那句“简单地认识谱子,唱出一首完整的歌曲”后面郑重地画了个勾子。她笑了笑,对自己说:“这小子有点天赋,按照小李老师说的,得给这小子买把吉他。
“去城里买吉他。”王翠花心想到。
灯“啪”地被拉灭了,仲夏夜的风把记事簿那泛黄的书页吹得沙沙作响。
“水淼,水淼,快出来!你外婆出事了!”
水森听到这话“噌”地就从床上蹿起来,一个箭步冲出家门,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耳朵里好像有无数只蜜蜂般嗡嗡作响。坐在开往城镇医院的车上,他断断续续地听着才搞明白,原来外婆为了给他买一把吉他,一大早坐摩托车去城镇。回来的路上遇到一个小轿车酒驾,把摩托车司机和外婆一起撞进了沟里。年迈的老人家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撞击,外婆全身多处骨折,送到医院时浑身都是血,却还拼死地抱着一架吉他,执拗地等着见水淼最后一面。
水淼像个濒临溺毙的人一样,只觉大脑缺氧得厉害,他的脸一点儿血色也没有了,看起来比失血过多的外婆还要虚弱。见到外婆时,她躺在病床上,拉住水森的那只手使出全身的力气,嘴唇翕动了两下,却终究没能说出话来。然后她急促地呼吸了一下,水淼惊慌地抬眼去看,却只来得及看到她将眼睛合上,再也没睁开。
外婆这一拉像是把水淼从水里拉出来了一样,他紧紧握住外婆的手,蹲在病床前号啕大哭,哭得那样声嘶力竭,仿佛又回到了极小的时候。然而这一次,却再没有外婆来哄着他了。
要坚持下去。他明白外婆最后想说什么。
回到家,水淼开始收拾外婆的东西,看到了放在桌子上还来不及合上的记事簿。水淼这才知道,原来外婆还有记东西的习惯。
他坐下来一页一页地翻看:
2000年2月3日,这孩子以后就我一个人带了,我要他健康地长大。
……
2006年8月7日,带他爬山,他身体太弱了。
买算术本;买铅笔;书包;给他炒鸡蛋。
……
2018年6月1日,他长大了,有梦想了,制订音乐计划。
买乐谱;请老师;买枸杞泡水;买吉他;带他进城。
……
看着看着,纸上的字晕开了,在泛黄的背景下留下了一条条小小的裂纹,像极了外婆的脸。水淼耳边响起了外婆的声音,十八年来外婆的声音像倒带一样在他耳边播放着。他伏案大哭,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哭了,从明天开始,为了自己,为了外婆,一定要闯出一片天地。
水淼收拾好行囊,将外婆早就准备好的两个纸包和记事簿揣在了怀里,一个上面写着“生活费”,另一个写着“保险”。写着“保险”的纸包后面还写着小小的字:
第一次听说保险,城里人都交,你一个人要给自己一份保障。
行李箱轧过石子路的声音有些聒噪,像是沉重的生活在他心上碾出了一道又一道难以磨灭的齿轮印痕。
如今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一生所爱,不外乎是唱歌,是外婆,是这个守护了他与外婆一辈子的村庄。他虽然离开了故土,但总觉得外婆还住在这里,不曾走远。外婆不懂何为保险,不过是听别人说,便唯恐不周全似的,急急地替自己的孙儿办了下来。也许她意识到自己终有一天会离他远去,所以早早地给存下了能保护水淼一生的保险,用记事簿,用一顿顿热腾腾的饭菜,用陪伴,用爱……
外婆虽已远行,但爱仍长久地留在孙儿身边。记事簿里的每一行字,她也都做到了。很快,她就能够听到水淼那动人的歌声了……
(PS:今天是腊月二十九,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泰泰在这里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其实,就是想休息几天,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