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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口衔幼狼,四足着地飞奔,但因脚上负伤,沿路留下血迹,竟成了众人搜捕的最佳线索。
他逃进狼狩山后,又跑了一阵,忽地停下。山里阒静无声,寒意袭人,但他比常人更为敏锐的听觉察觉已有大队人马赶到了狼狩山下!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负伤的脚,又回头看着沿路滴落的血迹,心念一动,嘴一松,小狼落地,立即奔入林间,瞬间消失,他则往反方向跑,企图引开追兵。
但他腿上有伤,一时不察居然误踏之前猎人未拆除的猎网,猎网瞬间拉起升高,他被困在猎网里,吊在树上,拚命挣扎却挣脱不开,而马峰程率领的马家军已寻着血迹正越追越近!
不远处忽传来一声响亮狼嚎!
小狼逃了回去后,领头狼得知大队人类正要上山捉捕狼仔,登高一呼,狼狩山一处接着一处响起狼嚎,群狼一面嚎叫通风报信,一面迅速聚集,准备营救狼仔,并迎头痛击那些追捕的人类。
马峰程听见狼嚎四起,只觉毛骨悚然,他一抬手,马家军立即停下,暂停前进。他思考着:这狼嚎声并不寻常,狼群似乎正在集结,若贸然上山擒拿狼怪,是否会遭狼群攻击?
他略一思量,立即下令:‘听闻狼性畏火,若遭狼群攻击,便以火攻,放火烧山!弓箭手准备!若情况危急,放箭射杀,毋需留情!今日务必要抓到狼怪!’
被吊在高处的他见马家军燃起了火把,狼狩山上冒出点点火焰,惊起不少已经酣睡的虫鱼鸟兽。
‘备战!’马峰程一喊,弓箭手立即架弓,后方一排士兵手持火把,照明前路,部队排列整齐,开始缓缓前进。
他见到这一幕,知道敌人来势汹汹,狼群极有可能不是对手,他得警告牠们!他双手紧抓着猎网,再次剧烈挣扎,仍旧徒然,于是他仰天一声长嚎,正接近的领头狼一愣,回应了一声,他又是一声嚎叫,领头狼没有响应,似在迟疑,接着原本近在咫尺的狼嚎声渐渐远去,狼狩山上重回寂静。
马家军们面面相觑,不知到底怎么回事?但狼群确确实实消失了,来无影去亦无踪,宛如鬼魅。
率队的马峰程望着一片漆黑的山野,若有所思。
‘副将?现下怎么办?’一名士兵问。
马峰程回过神来,道:‘继续搜山!捉捕狼怪!’
众人继续前行,直来到狼仔被困的那棵树下,待马峰程看清被猎网困住的不过是个野性十足的少年,叱咤战场多年、见多识广如他也不禁微微惊诧。方才在高处发出嚎叫,令整座狼狩山狼群退去的,居然只是个普通的野孩子?他低下头,就着火光,见到猎网下方的泥地上有着新鲜血迹,显是狼仔受伤所留。他再仔细打量猎人布下的陷阱,心内不禁暗暗讶异:若不是这狼少年身上负伤,又误入陷阱,即使他们踏遍整座狼狩山,也未必抓得到他。
此少年想必与狼群渊源极深,原本狼群呼朋引伴,意图群起围攻,却因这狼少年发出警告而折返,再者,他只身潜入马府,只为营救幼狼,保护同伴。人言常道白眼狼忘恩负义,但这与狼群为伍的少年,却对狼群如此有情有义,应是受了狼群的潜移默化,只可惜……马峰程暗自惋惜,这少年毕竟是杀了夏侯都尉的嫌犯,无法轻放。
马峰程手一挥,后方士兵迅速抬出一巨大囚笼,准备将狼仔捉回奎州城,查明案情真相。
*
他拚命在猎网里挣扎,忽地众多箭矢朝他射去,他痛苦嚎叫,满身是血,挣扎更加剧烈,悬挂猎网的树枝终于承受不住断裂,他重重摔落在地,等在树下的马家军立刻一拥而上,手起刀落……
‘狼仔!’
摘星忽地惊醒,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靠在门边睡着了,浑身冷汗。
她昨夜被关进房里后,一直边哭边敲门,更几度试图撞门想要闯出去,累得筋疲力尽,跌坐在地,不知不觉昏睡过去,却是一夜不得安眠,恶梦连连。
摘星看着门外透亮的天色,揉了揉酸涩的双眼,慢慢扶着房门站起,这时房门打开,是小凤端着早膳过来了,她见到摘星疲惫憔悴的苍白脸色,心疼问道:‘主子,您还好吗?’
摘星紧张地问小凤:‘狼仔被捉到了吗?’
小凤摇摇头,道:‘目前还没有消息,但昨夜我听老爷说,陛下已派人快马传令,命老爷务必抓到狼仔,而且……’小凤看了一眼摘星,小声道:‘而且格杀勿论!’
摘星只觉全身力气一下子被抽走,站也站不稳,摇摇欲坠,小凤见状,赶紧放下早膳,过来扶着她。
‘主子!’
‘小凤……是我害了他!’摘星懊悔不已。‘我不该编造狼怪传说,更不该带他下山,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主子,您别怪自己,狼仔杀人,非您所能预料,也绝非您想见的。’小凤安慰。
摘星沮丧道:‘他一定有隐情,否则他绝对不会乱伤人的……’她抬起头,双手紧握小凤双臂,激动道:‘小凤,妳一定要帮帮我!现下时间紧迫,我得找到狼仔,再说服爹,还他清白!’
小凤一听,胸脯一挺,义气道:‘小凤自小与主子一块儿长大,主子向来照顾我,为了主子,小凤受军法处置也不怕!’
摘星总算破涕为笑,道:‘好小凤!谢谢妳!’
*
在小凤的协助下,她偷偷逃离马府,赶往狼狩山。
她一路上心乱如麻,就怕自己迟了些、晚了些,狼仔的命就不保!可她要怎么帮助狼仔呢?此刻状况浑沌不明,尽管她相信爹爹会秉公处理,但狼仔不善言语,要如何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况且,夏侯义死在马府是事实,也的确有人目击狼仔闯入马府、抢走小狼……她需要时间来证明狼仔的清白,但此刻分秒必争,她必须先想法子保住他的命。
可该怎么做才好呢……她毕竟还只是个孩子,假扮狼怪这种装神弄鬼之事,半是儿戏,她还应付得来,但眼下事关人命,加上爹爹与陛下紧迫盯人,饶是向来聪明伶俐如她,也慌了手脚,脑袋一团混乱。
她正要出城,不远处的喧嚣引起了她的注意,她似乎隐隐听见了有人在喊着‘狼怪……’
摘星一惊,难道狼仔已经被捉住了?
她连忙寻声而去,果真见到不远处聚集着大群民众,人头涌动,她个子娇小无法挤入人群,只好奋力爬上附近一处民宅的屋顶,居高临下俯瞰。
擒获‘狼怪’的马家军,在狼狩山上折腾了一晚,终于将‘狼怪’押送下山,才入城没多久,就有不少早起的百姓闻风而来。‘抓到狼怪啦!大家快来看啊!’有人吆喝着,百姓越聚越多,猎户们因封山,平日里无事可做,也纷纷围了过来,对着狼怪指指点点。
摘星见狼仔被俘,心焦不已,但一时三刻却又想不出什么法子。
只见囚笼里的狼仔,四肢伏地,披头散发,满脸脏污,让人看不清面孔,但一双如兽般的眼仍警戒倔强,冒着浓浓野性,胆子稍大点的人想靠近瞧个清楚,他忽地扑过去抓咬,喉咙里同时发出野兽般的威胁低吼,把那人吓得落荒而逃。
一个腿脚略瘸的年轻猎户忽然朝他仍了一块石子,嘴里啐道:‘总算逮到你了!该死的狼怪!去死吧!’
原本就对狼怪深恶痛绝的围观百姓纷纷有样学样,捡起地上的石子朝囚笼扔去,其中一块石子直直砸中狼仔的额头,顿时血流如注。
在屋顶上的摘星见到这一幕,恨不得立刻跳下去阻止!住手!你们通通都住手!不要这样对狼仔!不要欺负他!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她双手紧握成拳,按捺着冲动,不断告诉自己:想想法子,快想想法子啊!马摘星,妳向来不是鬼点子最多的吗?快想法子啊!不然狼仔会被这群人打死的!
‘可恶的妖怪!搞得大家成天提心吊胆、人心惶惶!去死吧!别再断了我儿子生路!’又是一块石子朝狼仔扔去,他转过头,见丢石子的是之前曾送他包子的老婆婆,她站在那年轻猎户旁,一脸憎恶。
‘妖怪!还我们平静的生活!’
又是一块石子扔来,狼仔这次没有转头,他认得这声音,那是卖糖葫芦的小贩。
‘住手!快住手!各位稍安勿躁!’马峰程试图安抚激愤的百姓,但没有人听进去,失控的百姓们围住囚笼,士兵不得不出面维护秩序。
趴在囚笼里的狼仔,遍体鳞伤,从披散的杂乱发丝后,他不解地看着老婆婆,曾经是那么和蔼慈祥的人,为何现今如此厌恶他?甚至还丢石子伤害他、对他恶言相向?
曾替摘星表演皮影戏的说书大叔也在围观行列,他见老婆婆又捡拾起块石子,上前道:‘他哪里是狼怪?瞧这模样、这身形,根本就只是个孩子啊。’
老婆婆还未回话,她身旁的儿子立即大声道:‘他是像人又像狼的妖怪!多少猎户就是遭到他的攻击而差点丧命!我也是命大!不然我娘可要伤心死了!’
‘妖怪!杀人凶手!’百姓们纷纷叫喊。
狼仔垂下头,身子颤抖,他不明白人类为何如此仇视他,他忽觉人类是比狼更可怕的生物,昨日对他好,今日就拿石子扔他,对他咬牙切齿、谩骂诅咒,说他是妖怪、要他去死……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他只是保护了自己的同类,难道人类不会保护自己的同类吗?
忽地,一清脆铜铃声传入他耳里!
是星儿的铜铃声!
他立即抬头朝铜铃声来源望去,果真见到摘星就站在不远处的屋顶上,手握铜铃,焦急地望着他。
即使全世界都与他为敌,可星儿绝不会背弃他!
他精神一振,双手用力挣了几下,绳结松脱,他双手自由后起身奋力摇晃囚笼,整座牢车开始猛烈晃动,他更刻意露出犬齿,喉间发出狼般低狺,凶狠目光一一扫过围观人群,好些人被他野兽般凶狠目光所惊,纷纷退后,不敢再靠近。
牢车旁的士兵们举起长矛对准囚笼,他在笼里如困兽般焦躁迅速来回走动,忽地伸手捉住一根长矛,使出蛮力往旁一扫,囚笼为硬木所制,木制栏杆被长矛猛力一扫,竟一整排应声而断!他立刻趁乱逃出,一时间尖骇叫声四起,群众逃的逃、躲的躲,一哄而散。
在高处的摘星又惊又喜,她方才摇动铜铃,本只是想让狼仔知道她就在这里,没有抛下他,要他安心,没想到狼仔居然靠一身蛮力脱逃成功!实在太厉害了!
她知道狼仔会追随她的铜铃声,立即爬下屋顶,一面轻摇铜铃,一面往城外狼狩山的方向奔去。
狼仔一定会追过来的!
只要进了狼狩山,只要狼仔能躲得好好的,不要再出现,他就能活下去!
狼仔脱逃,牢车旁的士兵虽曾奋力阻挡,但他动作实在迅速敏捷,士兵居然拦不住,让他沿着一辆马车一跃跳上了屋檐,转身不见人影。
‘快追!快追!你们还在愣着做什么?!’马峰程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人都已经抓到了,居然又给逃了?!这下他要怎么向将军交代?
*
他脱逃后用尽全力奔往狼狩山,铜铃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是星儿在唤他!
星儿,等一等,他马上就到了!
‘星儿!’
他的脚步紊乱急切又充满期待,在女萝湖旁的摘星转过头,见到他全身伤痕累累,血迹斑斑,她心疼得眼泪几欲夺眶而出。
‘星儿!’尽管浑身是伤,他却开心无比。
即使所有的人类都讨厌他也没有关系,只要星儿喜欢他就行了。
他不想再讨好山下那些人类,他只想待在星儿身边。
只有星儿待他最好,永远都不会欺骗他、背叛他。
‘狼仔!快逃!逃得远远的!’她焦急朝他喊。
快要没有时间了!马家军很快就会追上来的!
但狼仔却摇摇头,眼神异常坚定,看着她,道:‘星儿在,不走。’
摘星一愣,随即明白:狼仔居然为了她,不愿轻易离去。
狼仔天真,不懂算计,更不明人心险恶,她好不容易与狼仔培养起来的感情与信任,如今却成了让他身陷险境的牵绊!
可追兵在即,他命在旦夕,不能不逃!
情急之下,摘星脑海里闪过一念头:她必须要赶狼仔走!走得越远越好!
‘你快走!我不要见到你!’她语气一转,同时后退。
‘星儿?’他感到疑惑,星儿怎地变了模样?
她故意狠心道:‘你知不知道,全城的官兵都要抓你?你是不是杀了人?’
他连忙用力摇头。
‘那你身上这些伤是怎么来的?’她冷冷地问。
他低头,见到自己满身伤痕,以为她是见到自己受伤,心疼了、生气了。
他想解释,却不善言词,搜索枯肠了半天,只道:‘不痛……’
她语气凌厉,无半分疼惜:‘我又不是在问你痛不痛!我是问你怎么受伤的?你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所以被人惩罚了?’眼眶已经湿润,她怎么不心疼狼仔受伤?怎么不难过狼仔被人误解?可她不能说!
他不知该从何解释,只是拚命摇头。
他伸出手,指指摘星,又指指自己,吐出两个字:‘相信。’
她当然相信他,但此刻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她无法证明他的无辜,也无力保他,只能狠下心赶他走!
她见他仍不走,弯腰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子,用力朝他扔去,他以为她在闹脾气,不躲也不让,石子正中他的右眼上方。
‘你快滚!离开狼狩山!离开奎州城!越远越好!’她喊着,声音几乎哽咽。
‘星儿在,不走。’他依然坚定摇头。
他是多么信任她啊!可此刻她却要残忍摧毁他所有的信任!
她逼自己继续狠心绝情:‘我后悔了!我后悔与你当朋友,后悔带你下山,更后悔自己居然痴心妄想,想让我爹见你!’一句句都是违心之言,一句句如同刀割,割在自己心头上,也割在她与狼仔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感情上。
狼仔看着她,不发一语,然后低头,拉出一直戴在身上的狼牙项链。
‘星儿……相信……’
她上前一把抢过狼牙项链,用力朝湖心扔去!
‘别自作多情了!跟你做朋友,只因为我太孤单,想找个玩伴罢了!但现在我腻了,你快滚吧!从我眼前消失!’她甚至双手用力一推,将他狠狠推开。
他忽感右眼视线模糊,伸手去摸,血液温热,脑海中顿时闪过城里百姓对他怒砸石子、骂他妖怪的画面。
星儿也认为他是妖怪吗?
星儿为什么也对他扔石子、痛骂他?
他以为星儿和那些人是不一样的……
星儿不是说过,她信任他吗?
他想起了母狼的教诲:人类狡猾忘义,永远都不要相信人类。
她又拾起一块石子,作势要扔,他终于往后退了一步。
好不容易建立的信任,开始有了裂痕。
狼的心防将再次筑上,而被人背叛过的狼,是否还愿意再相信人类?
‘你快滚!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她扔出手上石子,这一次,他躲开了。
她狠心背转过身子,不愿再见到他的脸,彷佛真的对他厌恶至极,其实是怕他见到自己终于流下的泪水。
原来狠心伤害别人的人,才是最痛苦的。
她听见身后传来迟疑的脚步移动声,但没有回头,终于,那脚步声越离越远,直至完全消失。
一阵寒风吹来,她打了个颤,鼓起勇气转过头,身后已空无一人。
‘狼仔?’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几乎要被风声盖过。
再没有人响应她。
*
她悄悄溜回马府,双眼红肿,疲惫地走到床前。
她愣愣地在床沿坐了一会儿,从怀里取出凤眼铜铃,轻轻摇了摇,铃声清脆悠扬,她闭上眼,眼前浮现娘亲的面孔。
她记得在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也许才刚出生不久,就听过这枚铜铃的声音。
叮——叮……
她还记得娘亲双手温柔的抚摸,细细的低语,与忧心的眼神。
叮——叮……
画面一转,她看见狼狩山上的蓝天白云,种满碧绿女萝草的湖畔。
狼仔朝她飞奔而来,神情欢快。
摘星猛地紧握铜铃,铃声带起的阵阵余波回音瞬间消失,屋里一片死寂。
‘狼仔……以后就算我摇了铃,你也不会愿意再见我了吧?但没关系,只要你离我远远的,只要你能平安就好……’她将铜铃贴在脸颊上,轻声呢喃。
这是娘亲留给她的遗物,她总是随身携着,但她想,将会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用到了。
*
捉到狼少年、却又被其脱逃的消息传到马瑛耳里,马瑛勃然大怒,他本欲亲自率兵前往狼狩山,但梁帝将至,他必须亲自接驾,无法擅离,正自烦恼时,马俊自告奋勇,愿与副将马峰程一同前往狼狩山追捕狼仔,马俊一脸胸有成竹,言明已想出妙计,绝对能捉到凶手,马瑛想让独子多些历练,也就答应了。
摘星在房里休息了大半日,马瑛命人前来叮嘱,梁帝已到,她须一同迎接,且万万不能提及她与狼仔的关系,梁帝向来多疑,怕会臆测过多,降罪摘星,再者,因着夏侯义之死,马府处境如今正是如履薄冰,马瑛不得不小心应付。
她在房间里正打扮着,小凤端着晚膳进房,小凤脸色不怎么好看,走着走着忽感一阵晕眩欲恶,手一滑,粥碗掉落地面,汤汁四溅。
她见小凤手抚胸口,一脸难受,忙问:‘小凤,怎么了?有没有伤到?’
小凤答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昨日府里的晚膳用了藜芦,陈大娘将用剩的藜芦取汁洒在厨房角落,说是能驱赶虫蝇,我是不知到底有没有用,但闻了总是不舒服,觉得恶心想吐,且味道久久不散,我都不想靠近厨房了。’小凤已快手快脚将碗盘收拾干净。‘主子,我再去端新的晚膳给您。’
‘藜芦?’摘星疑惑。
马府膳食几乎没有以藜芦入食调味过,她不禁多了几分联想。
是因为夏侯义特别要求,才以藜芦入食吗?当晚夏侯义又服用了丹蔘汤……她神情一凛,忽想到汪叔曾教过她的《十八反药歌》:本草明言十八反,半蒌贝蔹及攻乌,藻戟遂芫俱战草,诸参辛芍叛藜芦。
藜芦与丹参虽皆能滋补养气,却是配伍禁忌,混合使用反会增强毒性……难道有人故意先以膳食毒害夏侯义,再借机杀之,嫁祸狼仔?!
‘小凤,去见陛下之前,我想先去一个地方!’摘星急道。
她很快赶到夏侯义被杀害的房间,因事关重大,除夏侯义的尸首已经移走,马瑛下令封锁房间,保持原样,且任何闲杂人等不得进入,以待日后查证。
摘星走入房内张望,地上、墙上的血迹虽然已干涸,看着仍是触目惊心。墙上仍留着锐利爪痕,一柄带血的剑躺在地上,应是当时夏侯义身上的佩剑,慌乱中砍伤了狼仔。
摘星蹲下,眼神扫过房间四处角落,似在寻找什么。
虽然马瑛下令封锁房间,房间地板却干净异常,显然有人悄悄进入清理过。但,总有漏网之鱼。
她很快就找到了:在茶几角落,她发现一小块碎裂的瓷片。
摘星小心拾起,拿到鼻尖下一嗅,脸色凝重。
‘主子,您发现了什么吗?’小凤看了一眼她手中的碎瓷片,道:‘那是没收拾干净的汤盅碎片吧?有什么不对劲吗?’小凤忽‘咦’了一声,自言自语:‘老爷不是说不准任何人进房吗?是谁收拾这些碎片的?’
摘星沈吟了一会儿,才道:‘是丹蔘汤。’
不可能刚好这么巧,事发当晚,夏侯义同时服用了藜芦与丹参,必是有人故意设计杀害!而那人的真实身分会是……
摘星忽地站起身,脚跟一转,快步离去。
‘主子?主子?您要去哪?’小凤忙追上。
‘我知道谁是凶手了!我要在陛下面前,证明狼仔的无辜!’
*
马府大厅内,气氛肃穆,梁帝朱温不发一语,朝躺在棺木内的夏侯义看了最后一眼,侍卫随即盖上棺木。
梁帝出身武莽,即使已入中年,依旧体格魁梧,浑身散发精悍之气,让人不敢小觑。梁帝身边随侍太监张锦,以及陪同在侧的马瑛、马府总管汪洋,大气不敢喘,战战兢兢,只听梁帝道:‘一赤手空拳的野人,能无声无息潜入马府,且能击毙朕之义弟,若非亲眼所见,朕实难相信。’
马瑛回道:‘还请陛下恕罪!是臣下疏失,才让此等憾事发生。臣本已捉到凶手,不料凶手天生神力,居然徒手毁坏坚固囚笼,更在倾刻间逃离,臣已加派兵马人手追缉,定将凶手再次速捕到案,查清真相。’
梁帝素喜广纳四方人才,收为己用,听马瑛如此叙述,见猎心喜,问:‘真有如此人物?天下之大,奇才难见!朕倒想亲自会一会这奇特的少年!’言谈间对义弟夏侯义之死,竟已不甚在意。
这时门口忽闪入一青衫女孩,正是摘星。
不须马瑛引荐,她也知眼前这位身形魁梧、相貌威严的中年男子即是梁帝,她在朱温面前跪下,恭敬道:‘马瑛之女,马摘星叩见陛下,且有要事禀告!’
‘摘星,不得无礼,退下!’马瑛训斥女儿。
但摘星不为所动,抬起头直视梁帝,目光里无一丝畏惧,大声道:‘陛下,此案有冤!狼仔实乃无辜,凶手另有其人!’
‘摘星,不得胡闹!’马瑛心内暗惊。
摘星倔强转过头,对马瑛道:‘爹!女儿没有戏言!凶手的确不是狼仔!’
马瑛待还要阻止,朱温一挥手,他只能噤声,只听朱温道:‘朕就听听,你这女儿有什么证据,能证明凶手另有其人?若她所言为真,朕绝不会让真凶逍遥法外!但若只是小女儿家戏言,想要唬弄朕,也必重重责罚!’
‘摘星明白。’摘星朗声回道,胸有成竹。
看着女儿跪在梁帝面前,马瑛心中惊疑不定,他知女儿机灵古怪、擅于观察,有时的确能发现常人忽视的症结,但此刻她面对的是一国之君,随便犯个小错,那可是欺君重罪!他欲出言阻止已太迟,只能提着一颗心,在旁看着摘星要如何替狼仔脱罪。
‘起来说话。’朱温对摘星道。
‘谢陛下。’摘星依言起身,一字一句清晰道来:‘陛下,都尉大人在遇刺之日,其晚膳使用了藜芦入菜,而都尉大人用膳后,不久又服下了丹蔘汤。’
‘此皆一般药膳之材,有何异处?’梁帝问。
摘星回道:‘这便是真凶高明之处。藜芦与丹蔘,原都只是普通药膳材料,两者本身并无毒性,但任何稍懂药理之人皆知,蔘类忌与藜芦同服。’
丹蔘本主治活血通经,与藜芦相配,良药却成了剧毒。
马瑛看向汪洋,问:‘你精通药理,郡主所言是否属实?丹蔘与藜芦同时服食,会有什么后果?’
汪洋缓缓点头,道:‘轻者,气血逆回,无法施力。重者,中毒身亡。’
摘星又道:‘若都尉大人中毒而死,尸身必留下迹象,但凶手仔细调配这两种药材,令都尉大人不会留下中毒之迹,只是丧失力气,无法自保,此时真凶再趁机将其勒毙!’
摘星说得振振有词,句句推断有理,不只马瑛,连梁帝都不由专心听她讲解案情。
‘凶手自然知道,都尉大人一死,马府与陛下必会彻查,凶手便故弄玄虚,利用奎州城内近来流传的狼怪,刻意在墙上做出爪痕,使人误会,以为凶案乃狼怪所为。但凶手却万万没想到,居然弄假成真,引来狼仔,接着,便是爹看到的一切。’摘星脆声说完后,大厅内陷入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思考她的推断是否合理。
梁帝问:‘照妳所言,凶手必是马府内经手药膳之人?’
‘正是!’摘星回道。‘马府用人不当,自请责罚,但摘星恳请陛下,让我爹先行彻查昨日是哪些人负责药膳,都尉大人死前又见过哪些人,两相比对,逐一清查,必能找出真凶!’
梁帝不禁对这小姑娘有些刮目相看,他略微沈吟,觉摘星所言并非胡乱推断,值得一试,便开口道:‘分析得的确有理,就朝这个方向试试,来人——’
‘不用麻烦了!’
众人一愣,目光纷纷投向马瑛身旁的汪洋。
汪洋冷笑打断梁帝,道:‘差点就把你们都骗倒了,岂知竟败在一个小姑娘手上!’
‘刷’的一声,马瑛佩刀出窍,架在汪洋脖子上。
‘拿下他!’梁帝一喊,几名侍卫立即入内,押住汪洋,逼他跪下。
马瑛收刀退到一旁,摘星一脸不敢置信,望着汪洋,痛心问:‘汪叔,怎么会是你?为什么?’
汪洋冷笑道:‘怎么不是我?马府上下,有谁比我更精通药理、更能掌握膳食?平时为讨妳欢心,教了妳一点药理,却没想到居然是养虎为患,被反咬一口!’
‘汪叔!’摘星依旧不敢置信,平日那个善良和蔼的汪叔,居然会是杀人凶手?甚至意图嫁祸,险些让整个马府跟着陪葬!
梁帝看着汪洋,冷声问:‘你与夏侯义有仇?’
汪洋放声大笑,笑完后,咬牙切齿:‘德王宅心仁厚,收留我孤儿寡母,更让我学医,他如此心慈,本该长命百岁,却一家九口,皆惨死于夏侯义剑下!如今鬼使神差,这狗贼自己送上门来,他滥杀无辜,毫无悔意,天理不容,我杀了他不过是替天行道!’
汪洋自幼丧父,母亲身为乐妓,带着他寄居于前朝德王府,之后朱温意欲篡唐,劫持昭宗,逼其迁都至洛阳,昭宗九子也跟着颠沛流离。其时已是乱世,汪母身为德王府家仆,带着独子追随德王一同迁至洛阳。迁移途中,德王见汪洋对医理药学颇有兴趣,便指派一名随身太医教导他。之后朱温弒昭宗欲篡位,原本达成协议,若大唐李家愿意禅位,他便饶过李氏皇族,谁知他暗地派出夏侯义,设宴款待九王,赶尽杀绝,连妇孺都不放过。汪洋当时不过是个少年,亲眼见到夏侯义滥杀无辜,汪母为保他性命,牺牲自己替他挡下致命一剑,也死在了他面前。
报仇雪恨的种子从那天起便深埋心底,一天天发芽茁壮,等待时机。
‘我见到那狗贼的第一眼就已决心要为德王、为我娘报仇!我只恨杀他太晚!’汪洋双眼赤红,面目狰狞,摘星完全认不出来他就是平日温和厚道的汪叔。
‘德王?’朱温冷眼看着汪洋。‘又是一漏网的前朝余孽!’
汪洋冷笑道:‘我处心积虑藏身马府多年,为的就是等待机会,杀了你这弒君篡位的狗贼!没想到却先等来了夏侯义,弒母仇人就在眼前,我如何忍耐得住?计划一转,干脆先杀了他,再嫁祸马府。’他恨恨看了眼马瑛。‘当年马瑛可是你这刽子手的帮凶,我自然对他也恨之入骨!本料想马府找不着凶手,便可借你之手,端了整座马府,株连九族!可惜啊可惜……’
摘星听得汪洋这一番话,吓得脸色发白,紧挨着马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汪洋于她,向来亲如长辈,她从小到大惹了不知道多少次麻烦、闯了不知道多少祸,几乎都是汪洋替她收拾善后,一句怨言都没有。近年摘星吵着想学药理,尽管孩子心性容易分心,学得有一搭没一搭,但汪洋仍尽心尽力,毫不藏私。她怎么想都想不到,汪洋居然如此痛恨马家,甚至想出此毒计,若不是她发现异状,找出真凶,那马府的下场……摘星浑身颤抖,不敢再想。
‘有无共犯?’朱温目光里杀意浓浓。
‘全是我一人所为!’汪洋一脸无惧,早已做好赴死准备。
‘好!’朱温转头对马瑛道:‘马瑛,你一时不察,收留前朝余孽,差点也替自己惹祸上身!夏侯义一案虽已水落石出,但你难辞其咎!’
马瑛立即跪下领罪。
朱温意味深长地看了摘星一眼,她仍处于震惊之中,心神恍惚,与梁帝的目光一对,惊觉失态,连忙跟着跪在马瑛身旁,道:‘马府知罪,还望陛下开恩!’
‘马瑛,你知道该怎么做。’朱温道:‘你这女儿不错,青出于蓝,更胜于蓝。’语毕他便转身离去,侍卫也跟着将汪洋押解出去。
马瑛站起身,见摘星仍跪着,伸手将女儿扶了起来,只见摘星小脸依旧苍白,饱受惊吓。
‘摘星,是爹误会狼仔了,妳快去找马副将他们,要他们停止搜捕。’马瑛温言道。
摘星神色黯然,道:‘怕是他已离开狼狩山了……’她只怨自己之前太过慌乱,不够冷静,没能及早发现真相,白白让狼仔受了这许多苦。
马瑛道:‘妳还是亲自去一趟,代爹传达,况且,要是狼仔尚未离开呢?’
摘星想了想,点点头,只是要离去前仍忍不住停下脚步,问:‘那汪……汪叔呢?’
马瑛脸色沈痛,道:‘国有国法,妳自当明白。’
摘星明白,她心地善良,念及过往汪洋对她的诸多照顾,终是不舍,但此人心思歹毒,欲灭她马府全家,实在令她不寒而栗。
原来人心竟是如此难测。
*
马瑛来到汪洋被关押的牢房,竟见汪洋头脸皆是鲜血,衣衫破烂,瘫倒在牢房里,显然已遭殴打刑求,看来梁帝虽欲置他于死地,却不愿让他死得痛快,牢房前刻意堆满了各式严刑拷打刑具,要慢慢将他折腾到流尽最后一滴血而死。
对于自己的敌人,梁帝向来没有一丝慈悲。
马瑛支开看守牢房的士兵,走到汪洋面前,汪洋微微抬头,左眼被殴打得肿如核桃,嘴角满是血迹,鼻梁也被打歪,惨不忍睹。
‘你可知罪?’马瑛冷冷地问。
汪洋似乎想笑,但从那张满是血污的脸上,实在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真无共犯?’马瑛又问。
汪洋的双肩缓缓颤动,喉咙呜呜有声,然后他吐出一口血,也连带吐出两颗血淋淋的牙齿,笑道:‘共犯?哪来共犯?全被朱温那狗贼杀光了!从头到尾,就只有我一个!’
‘你好歹毒的心思!我马府收留你,提拔你为管家,你居然恩将仇报!要不是摘星识出破绽,真要被你得逞!’马瑛不胜其怒。‘你落得今日下场,咎由自取!’
听马瑛提及摘星,汪洋脸上蛮不在乎的神情缓缓消失,喃喃自语:‘小姐……小姐的确天资聪颖,观察细腻……’明明双唇已肿痛得几乎说不出话,但他还是轻轻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欣慰的微笑。
马瑛见汪洋神色有异,心中暗疑。
汪洋又道:‘我真是被仇恨蒙蔽了心智,差点断了大唐血脉……’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马瑛低声一喝。
汪洋看了马瑛一眼,半跪半爬,缓缓将身子移到马瑛面前,正坐,恭敬地朝马瑛拜了三拜。
马瑛不知他到底在卖什么关子,只是冷冷看着他。
‘马将军。’汪洋终于开口。‘这三拜,是感谢您冒生命危险,收留了凤夫人及其腹中孩子。’
马瑛内心尽管讶异,表情却没有一丝变化,此人心思缜密,谁知又想使出什么诡计,诱他上当?
‘我说过了,从头到尾,就只有我一个,只有我活了下来,所以我什么都看见了……死里逃生之后,我想尽办法混入马府,见到了凤夫人……’与旧主重逢,汪洋如今思及仍激动不已,眼泛泪光。待情绪稍微平稳后,他抬头对一直沉默的马瑛道:‘马将军,您不但将小姐视如己出,还将她培养得如此出色。’
马瑛依旧默不作声,汪洋道:‘在一个将死之人面前,将军何须顾忌?’语毕他又吃力朝马瑛拜了一拜,牵动伤口,浑身剧痛。‘马将军,我实是被仇恨蒙蔽,夏侯义来到马府,千载难逢的复仇机会就在眼前,即使明知他死在马府,必会招祸,但我无法控制复仇欲望,才想嫁祸狼怪,谁知真引来了狼少年,小姐又与他相识……’
马瑛听了,这才明白汪洋表面上句句要陷害马府,实则是怕梁帝真下旨降罪马府,才藉此与马府撇清关系,由自己承担一切罪责。
马瑛缓缓抽出随身佩刀,汪洋见了,不惊不惧,反露出解脱神情。
‘你要知道,’马瑛总算开口:‘我与凤姬曾是旧识,当年只是不舍她与腹中孩子,也是为了还一个恩情,并非忠于前朝。’佩刀挥落,砍断牢门上的铁锁链,马瑛推开牢门走了进去。‘如今凤姬已逝,我只愿摘星永远不知此事,一生平安。你既知她身分,只有让你速死!’
‘我大仇已报,这些年又见将军如此爱护小姐,已无遗憾!感谢将军赐我好死,免于再受那狗贼凌虐。’汪洋闭上眼,表情平静。
马瑛手起刀落,人头落地。
*
狼狩山上。
母狼腹部中了一箭,伤势极重,他不会治伤,拔出箭后,只能不断替母狼舔伤口,小狼在旁焦急细声嚎叫,母狼听见了,睁开双眼,动了动身子,小狼立刻窜到牠面前,舔着牠的脸颊。
原本狼穴有两只小狼,一只被他救了回来,另外一只仍下落不明。
他心如刀割,更努力舔着母狼的箭伤,仍止不住血。
母狼就要死了。
是被山下那些人类害死的。
狼群虽盘据在狼狩山上,但与山下人类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即使在山上遇见人类,也不会刻意攻击,反倒是那些猎户常会上山打狼,吃狼肉、饮狼血、剥狼皮,狼群总是不得已才反击,却往往引来更多杀戮。
狼穴外忽传来清脆的一声铜铃声。
他愣住。
那是他绝不会错认的铜铃声。
是星儿!星儿来找他了吗?
若是星儿,一定有办法救母狼!
他急忙奔出狼穴,不顾母狼在身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警告他,野兽的本能告诉母狼:这是陷阱!千万别去!
但他已不见踪影。
山间响起的铜铃声越摇越急,星儿似乎急着想要找到他,他越奔越快,又兴奋又期待,星儿来找他了,星儿没有忘记他,星儿没有背弃他,星儿原谅他了。
‘星儿!’他从草丛里冒出,对着不远处悬崖边的绿衫女孩背影喊。
星儿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星儿——’他正要迈步往前,数支利箭飞来,他转身躲过,但随即更多利箭朝他射来,他闪避不及,腿上中了两箭,痛苦摔倒在地。
一群人骑着马由暗处现身,为首之人正是马俊,笑得张狂得意,身旁全是马家军属一属二的弓箭手。
变故来得突然,他百般不解地望着那绿衫女孩。
星儿没有转身瞧他,手里拿着铜铃,缓步走到马俊前,将铜铃交给马俊。
马俊跳下马,一面故意大声摇动铜铃,一面走到他面前,得意笑道:‘唷,这不是吓人的狼怪吗?怎么这么狼狈?你不是很凶的吗?怎么不攻击我呢?哈哈,没想到光靠这铜铃就真的把你骗了出来,该说摘星把你训练得真好吗?简直比狗还听话!’马俊狠踹他数脚,他知道那些弓箭手上的箭正瞄准自己,没有反抗,但眼神一直没有离开马俊手上的铜铃。
为什么星儿要骗他?
他脑海里只有这个念头,同时有股隐隐的绝望与愤怒。
原来那绿衫女孩只是马府的一个小婢女,马俊气极摘星用手段整他,伺机想找机会报复,他派人监看摘星,听得她在房内的自言自语,心生一计,找来府内一名小婢女假扮摘星,又悄悄偷走那枚凤眼铜铃,与马峰程一同率领人马前往狼狩山,用计诱狼仔出现。
马俊见狼仔眼神伤心,不言不语,只是盯着他手上那枚凤眼铜铃,故意讥笑:‘唷,瞧瞧,你这人不像人的怪物,居然也有感情、也知伤心啊?告诉你,星儿不会来了!因为这铜铃是她给我的呢!’马俊对着他又是一阵拳打脚踢,他无动于衷,只是凝望着铜铃的眼神渐渐冷却。
我后悔了!我后悔与你当朋友,后悔带你下山,更后悔自己居然痴心妄想,想让我爹见你!
别自作多情了!跟你做朋友,只因为我太孤单,想找个玩伴罢了!但现在我腻了,你快滚吧!
这是星儿最后对他说的话。
星儿真的不想再见到他了。
他只觉心灰意冷,他不明白胸口那种彷佛碎裂似的巨大疼痛叫做什么,他很悲伤,却流不出一滴泪,他还不明白,有一种悲伤连泪水都流不出来,只剩下空洞的绝望,那是哀莫大于心死。
马俊放声大笑,没有防备,忽地一抹黑影朝他扑去,竟是伤重的母狼用尽最后力气,爬出狼穴,跟着狼仔来到了崖边,马俊大惊,后方弓箭手在马峰程一声令下迅速放箭,母狼哪里来得及躲避,扑到一半便身上中箭,中途硬生生摔落在地,当场气绝毙命。
狼仔推开马俊,奔去抱住母狼的尸身,悲愤莫名,一滴热泪终于落下,他仰头凄厉长嚎,声如鬼神哭泣,听者莫不为之动容。
他从小被人弃养山中,原以为会命丧野兽腹中,却被母狼叼了回去,喝着牠的奶水长大,母狼从不嫌弃他是人类,将他视如己出,当成自己的狼孩,甚至愿意为他牺牲性命。可本该是他同类的人类却杀了母狼,杀了他的母亲……
一声又一声绝望的狼嚎,声声泣血,震撼了整座狼狩山,兽鸟惊窜纷飞。
草丛忽然剧烈晃动,听见狼仔悲嚎的领头狼率领狼群围救同伴,数十只大狼从四面八方窜出,齐扑向马俊,弓箭手眼捷手快,射箭放倒了最近的几匹狼,接着士兵们立即上前将马俊团团围住,马俊紧握手里佩剑,全身无法克制地发抖,结巴道:‘快、快保护我!放箭!放箭!把这些狼通通都杀了!’
狼群再凶狠,也敌不过一波波快速击发的箭雨,不断倒地,却没有一只狼发出哀号。
狼仔眼见狼群一一被残杀,这些都是从小与他一起长大的家人啊!是牠们教会他如何在这个世界生存,如今却为了保护他,一一死在他面前!
他不能让这些人类继续残杀他的家人!杀戮与血腥激起兽性,他杀意爆起,放下母狼,一声怒吼,如箭一般朝马俊奔去,马俊周围的士兵甚至来不及提刀防卫,喉咙已被狼仔咬住撕裂,当场倒地抽搐毙命,马俊本以为一切胜券在握,谁知变故突起,原本一蹶不振的狼仔此刻满脸满嘴都是鲜血,模样可怖,不断朝自己扑来,而他身边的士兵越来越少,凄厉惨叫声更是不断。
‘你们还在愣什么?放箭!杀了这狼怪!’马俊大喊,随手又拉住一个士兵挡在面前。
‘少主!将军下令要活捉!’马峰程忙喊道。
但箭雨已经射出,他依旧义无反顾朝马俊扑去,双手成爪,他要活生生扯出马俊的心脏,替母狼还有那些枉死的狼群报仇!但他突觉左胸一阵剧痛,身形一顿,他低下头,一支箭穿透他左胸而出。
他踉跄退后几步,脚步一个不稳,往后倾倒,竟摔落悬崖,随即被谷底湍急河水冲走,消失不见。
‘狼仔!’
落下悬崖的那一刻,风声呼呼,他彷佛听见星儿在轻唤他。
狼仔……狼仔……这是她给他起的名字。
她脸上的甜美微笑,如今成了狠心讥讽,嘲笑他的不自量力,真以为能和她平起平坐,原来在她眼里,他不过是个怪物,一个稀罕的宠物,腻了,随时可以抛弃!
‘星儿……’
河水灭顶的那一刻,他只希望,自己永远都不要再听到这个名字!
*
‘狼仔!’
摘星一路上马不停蹄,赶到时正巧见到狼仔中箭、摔落悬崖,她急得马还没有停稳便跳了下来,狼狈地连滚带爬奔到断崖边想救狼仔,却已经太迟。
她回过头,只见草地上狼群尸首遍野。
马俊见狼仔落崖,推开保护他的士兵,朝摘星看了一眼后,带领众人朝崖底继续放箭,完全不留一条生路。
摘星立刻喊:‘住手!通通都住手!哥哥!爹已查明真相,狼仔不是凶手!’
‘马摘星,妳又来骗人了?给我滚远一点!’马俊根本不信她的说词。
她推开马俊,立在断崖边大张双臂,大声道:‘通通都住手!’她只要再往后退一步便会摔落悬崖,事关郡主宝贵性命,弓箭手纷纷收箭,不敢轻举妄动。‘若再不停手,我就跳下悬崖!’
她回头往下望,悬崖下方河流湍急,狼仔早已不见人影,她只能祈祷狼仔伤势不重,坠崖后或许还有活命机会,只要她能缓一缓这些人的追杀……
马俊恼恨摘星又来闹事,他一挥手,所有士兵往后退了三步。
‘妳给我过来!’马俊从士兵手里抽出一根长矛,缓缓朝摘星走去。
‘不!你先去救人!’眼见马俊越走越近,摘星往后退了一步,半个身子瞬间悬在崖边,惊险万分。
‘马摘星,我受够妳了!这是妳自找的!’马俊忽地倒转长矛,使上了十分力,枪尾一扫,重打摘星双腿,摘星未料到亲哥哥会对自己下此重手,闪避不及,痛叫一声后跪倒在地,腿断骨裂。
马俊上前扯住摘星的长发,硬是将她拉离崖边,推倒在一旁草地上,她已痛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全靠一口气硬撑着,才没有痛晕过去。
‘少主!’马峰程也没料到马俊居然如此狠心,惊讶喊道:‘少主,何故对郡主下此重手?’
‘她罪有应得!’马俊丝毫不以为意。‘之前她任性妄为,放了杀害都尉大人的凶手,现在又假传我爹意旨,竟说凶手不是那野人——’
‘摘星说的都是真的!’马瑛的声音忽然传来,马俊大惊,转过身来,只见马瑛正率领一队士兵策马奔来。
马瑛终究不放心摘星一人阻止马俊,处决完汪洋后,马不停蹄赶来,却见马俊已经大开杀戒,更亲手打断了摘星的腿!
‘爹,是马摘星之前作弄我太过——’
‘你给我住口!’马瑛面色铁青,在众将官面前狠狠打了马俊一巴掌,毫不留情面。‘逆子!你居然这么狠心,打断你妹妹的腿!她句句属实,你却自以为是,不但误伤狼仔,还屠杀狼群,更平白折损我许多士兵性命!你拿什么来赔偿?’
马俊低下头,不敢回嘴,心里对马摘星更加恨之入骨。
摘星见马瑛赶到,一直撑着的那口气终于松了下来,头一垂便晕了过去。
马瑛走到摘星身旁,见女儿一脸惨白,却一滴泪也没有流,又是愧疚又是心疼,他轻轻抱起摘星,只听得女儿昏迷中仍在轻声呓语:‘先救人……爹……先救狼仔……救他……求您……’
‘别担心,我立刻派人搜救。’马瑛低声安抚女儿,他看向马峰程,马峰程立即会意,点了点头,转身带领众多兵马,寻路前往崖底搜救狼仔。
*
一个月后。
小凤骑着马,身后载着摘星,来到狼狩山上。
摘星怀里抱着一个麻布袋,里头不时轻微挣动。
在摘星的指点下,小凤将马停了下来,前方不远处隐约可见女萝湖。
摘星执意要带着麻布袋独自前往湖边,小凤劝不住,只好牵着马,留在原地,忧心看着她辛苦一手持着拐杖,一手抱着麻布袋,瘸着腿慢慢走向湖边。
湖畔的茂密女萝草依旧清脆幽绿,微风拂来,柔软枝茎随风摇曳,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初春已过,湖水冰融,碧波微荡,映着蔚蓝天空,朵朵白云缓缓飘过,彷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再也没有狼仔守在她身后了。
摘星忧伤地看着女萝湖,这一个月来,马瑛派出人马,在山里四处搜寻狼仔的下落,但他却彷佛从这个世界消失了,甚至连尸体都找不到。
她不相信狼仔已死,他的生命力那么强,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就死了呢?
但她也明白,这么想不过是安慰自己罢了,狼仔本就负伤,箭伤致命,谁知道会不会落水后就……她不敢再想下去。
她手上的麻布袋窜动得更加厉害了,她缓缓将布袋放下,解开,里头一团灰乎乎的小东西‘咻’的一下就奔了出去,转眼不见踪影。
那是汪洋当初捕猎来的第二只小狼,因为马府内出了这么大的事,小狼被暂时关着,无人理会,险些饿死,幸好被小凤发现,偷偷喂食照顾,小狼总算捡回一命,摘星得知后,坚持要将小狼尽早带回狼狩山野放。
小狼飞快窜入草丛,即将要奔入茂密森林时,牠匆匆回头看了摘星一眼。
草丛又微微摇了几下,便静止不动了。
摘星转过身,望着湖面,过了一会儿,她缓缓从怀里掏出凤眼铜铃。
她愣愣地看着凤眼铜铃,良久,才轻轻摇了一下,铃声悠远,彩蝶翩翩,那个能够听见彩蝶扑翅声的少年,却不再出现。
‘狼仔——’呼喊的声音随风远去。
‘狼仔,对不起——’摘星一次次摇着铜铃,一次次吶喊,声音远远传了出去,却如石沈大海,没有回应。
她闭上眼,感到一阵无力,放开拐杖,跌坐在女萝湖旁,手中紧握凤眼铜铃。
狼仔,你真的死了吗?
还是你再也不愿见我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