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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梁皇城,洛阳。
马家军已兵临城下,团团围住京城,兵将们早已听闻马瑛全家惨遭灭门,个个义愤填膺,人心浮动。皇城墙上站满禁军,梁帝二子郢王朱友珪亲自坐镇指挥,最前一排为弓箭手,个个蓄势待发,剑拔弩张。
此时城门打了开来,在护卫拥簇下,当朝丞相敬祥亲自代表梁帝前来谈判,马家军副将马峰程独自一人走出,敬祥仗着自己位居高位,又是郢王丈人,不免有些趾高气昂,又见马峰程单枪匹马前来,更不将对方看在眼里。
这里可是皇城,就算你马家军也天大的胆子,谅也不敢在天子眼皮底下乱来!
‘马副将,一路远来,有劳。这其中必有误会,大家好商量,何须动刀动枪?’敬祥皮笑肉不笑。
‘丞相客气了!’马峰程双手用力抱拳回礼,然下一刻他脸色一沈,忽拔出佩剑,高喊:‘动手!’他身后的马家军立即拔剑执枪举弓,将敬祥一干人马全数包围住!
敬祥一脸不敢置信,他出身文士,哪见过这等场面,身子不禁哆嗦,问:‘马副将,你……你这是真要反了?’我可是当朝丞相!敬祥心里吶喊,但碍于马峰程浑身杀气,他怕激怒对方,只好吞下这句话。
‘您以为我马家军真会轻信凶手是晋王?’马峰程质问。
听马峰程仍沿用前朝封号,称呼对方为晋王,敬祥心一沈,暗觉不妙。果然,马峰程续道:‘虽有将军临死前所留字迹为证,但丞相有所不知,这几年来,晋王屡次劝将军带兵投靠,以其爱才之心,断不可能轻杀将军,更遑论灭门!现在证据不明,谁知道是不是只是陛下忌惮功臣,想斩草除根,借刀杀人?’
‘马副将……你、你这是血口喷人!’敬祥大惊。‘你率兵包围皇城,已是大大不敬,如今又做此臆测,岂非如同造反?’
马峰程剑尖忽指向敬祥鼻尖,敬祥吓得连忙闭起了眼,耳边听得马峰程慷慨激昂道:‘造反又如何?当年马家军不过是一群草莽流匪,若非将军愿意收留,加以训练重用,我们早已不知沦落到何种下场!几次恶战,将军总是不离不弃,就连几次朝廷欲牺牲马家军断后,将军也不惜涉险,硬是带着大家杀出一条活路!没有将军,就没有我们马家军!’他举剑一声高呼,身后的马家军跟着齐声高喊,顿时杀声震天,气势雄壮,大有随时破城而入之势,城墙上的朱友珪脸色越加难看。
马家军向以剽悍为名,没想到更是忠主,今日要是一个处理不当,后果绝对不堪设想,不仅收服不了马家军,说不定连皇城都真会被攻下,而禁军与马家军一旦厮杀,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两败俱伤。
这绝对不会是梁帝想要见到的。
朱友珪对城下喊道:‘各位将士!马将军亡故,是大梁极大损失,不仅诸位心痛,陛下更是哀戚!但为臣者不该胁迫上君,此为不忠,是非不清,更是不义!马将军劳苦功高,征战沙场,难道却是训练出一批不忠不义之徒吗?’
‘我们只求一个公道!’马峰程激动莫名,大嗓门里竟听得出一丝哽咽。‘我们绝不认贼作主!只求陛下能告诉我们真相!害死将军全家的真凶,究竟是谁?’
正自僵持不下,忽有人持飞鸽传书快报朱友珪,他速速读完,立即朗声道:‘且慢!要真相不难!数日前陛下早已接获密报,得知敌晋可能会对马家不利,立派我三弟渤王前去救援,渤王方才已急书回报,他很快就会带着证据赶回,证明此事绝非陛下所为!’
‘证据?’马峰程面露迟疑,回头与其他将士对望。
马峰程转过头,仰头问城墙上的朱友珪:‘敢问是何证据?’
‘马家唯一幸存者,马将军之女,摘星郡主!’
此言一出,全军哗然!
将军一家有幸存者?还是将军向来最疼爱的摘星郡主?
‘此话当真?’马峰程又惊又喜。‘摘星郡主当真还活着?’
‘不错!我三弟正带着摘星郡主赶往京城途中,等诸位见到了郡主,问明真相,再向陛下讨冤也不迟!’朱友珪虽表面镇定,心下却是惴惴,不知朱友文是否真能将摘星郡主及时带回?
马峰程虽知这极可能只是缓兵之计,但贸然破城,风险的确太大,略一沈吟后,他对朱友珪喊道:‘好!我们等!今日午时,若未见渤王与我家郡主,届时马家军便破城而入!’
*
日正即将当中。
气候炎热,军心浮动。
眼见计时的漏刻显示就要正午,朱友珪遥望远方,毫无动静,不禁急得手心冒出冷汗。
终于,午时已至。
一名身形丰满微胖的年轻女孩,凑到马峰程耳边,问:‘爹,午时了,咱们还等下去吗?’
马峰程知自己终究是被朱温戏弄了,冷哼一声,道:‘不等了!果然只是拖延之计!’他举起剑,粗嗓大喊:‘午时已到!破城!’
他身后的马家军立即抬起准备好的巨大木桩,用力冲撞城门!
城墙上的守军见情势危急,忍不住问朱友珪:‘殿下,都这时候了,还不反击?’
朱友珪哪里不知道情势紧急,但大梁的丞相、他的丈人,此刻还在马家军手里,他要是下令攻击,敬祥哪里还会命在?
眼见城门很快就要顶不住了,朱友珪急着如热锅上的蚂蚁,城墙上所有人的目光焦点都在他身上,情势所迫,他不得不缓缓举手,准备下令反击——
‘且慢!马家郡主在此!’
远处忽传来一男子喊声,在两军叫嚣中,如平地炸起一声响雷,众人皆不由得一顿,目光纷纷投往声音来处,只见一男一女共乘一骑,由远而来,黄沙飞扬间,男子一身黑衣,面容冷峻,怀中女子一身青衣,面容憔悴却不失秀丽,正是马摘星!
渤王带着马摘星跳崖而下,藉由崖下古树丛林化解下坠之力,惊险平安落地,穿过森林后,海蝶早已备好马匹等候,两人即刻马不停蹄赶往京城。
‘郡主?真是郡主!’马峰程见果真是马摘星,立即下令停止攻城。
马家军见马摘星果真还活着,无不振奋,抛下木桩,纷纷围了过来,马峰程推开众人,渤王的马一停,他即刻跪下,虎目含泪,激动道:‘郡主!您能平安,实在万幸!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他身后的马家军亦纷纷跪下,喊道:‘马家军喜迎郡主,平安归来!’
马摘星忙跳下马,扶起马峰程,见马峰程真情流露,她亦忍不住落泪。
爹爹虽已逝,但他用毕生精力所带出的马家军,并没有忘了他。
城墙上的朱友珪看着这一幕,马摘星个儿虽娇小,又是一女流之辈,但在下跪众军间却是那样显眼,如今的她在马家军心中无异已取代了马瑛的地位,那么,想要拉拢马家军,势必要从马摘星身上下手。
朱友珪目光望向沉默站在马摘星身后的朱友文,只见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心底恐怕想的也是同一件事。
渤王麾下已有渤军,肃杀残暴,履立战功,若再得马家军,势必如虎添翼,以后恐难对付。身为皇子,谁不希望将来能坐上那张龙椅?朝中已有不少大臣暗暗支持朱友珪,他只欠兵马做为武力后盾。
见识过马家军的好勇斗狠与忠主后,朱友珪暗下决定,必要设法将马家军纳为己用,稳固自己的夺权之路。
此时摘星正欲对马峰程解释一切经过,忽地身后传来一声:‘陛下驾到!’
众人一凛,接着城门开启,两队金衣铁甲的禁军手持长枪鱼贯而出,阵容整齐,众人纷纷下跪迎驾,梁帝朱温一身威仪,缓缓步行而出,径直走到马峰程面前,马峰程浑身冷汗,扑通一声双膝跪地,还没来得及开口,已听梁帝道:‘你,怀疑朕?’梁帝声音低沈,一字一句缓缓道来,如同千斤压顶,马峰程一张脸上霎时间全没了血色,额上不断冒汗,‘陛下,我等……我等实在是——’
是,他的确怀疑过梁帝有可能是凶手,这个推论不无情理,但心中所想是一回事,此刻面对梁帝要亲口说出自己的怀疑,又是另外一回事,他胆子再大,此刻也明白自己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决定马家军的生死,不由惶恐万分,身经百战如他,此刻双唇竟微微颤抖。
‘陛下!’还是马摘星先反应过来,跪在地上朝梁帝道:‘陛下恕罪!马家军千不该万不该以围城胁迫陛下出面,马副将是心急则乱,还望陛下高抬贵手,暂免死罪,让马副将知道陛下并不是那无情无义之人,血案凶手,乃是另有其人!’她对梁帝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身旁的马峰程也跟着拚命磕头。
梁帝不由对马摘星有些另眼相看,的确,一个堂堂九五之尊却被马家军逼得不得不出面,他本想处死马峰程,杀鸡儆猴,竖立威信,再从马家军里随意拉拔一人上位,将这支军队牢牢控制在手中,但马摘星短短几句话,却将‘无情无义’这顶大帽子扣在他头上,要是就这么处死马峰程,即使日后马家军知道了真相,怕也是暗暗不服。梁帝略一思量,也罢,放过马峰程,反而更能得到他的忠诚与卖命,也算卖马摘星一个面子,他现在的确需要马家军的力量,一石二鸟,有何不可?
终于,在良久的沉默后,梁帝道:‘死罪暂免,活罪难逃。有话进宫再说。马峰程,你想知道真相,朕,就告诉你真相!’
*
浴池里,蒸气弥漫,一张小几上放着藻豆、皂角、胰子等洗浴之物,另有一花梨木衣架,上头已搭上了干净衣物与擦拭身体用的布帛。原本还有两位宫女要伺候摘星入浴,但她婉拒了。负责端热水的粗使婢女将浴池的水最后一次填满后便退了出去,按照摘星的吩咐,只留下她一人。
她一路风尘仆仆,满身沙尘,加上穿梭树林间,身上衣物不少处被枝干勾破,狼狈不堪,入宫面圣,自然不能这副德行,少不了沐浴洗刷一番,于是她便被送到了皇家浴池,身不由己。
她低头望着自己一身脏污,苦笑。的确是该好好沐浴清理一番,等会儿要见的可是皇上,这次可万万不能再失礼了。
她缓缓解衣,踏入浴池,热水上飘着片片粉色花辫,淡雅香气若有似无,但她却觉得自己闻到的尽是血腥味。
洗也洗不去,永远背负在她身上。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快得她来不及思考,直到此刻自己孤单一人,那些可怕的灭门画面便失控般在她脑海里不断上演,尤其是爹爹临死前那不甘的惊恐面容……她的身子簌簌发抖,一股凉意从骨子里透出,四肢冰冷,即使满池热水都无法温暖她的身躯。
仅仅不过一夜,她就失去了所有,失去了最疼爱她的爹!她已经没有娘了,又没有了爹,真真正正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滚烫泪水在脸颊上流淌,可她不愿别人听见自己的软弱,索性深吸一口气,滑入水中,将身子蜷缩起来,彷佛回到初生时最无助的那一刻。
四周一下子变成了无声的世界,她任由泪水肆意奔流。
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前一刻,她还是摘星郡主,是爹爹的掌上明珠,爹爹还在愁着她的婚事呢,可是此刻,她究竟是谁?她依旧是摘星郡主吗?这个身分表示了什么?
……是复仇!
她必要为爹爹与马府全家上下复仇雪恨!
哗啦一声,她破水而出,烫得发红的脸颊上虽依旧淌着泪,眼神却已不再无助,而是透着一股坚毅,染上仇恨的决绝。
过去的马摘星已经死了,此刻的马摘星,从今而后,活在这世上只有一个目的:找到真凶,她必亲自手刃,为爹爹报仇!
*
沐浴更衣后,两名宫女领着她来到御书房,她老远就见到马峰程与马婧已经在门口恭候等着。
两人一见摘星便迎了上来,正要开口,她忽双膝一跪,父女俩大吃一惊,齐喊:‘郡主!您这是做什么?快请起!’
马婧上前想扶起摘星,但她坚决不起,缓缓开口:‘诸位众将为了爹爹,不惜提兵上京,干冒谋逆之大罪,对爹爹情深义重,摘星在此替亡父谢过。’
‘郡主!快请起!您再这样,我们父女俩也只能跟着下跪了!’马峰程着急道。
摘星郑重一拜,这才缓缓起身,马家父女俩终于松口气。马婧先快嘴道:‘郡主,您日后可千万别再跪了!咱们实在吓坏了,消受不起啊!’
马峰程拍了一下女儿的后脑勺,念道:‘什么时候轮到妳说话了?站旁边去!’他恭敬对马摘星道:‘郡主,将军就像是我们的家人,为自己的家人讨公道,为自己的家人报仇,天经地义!马家军绝对效忠郡主,只要郡主一声令下,必全力以赴,缉拿真凶!’
摘星待还要说些什么,御书房门打了开来,值班太监高声宣三人入内觐见。
三人走入御书房,随侍立在梁帝身旁的高大男子立即吸引了她的目光,之后才是端坐案前的中年男子,时隔八年,梁帝虽发鬓斑白不少,但眉宇间的精悍之气不曾稍减,甚至更添几分帝王的权谋与威严,不怒自威,眼神轻轻扫过,三人立感到一股压迫,双膝不自觉便要跪下请安,但梁帝手微微一抬,道:‘免礼。’
梁帝站起身,走到三人面前,他身后的朱友文跟上,递上一封书信,以及一枚手掌大小的铜制虎形,奇特的是,那铜虎只有右半边,且刻有铭文,梁帝示意摘星等三人接过。
马峰程一见那半只铜虎便喊:‘这是晋人的虎符令!’他接过虎符,对摘星解释:‘这是兵符的一种,分为两半,有子母口可衔接,右半留于朝廷,左半发给统兵,欲调动军队时,两符验合,方能生效。’
摘星从朱友文手里接过书信,忍不住抬头望了他一眼,只见他仍是面无表情,与她四目相接时更是木然,彷佛从来就不认识她这个人。
她掩去心里莫名的失望,打开信函,看了几眼便面色沉重,不发一语。
那是通州少主顾清平通晋谋逆的密函,看来马府一案,确是顾清平伙同晋王所为。
‘铁证如山,至今你们还怀疑朕吗?’即使明知自己被误会,梁帝语调却听不出一丝责怪之意,反让马峰程更觉羞愧。
马峰程砰一声跪下,马婧见状也连忙跟着跪下,马峰程对梁帝磕了三个头,道:‘陛下!愚臣罪该万死!若不是陛下急派渤王前去奎州救援,郡主绝无可能被及时救出!我竟如此错怪陛下,愚臣……愚臣以死方能谢罪!’
马摘星一听,也连忙跪下,替马峰程求情:‘陛下,马副将实是关心则乱,才会犯此猜忌,如今真相大白,他诚心悔过,恳请陛下给他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若陛下真要赐罪,摘星愿一同承受!’
梁帝冷哼一声,道:‘马峰程,还在逞匹夫之勇?死有何难?但你不想替马瑛报仇了吗?’
马峰程立即抬头道:‘只要能为将军报仇,就算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你以为,朕就不想替马将军,朕的开国功臣,报这灭门大仇?你当以为朕是如此无情无义之辈?’
马峰程重重磕头在地,恳求:‘恳请陛下发兵,讨伐晋人!务必要晋贼血债血还!马家军全体上下,但凭陛下差遣,冲锋陷阵,绝不退缩!’
‘好!’梁帝道。‘好个血性汉子!朕免你一死!都平身吧!马副将,今后你便由副将晋升为将军,马家军归你统辖。’他示意马峰程等人来到案前,其上是一张地图,上头大梁与晋国南北对峙,梁帝指向更北方的契丹,道:‘我大梁实力,本就不输晋军,若契丹能出手,前后夹攻,咱们哪有不胜的道理?’
摘星一听,道:‘陛下此言不假,但听闻契丹可汗向来不介入中原战事,始终隔山观虎斗,只怕是想当蚌鹤相争下的得利渔翁,不可不防。’
梁帝看了她一眼,笑道:‘马郡主是认为朕只是夸口胡言吗?’
摘星低头道:‘摘星不敢。只是班门弄斧罢了,还望陛下明示。’
梁帝冷笑一声,道:‘为得契丹相助,朕布局已久,除了将四子送往契丹做为质子,这些年更不断拉拢契丹王族,以诸多珍宝换得契丹战马黄骠马。契丹人的骑兵战马,素来天下无双,若得他们相助,灭晋为马将军报仇,指日可待!’
马峰程听得一身热血沸腾,再次重重跪下,道:‘陛下英明!先前对陛下诸多无礼,愚臣本就该以死谢罪,但恳求陛下,留下末将这条命,待发兵灭晋之日,末将必亲上前线奋勇杀敌,血战到最后一刻!报答陛下与马将军知遇之恩!’
梁帝点点头,语带赞赏:‘起来说话。你虽莽撞,倒是铁铮铮的汉子,朕很欣赏!日后朕绝对重用。’
‘谢陛下!’马峰程大声回道,起身站在一侧。
梁帝目光转向马摘星,温言道:‘朕只怪消息知道得太迟,没能挽救马府全家人性命。’
摘星眼眶一红,强自忍住泪水,深吸一口气才颤声道:‘谢陛下关心。陛下恩情,难以回报。摘星只求来日发兵讨伐晋人之时,能陪同马家军亲上战场,手刃真凶,替爹爹报仇!’
‘虎父无犬女!马瑛能有妳这样的女儿,死而无憾。’梁帝点点头,又道:‘如今妳是马家唯一幸存血脉,朕不会亏待妳,马摘星,从今以后,朕就将妳当成自己的儿女看待照顾,妳可愿意?’
摘星一愣,又听梁帝道:‘朕打算将妳赐婚于渤王,朕的三子,做朕的儿媳妇,如何?’此话一出,不仅是摘星等人,连向来冷然的朱友文也神色微动,目光迅速与梁帝对望一眼。
‘陛下,这……’摘星意外极了,一时三刻竟无法应对。
她目光扫向朱友文,只见他脸上毫无欣喜神色,见她望向自己,更微微别过了脸。
她看不穿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他愿意吗?还是不愿意?
而她能不答应吗?不,不可能。她明白梁帝的心思,她身后是整个马家军,若她与渤王联姻,更能稳固马家军对朝廷的忠诚。况且,她也需要朝廷的力量,追缉马府血案的凶手。
可,她愿意嫁给这个男人吗?
……一个人影飞快在她脑海里闪过。
这八年来,她屡屡拒绝求亲,不就是为了那人吗?
梁帝见她面露迟疑,问:‘听闻郡主在奎州对求亲者百般挑剔,莫不是连朕的儿子、堂堂渤王也看不上眼吧?’
她依旧默然不语。
梁帝见她迟迟没有回应,面子难免有些拉不下,语气一冷,道:‘皇族大婚,意义远不只儿女情长,你我君臣结为亲家,更能坐实朕对妳的关照荣宠,郡主以为如何?’
此刻众人焦点都在她身上,她低垂着头,看不清脸上神情,只见纤长睫毛微微颤动,连朱友文也忍不住盯着她瞧。
梁帝忍不住问:‘难道郡主心中已另有所属?’
朱友文望着马摘星的目光一沈,墨黑眼瞳里闪过一丝复杂难解的情绪。
她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能再任性了。马家只剩下她一个人,为了顾全大局,保住马家军,替爹爹报仇,牺牲自己的一点感情,根本算不得什么。况且,不管从哪方面看,朱友文的条件绝对远胜之前那些求亲者,论外表,他身材伟岸,五官轮廓深邃分明,更兼气度不凡;论其出身,他虽是梁帝义子,并无血缘关系,但受封皇族,又深得梁帝信任重用,自然不可同日而语。怎么看都是她马摘星高攀了。
她抬眼,望向朱友文,眼神清澈明亮,他微微一凛,四目相对,各有所思。
她终于答道:‘陛下,请恕摘星失礼。实是圣恩浩大,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摘星心中……并无所属。’
朱友文再度别过了脸。
她又道:‘只是国仇家恨未报,摘星不欲考虑个人私情,是否能恳请陛下,在灭晋之后,再讨论与渤王的婚配?’
梁帝缓缓点点头,道:‘不愧马瑛调教出来的女儿,晓得以大局为重。这样吧,这桩婚事今日就先定下了,朕准妳报了父仇后再行大婚之礼,望妳别再推辞。’梁帝的语气里隐隐含着不容拒绝的威严,接着话锋一转,语带关爱,道:‘今后妳与朕就是自家人了,既然是未来的渤王妃,妳就先入住渤王府,留在京城,让朕替马瑛好好照顾妳。’
摘星自知无法再婉拒或拖延,只能盈盈拜倒,道:‘谢陛下恩典!’她始终低垂着头,旁人见不清她脸上神情。
梁帝眼神扫向朱友文,他冷冷看了摘星一眼,才走到她身旁,一同跪谢:‘谢父皇赐婚!’
梁帝朗声大笑,志得意满,‘好!朕甚欣慰!朕虽痛失爱将,却也得到一支骁勇善战的生力军,还有一个好儿媳。好!很好!吩咐下去,今晚设宴,朕要好好庆祝!’
*
时值初夏,晚宴特设置于御花园内,琉璃宫灯,烛火通明,百花争艳,且气候舒适宜人,加上美酒佳肴,照理该是心旷神怡,舒适悠闲,但席上众人却各怀心思,身为宴席主角的摘星与渤王,脸上更是不见多少喜悦。
丞相敬祥入座时便眼尖发现桌上摆着一对龙凤瑞祥杯,他与朱友珪两人目光相对,均想:上次席桌上出现这对龙凤杯,正是朱友珪与敬祥之女敬楚楚大婚之日,何以今日忽然出现在此?待见到马摘星居然破格坐在朱友文身旁,两人心下已猜得了七八分。
果然,众人入席不久后,梁帝便宣布了马摘星与朱友文的婚事,朱友珪暗暗惋惜,靠联姻拉拢马家军的确是一石二鸟,他自己早有婚配,堂堂马家郡主也不可能甘居妾室,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大好机会被塞到朱友文手里,渤军已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取,如今再加上骁勇马家军,朱友文俨然成了大梁战神,所有的战功全被他揽去了,自己还有什么机会出头?
朱友珪心内迅速盘算,自己虽有朝中大臣支持,丈人又是当朝丞相,但众人皆知其母曾为营妓,当年朱温行军至亳州,召而侍寝,个把月后,朱温欲离开亳州时,她告知已有身孕,朱温便在亳州另购别宅,将她接出暂时安顿。怀胎十月,一朝分娩,是个男孩,远在汴州的朱温得知消息,心情大快,赐名遥喜,小名喜郎,不久他便将这对母子接回身边,又将遥喜改为友珪,他登基后更封为郢王。
虽说梁帝并不介意,但皇子生母曾为军妓可说是绝无仅有,王室贵族,最讲究的莫过于血缘,即便一般寻常百姓,对逆旅妇人亦多所贬低,朱友珪从小在众人异样目光中成长,常暗自觉得卑贱,直至大哥朱友裕战死,身为次子,他见到自己登基接班的一线曙光,方开始积极作为,拉拢大臣,塑造贤明形象,只是他并非唯一的皇子,除了梁帝八年前新收的义子朱友文外,尚有正室所出的四子朱友贞。
其时皇后张氏虽已逝,但校尉杨厚却以表亲身分,成为均王朱友贞的靠山,摆明与朱友珪这一派分庭对峙,面对朱友珪更是时不时话语间夹枪带棍,暗讽他出身低贱。朱友贞虽不过十来岁,但父皇很快就会将他从契丹召回,准备对晋人开战,届时杨厚等外戚必然会打着朱友贞乃皇后嫡子的理由,上演东宫争夺戏码。
楚汉相争,必有所伤,就算最后是朱友珪得胜,兄弟阋墙,父皇心中必然有芥蒂,四弟也多所怨恨,但若能将朱友文也拉入这场混战,将他底下兵马收为己用,杨厚那派自然会知难而退。最糟的结果,也不过就是三强鼎立,互相牵制,尚可拖延表面上的和平,他还有时间慢慢布局。
既然大梁兵马的两支王牌目前都在朱友文手上,那么他的态度将会是最重要的关键,朱友珪平素与这位无血缘关系的三弟并无特别交情,此刻听闻梁帝赐婚,第一个举杯庆贺,道:‘三弟至今都尚未婚配,我这做兄长的都替他着急了,今日父皇赐婚,马郡主与三弟郎才女貌,可喜可贺,我先干了这杯!’
丞相敬祥也跟着举杯恭贺,众人纷纷接着对马摘星与渤王敬酒,两人来者不拒,渤王依旧一脸冷峻,马摘星则是面带微笑,然随着一杯又一杯的酒下肚,她脸上微笑越见勉强,跟在她身边伺候的马婧就在不远处,一脸忧心地看着平日滴酒不沾的摘星猛灌酒。
终于,她借着酒醉不适,先行离席告退,马婧立刻迎了上去,摘星喷着酒气,在马婧耳旁小声吩咐:‘帮我弄壶酒来。’
‘郡主,您还要喝啊!’马婧不解。
‘不是我要喝……是我要祭奠爹爹……告诉他……我要大婚了……这是女儿的喜酒……爹爹……爹爹是一定要吃的……’摘星已醉得有些大舌头,说话囫囵不清,但马婧听得明白,思及摘星这几日的遭遇,心中一酸,连忙答应了。
马婧将她扶至荷花池旁的凉亭,匆匆离去,没多久便带着一壶酒回来,还不忘带上一支酒杯,摘星接过,在酒杯内斟满酒,倒在池边,喃喃:‘爹……这是女儿的喜酒……您喝到了吗?’她脸颊驮红,脸上似笑非喜,双目含泪。‘爹,您放心……女儿一定会为您报仇!届时……届时必手刃真凶,以慰您在天之灵……’
马婧在一旁正跟着感伤,忽听摘星打了声喷嚏,酒后身子发热,夜晚冷风徐徐,她身上衣物单薄,抵御不了风寒,马婧于是又匆匆去寻披风。
马婧离去后,她蹲在荷池旁,摇了摇小酒壶,还有些酒水,便将剩余酒水洒入荷池内,低声道:‘狼仔,这酒……是星儿的喜酒……对不起,星儿不能再等你了……星儿被皇上赐婚了……狼仔……你真的已经死了吗?若你还活在这世间,可曾想过念过星儿?还是怨恨着星儿?其实……其实星儿一直在等你……’眼前忽地一片模糊,点点泪珠滴落荷池,荡起一波波涟漪,映在水面上的灯火跟着轻轻摇曳,一个人影从那灯火摇曳倒影中缓缓来到她身后。
她放下酒壶,伸手抹去眼泪,忽觉背后一暖,有人将一件披风披在了她身上。
她以为是马婧,回头想道谢,却在见到眼前那人时,一愣。
‘狼仔?’
在暗夜烛光中,那人的面貌竟与狼仔如此相似!
但那人却冷冷开口:‘父皇担心郡主不胜酒力,吩咐本王亲送郡主回宫安歇。郡主,请。’
原来是他。不是狼仔。
因为酒意,她不再刻意掩饰满脸失落,缓缓站起,不过走了一两步,酒意涌上,她一个踉跄竟往荷池的方向倒去,朱友文迅速伸手抄住她的纤腰,一个旋身让她远离池边,他正想放开她,她的双手却缠了上来,下意识地搂住他的颈子,他毫不掩饰地拧起浓眉,欲松手放开,她却仰起头,瞧着他,醉眼迷蒙,忽地,嫣然一笑。
那笑容如同暖风缓缓吹拂,他只觉心底最冷硬的深处,竟彷佛冬雪遇见初春朝阳,开始融化。
就在这一刻愣忡,她用力勾住他的颈子,压下他的头,用自己的额头贴着他,这是她与狼仔之间最熟悉不过的亲密,面对这个冷得像冰块的男人,她却那么自然就做了出来,彷佛心中早就认定了他就是狼仔。
‘郡主请自重!’他回过神来,欲退后,摘星却依旧搂着他不放,他只好沈声道:‘放开!’
她果真依言放开,两只小手忽又往堂堂渤王双颊上一拍,清脆响亮,朱友文一愣,实在摸不清她脑袋里在想些什么,一时竟也忘了闪避,任由那双柔嫩的手在自己脸上乱捏乱扯,一张英俊脸孔变得可笑滑稽,摘星不忘抱怨:‘怎么你就算丑,也丑得好像狼仔……谁说你可以长得跟他那么像的!’
他心中不由迷惘:狼仔,真的对她这么重要吗?
明知马摘星在半发酒疯胡闹,但他还是忍不住问:‘郡主,妳一直将我错认的那个人,对妳,很重要吗?’
这句话让她脑袋忽地清醒了一会儿。
很重要吗?当然重要!
狼仔是她这一生所系,她多么希望能用自己的一辈子来补偿他,可是……可是狼仔不在了……
她终于放开渤王的脸,低垂着头,似在思考,因为酒醉,身子有些摇晃不稳。
只听他又道:‘若不重要,何必留一灯谜狼字,似在挂念那人?’
他想知道,这八年来,她真的对狼仔念念不忘吗?若是,又是为何?
她不是厌弃了狼仔吗?不是要他从此消失在她的生命里吗?
她思绪混乱,分不清现实,待她再抬眼见到朱友文时,迟疑着:‘你真的,不是狼仔吗?’
她的眼神是那么期待与脆弱,有那么一瞬间,他竟不忍否认。
几只萤火虫无声出现,夏夜晚风,荧光点点,树草芬芳,宴席上的热闹人声显得遥远,此刻只有他和她,彷佛回到了狼狩山上。
她是星儿,那么,他是狼仔吗?
‘郡主?郡主您在哪里?’马婧的呼唤声传来。
她回过神来,忽地用力推开他,喊道:‘你快滚!快离开我!滚得越远越好——’
他一愣,原本不自觉露出的期待迅速消失,犹如被当头泼浇了一大瓢冷水。
‘滚啊!我、我后悔了!我不要跟你、跟你做朋友了!你这个怪物!跟你在一起,也只会连累我……你快滚吧!滚啊!’她醉言醉语,心思迷乱,不知自己身处何方,只知道狼仔得快离开,不然会有生命危险……
他目光复杂地看着酒醉的她,忽扯住她的手,将她拉近,在她耳边低语:‘看清楚,本王,不是妳能恣意背叛伤害的狼仔!’
‘放开我!’她欲挣脱,使足全力又是一推,但他体格健壮雄伟,这一推犹如蚍蜉撼树,她整个人还因此失去平衡往后倒去,有那么一剎那,他想伸出手,但狠狠咬牙忍住冲动,眼睁睁看着她跌落荷池。
池塘并不深,她落水后不会有生命危险,只是狼狈。
荷池草丛边窜起流萤,纷纷扰扰,如梦似幻,随即重归宁静。
‘郡主?您在哪里啊?’马婧的声音再度传来。
他冷冷看了一眼在荷池里挣扎着想起身的马摘星,转身离去。
八年了,这个女人依然如此矫情做作!人前表现得处处在乎,难以忘情,人后却弃之如敝屣,随意玩弄。他受够了!他绝对不会再任由她摆布!绝不!
马婧听见落水声,匆匆赶来,正巧见到渤王离去的身影,她微觉奇怪,但一见落水的居然是摘星,赶紧奔到荷池边,将一身湿淋淋的摘星拉上岸来。
‘郡主,您没事吧?’
‘狼仔……狼仔……你快走……别留下……危险……’她依旧念念有辞。
马婧叹了口气,道:‘郡主,您真醉得不轻,这里是皇宫,哪来的狼仔?’
‘他在的!他刚刚就在这里!是我把他赶跑的!’她一阵激动后,整个人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萎靡无力地靠在马婧身上。‘他走了……走了就安全了……’
‘好好好,狼仔刚刚真的在这里,又走了,没事了。’马婧无奈,扶着摘星离去。
摘星浑身湿冷,靠在马婧身上,嘴里仍喃喃:‘狼仔……你走了就好,走了……就看不见星儿要嫁给别人了……’
她并不是情愿要嫁给朱友文的,可是现下她无依无靠,又有什么资格拒绝?
马婧待想说几句话安慰,摘星却再无声息,原来已经醉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