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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义在金帐内大肆款待,酒水不断送上,席间他不时与平原公主闲话当年,她皆能应答如流,甚至记得当时两人偷偷互送字条上的内容,耶律义甫登大位,又遇故人,志得意满,没多久便喝得面红耳赤,直至国师派人来传,该启程上木叶山始祖庙祭祖了。
耶律义叹了声:‘重遇公主太过开心,竟一时忘了正事。’他起身向在座贵客一一敬酒致意后,便带着宝娜离开了金帐。
耶律义一走,金帐内气氛瞬间便冷了下来,朱友文从头到尾不发一语,只是默默喝着酒、观察平原公主的一言一行,试图找出破绽。
朱友贞原本还不时说几句话搭腔,宝娜一走,他便闷不吭声,以手支颊,彷佛完全是个局外人,冷眼看着这一切。
摘星见平原公主颇有倦意,便欲先行离席,况且,她也不愿再与朱友文同处一室,不是厌恶,也不是害怕,就只是不愿。
旧爱相见,如此尴尬,更可恶的是,她的感情一再被利用,但她只能怪自己,都到了这个时刻,难道仍奢望他会念及过往感情?
平原公主起身正欲离去,朱友文忽站起,挡住去路,她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摘星连忙上前,‘渤王殿下,不得无礼!别忘了这儿可是契丹!’
朱友文目光凌厉,将平原公主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平原公主转过了头,竟不敢与之对望,身子又往后退了一步,似乎相当害怕朱友文。
朱友文冷笑:‘公主虽是前朝皇族,但毕竟年岁已大,弱如扶病,果真能助晋王号召天下,复兴前朝吗?不如继续躲起来苟延残喘,至少能保住一条小命。’
摘星不理会他的挑衅,扶着平原公主就要离开,没想到他忽伸手拉住平原公主的手臂,不让她离去。
刷的一声,疾冲拔出剑来,‘朱友文!放开公主!不然我砍了你的手!’
上一刻歌舞升平,下一刻刀光剑影,平原公主身子颤抖,朱友文假意轻声安慰:‘公主莫怕,本王只是想给您几句忠告,看到角落那老旧斑驳的旗鼓了吗?’
平原公主缓缓转头,视线落在金帐角落的纛旗与王鼓上。
‘瞧清楚了吗?公主殿下,本王只是想告诉您,千万别傻傻让人给利用了,否则,到时晋王得了天下,您的命运恐怕就如同那旗鼓,被人扔到角落,自生自灭,再无人理会。’
‘渤王殿下,请您自重!’摘星想拨开朱友文的手,平原公主却鼓起勇气,自行用力甩开了他的手,坚定道:‘晋王有情有义,本公主相信自己的命运断不会如那旗鼓,渤王毋须多费唇舌。’
疾冲收回剑,恨恨瞪了朱友文一眼,随即护送平原公主与摘星离帐。
朱友文目送三人离去后,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转过身,对朱友贞道:‘这个平原公主,是假的!’
朱友贞原本漠然神情总算有了变化,略带惊讶,‘三哥何以得知?’
朱友文指着角落的纛旗与王鼓,‘这可是前朝太宗赐给契丹可汗的旗鼓,从此成为契丹代代可汗权位的象征,堂堂前朝公主,竟然没认出来,还出言附和我方才所言,愚昧无知至此。’
朱友贞沈吟,道:‘但公主为女流之辈,不干涉政事,没认出来岂不正常?’
‘没错,单凭这对旗鼓,尚无法让可汗相信,平原公主乃是假冒。’朱友文在帐内缓缓踱步,细细回想平原公主现身后,与耶律义所有对话内容。
连耶律义本人都未见过公主真容,那么如今世上还有谁见过?
细细反复琢磨,除了前朝宫人,恐怕再无其他人得知公主真容,朱温虽对前朝皇族赶尽杀绝,但对并未干涉朝政之宫人,却是睁只眼闭只眼,任由其窜逃出宫……宫廷画师!是了,宫廷画师专替皇亲贵族绘制肖像,必定曾见过公主真面貌,只要当年的画师尚存人间,或是保有平原公主画像,必能判定这位平原公主究竟是真是假!
主意已定,朱友文走出帐外,双指放在唇边吹哨,没多久一只墨黑鸽子现身,即使远在契丹,依然有夜煞眼线,他发出命令,全力搜查前朝画师!活要见人,就算死也要搜出证据,证明这位平原公主真假!
朱友贞已知他三哥另有身分,却是第一次见他对夜煞发号施令。
‘茫茫人海,要去哪寻这样一位画师?’朱友贞问。
‘别小看了夜煞的情报网。’朱友文嘴角露出自信。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夜煞的眼线,既是前朝宫廷画师,又曾亲自为公主画过肖像,自是有迹可循,要追查又有何难?
接着吩咐莫霄,一有消息,随时出动!
*
摘星与平原公主、疾冲回到毡帐,自平原公主现身后,耶律义对他们大加礼遇,除了毡帐,还特地拨了四名侍女与八名侍卫,负责服侍与守卫平原公主,吃的用的也尽是最好的,待遇与朱友文不相上下。
疾冲不禁有些顾盼自得,一屁股坐下后,朝摘星道:‘看来一切进展得挺顺利,老头这招倒是不错,狠狠让朱友文难堪。’
摘星却沉默不语,她总觉得平原公主离开可汗金帐前,朱友文那番话匪夷所思,必定有什么陷阱,只可惜她还参不透。
正思量间,朱友贞忽来求见,疾冲与摘星对望一眼,不知来者是敌是友,摘星犹豫了一会儿,念及往日情谊,便让朱友贞入账。
朱友贞一扫往日开朗无忧,脸色沉重,一入账来,看了平原公主一眼,随即低声道:‘摘星姊姊,妳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疾冲拧起眉心,‘臭小子,你这话没头没尾,莫名其妙。’
‘这位平原公主,是假冒的!’朱友贞道。
疾冲拍桌起身,怒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朱友贞平静道:‘可汗金帐中的纛旗与王鼓,是前朝太宗皇帝赐给契丹首领的旗鼓,堂堂公主居然会没认出?还附和我三哥所言,让他找到了破绽!’
疾冲大吃一惊,望向摘星,却见她异常镇定。
疾冲更加讶异,‘难道妳早就知情?’
摘星看着朱友贞,‘四殿下,摘星不知您此言何意?’
她自然以为朱友贞是被朱友文特意派来试探,哪有轻易承认的道理?
朱友贞叹了口气,闷声道:‘摘星姊姊,你信我也好,不信我也好,父王与三哥都对不起妳,害得妳那么惨,我只希望自己能多少替他们偿还一些。’
帝王权贵之家,多少明争恶斗,他不是不懂,只是无法眼睁睁看着如此无辜的摘星一次又一次受到自家人的伤害,若换作是他,恐怕早就崩溃或恨不得求死,一了百了,不欲在这肮脏的人世间沈浮。
一边是至亲骨血,一边是道德良知,两相挣扎,他终究选择了后者,父王欲兴兵一统天下,民间强拉征兵,早已怨声载道,他看得越来越清楚,坐在王座上的那个老人,利欲熏心,多疑易怒,大哥死在前线,二哥被逼得造反,三哥一段美好姻缘被硬生生斩断,还与摘星姊姊从此成为不共戴天的仇家,接下来轮到他,又会有什么下场?
若他迟早也会被牺牲,那么他宁愿自己在被牺牲前,少一些人受到伤害。
若是契丹与大梁出兵盟约被毁,也许父王会暂缓出兵攻晋,甚至打消念头。
若父王仍执意攻晋,至少不会伤及契丹勇士无辜性命,契丹皇族们也不会受到波及。
说来说去,他会密报摘星,有很大一部份,还是因为她。
朱友贞临去前又道:‘三哥已派出夜煞搜寻前朝曾见过平原公主一面的宫廷画师,只要此人尚在人世,夜煞无所不在,必能在三日内找出端倪,三哥更要莫霄一有消息,随时出动!摘星姊姊……你们好自为之。’
朱友贞离帐后,疾冲惊疑不定,看看摘星,又看看平原公主,最后实在忍不住,质问:‘马摘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朱友贞那臭小子说的都是实情吗?’
摘星缓缓吐出一口气,才道:‘居然还是被他试探出破绽,原本我还以为天衣无缝。’这一句话,坐实了朱友文的推断,这位平原公主果然是假冒的!
她就知道朱友文那番话大有文章!
‘她究竟是谁?’疾冲指着头戴面纱的女子。
‘她叫柳心,是平原公主当年的贴身宫女,因此才知公主与新可汗的过往,几年前,她前去投奔晋王,晋王便要她假冒平原公主,想着有朝一日能派上用场。’摘星伸手握住柳心的手,柳心从头到尾虽不发一语,手上却已满是冷汗。
疾冲悻悻道:‘马摘星,那妳是被老头给卖了!难怪除了我,此次晋国无人随行,他必定事先料想到,万一东窗事发,只要说是妳一人所为,与晋国毫无关系,便能撇得一乾二净!可恶的老头,我还以为他是好意给妳机会将功赎罪呢!’
‘疾冲,你误会晋王了,他早已将所有风险坦诚相告,我是自愿的。’
出狠招讲求时机,时机一过,招再狠也无用,因此明知铤而走险,有时也不得不背水一战。
她只恨自己百密一疏,竟不知可汗金帐内旗鼓与契丹历代渊源,被朱友文识破。
她果然还是太嫩了!
‘既然已被识破,难道我们要坐以待毙?还是要宝娜帮忙?’疾冲问。
‘不行,不能再牵连宝娜,她已帮我们够多了。’
疾冲点点头,思索了一会儿,起身道:‘如今之计,只有想办法拦截证据了!我去盯着莫霄,守株待兔,不管那啥夜煞找到什么证据,我通通毁掉!没了证据,朱友文也只是空口无凭!’
摘星点点头,‘也只能这么办了,一切就拜托你了。’
疾冲临去前,忽转过头,‘若是我失败了,届时妳就一口咬定,妳并不知情。’又不悦看了柳心一眼,‘妳最好祈祷我不会失手,不然耶律义绝对不会放过妳的!’
柳心手心更冷,不住打颤。
疾冲望着柳心,心道:笨女人!妳在答应扮演老头的棋子时,就该想到会有这一天!
疾冲匆匆离去,柳心啜泣无助道:‘郡主……我……’
摘星忙安抚:‘别担心,疾冲从未失手过,他一定会成功的。’
柳心勉强点点头。
摘星开始思索:疾冲出发拦截证据,所费时日未定,朱友文既已对柳心起疑,必定会日日盯哨,一旦他发现疾冲消失,必会更加戒备,她得想想办法,暂时引开他的注意力才行……
*
夜深时刻,摘星离开毡帐,趁着左右无人之际,偷偷溜入可汗金帐内。
帐内光线昏暗,她待双眼渐渐适应后,才开始找起那面纛旗与王鼓,只见王鼓上积满灰尘,纛旗老旧不堪,她从怀里拿出布巾,轻轻擦拭王鼓上的灰尘。
‘半夜三更不好好休息,摸进来可汗金帐想做什么?’朱友文的声音忽从黑暗里传来,她早料到自己此举必引他现身,不慌不惊,继续细细擦拭王鼓。
朱友文一个箭步上前,‘本王在问妳问题!’
摘星不急不徐转身,镇定道:‘我奉公主之命,前来确认这旗鼓是否真为前朝赠与契丹之物,早先因为太过老旧蒙尘,加上渤王殿下刻意威吓,公主一时间才没有认出。’
‘强词夺理。看来平原公主果真是假冒,妳心虚才会半夜前来确认。’朱友文冷笑,忽伸手推倒王鼓,‘劝妳别白费心思,晋国的命运一如前朝,最终都将灭于大梁之手!’
‘你放肆!’摘星连忙想扶起王鼓,朱友文随手抄起身旁托盘上一条束带,用了巧劲一甩,束带随即落在她双手手腕上,捆了几捆,牢牢缠住。
‘朱友文!你放开我!’她双手被捆,顾不得王鼓,只想逃离这个男人。
‘夜闯可汗金帐,如此宵小行径,本王愿屈就,将郡主亲自送至可汗面前解释清楚。’
摘星双手虽行动不便,仍有样学样,从托盘上勉强抄起另一条束带,朝着朱友文猛力抽打,那束带乃兽皮所制,用力挥动之下倒也呼呼作响,颇有气势,但对他而言却是不痛不痒,他轻易便拉住束带另一端,使劲一拉,摘星一个重心不稳,居然往前直直跌进他怀里,浓浓男子气息与体温袭来,她又羞又恼,却身子软瘫,竟是使不出力挣扎。
就连朱友文亦是一愣,温香软玉在怀,属于她的气息瞬间盈满鼻尖,幽香似有若无,彷佛来自早已被火焰燃烧殆尽的那枚香囊。恍惚间他忘了自己身在何处,胸口涌出一股冲动,想要狠狠搂紧怀里的娇小女子。
突如其来的亲密与暧昧,对两人来说冲击过大,以至双双呆愣原地,谁也没想要先推开谁,尽管理智明白此生不可能再与眼前之人白首不相离,在这一刻,两人的身体却彼此深深互相吸引,久违的贴身温暖、呼之欲出的爱意瞬间浓烈到几乎要让人窒息。
这是他的星儿。
这是她的狼仔。
但是——
‘渤王殿下?马郡主?您两人为何深夜会在可汗金帐内?’
两人听到人声,像碰到火似地连忙跳开,摘星脸颊烧烫,朱友文只觉心跳如擂鼓,两人皆面色尴尬,不敢面对彼此,幸好金帐内光线昏暗,听见人声而误闯进来的老嬷嬷又老眼昏花,没看出什么端倪。
老嬷嬷点起油灯,借着微弱光线瞧见朱友文手上仍握着条白色束带,而摘星双手却被青色束带捆住,不由神色大变,‘渤王殿下,马郡主,这青白鞢带可是代表青牛白马神人的定情之物,明晚花火舞祭上,要由可汗亲自为各部族有情人给戴上的!’
摘星忙解释:‘我并无冒犯之意,请嬷嬷见谅。’
老嬷嬷却朝摘星恭敬做了个执手礼,‘不不不,郡主,这想必是天意,郡主您与渤王殿下,定是天女与神人认定的有情人!’
‘不可能!’摘星与朱友文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
老嬷嬷可不服气了,指着摘星手上青色鞢带,问道:‘敢问渤王殿下,郡主手上的青色鞢带,可是您绑上的?’
‘是又如何?’朱友文道。
‘那就是了。’老嬷嬷又朝正准备拆下手上青色鞢带的摘星道:‘既然两位是受到天女与神人祝福的有缘人,就不能推辞,否则便是对天神、对可汗大大不敬!’
摘星只觉头大如斗,挫败地朝朱友文瞪了一眼,恼怒有之,嗔羞有之,而被她这么一瞪,他瞬间回到从前那个不知自己所犯何错的狼仔,脸上竟露出一丝无辜。
只听老嬷嬷仍在喋喋不休,‘依照契丹习俗,渤王殿下需替郡主亲自系上鞢带,这鞢带是要系在腰上,可不是系在手上。’汉人就是汉人,对契丹习俗一知半解,居然把鞢带系到手上去了。
朱友文不愿继续听唠叨,一手扯过摘星,开始解开她手上的鞢带。
摘星傻眼,‘你真的要照做?’
‘速战速决,我不想继续瞎耗在这里。’
他将青色鞢带系在她的纤纤细腰上,她想反抗,他霸气地用单手扣住她的腰身,低喝:‘乖乖别动!’
她低下头,看见他粗厚的手掌就在自己腰肢上,不禁面红耳赤,只得赶紧扭过了头掩饰,心里抱怨着不过是系个鞢带为何要如此亲昵?同时又矛盾地希望他动作再慢点、再仔细点……
朱友文系完后,往后退了一步,微微昂首,虽神色坦然,心头小鹿早已到处乱撞了好一会儿。
‘现在换郡主替渤王殿下系上白色鞢带。’老嬷嬷将白色鞢带递给摘星。
摘星深吸口气,强忍紧张,走到他面前,双手伸出欲绕过他腰身,但手伸到一半竟发现合不拢,只得一面在心里暗骂这人腰没事练这么粗壮做啥,一面拚命深呼吸,整张小脸几乎都要贴到他胸口上,在他腰后的双手这才勉强合拢,将白色鞢带系上。
大功告成,她立即往后跳开两步,竟觉头晕目眩,一时间竟没发现,朱友文注视她的目光里带着以往常见的温柔与宠溺,以及深深不舍的眷恋。
然属于过去的甜蜜,稍纵即逝。
他仍是大梁三皇子渤王,受命在那一夜暗杀马府全家。
而她是已投靠晋国的马家郡主,身后是誓杀朱温为马瑛报仇的马家军。
纵使相思不断,纵使情意不曾稍减,但两人都知道,他们之间,注定不得善终。
一旁的老嬷嬷并未察觉两人剑拔弩张中隐隐带着哀伤的气氛,见仪式已成,欣喜道:‘恭贺殿下与郡主,交换了定情物后,两位的感情,便能永远受到天神的祝福。’
她只觉荒谬,想出言反讽,却忽一阵心酸,眼眶发涩。
祝福?根本是活生生的诅咒!
她爱他,却必须要恨他!
别过头,不愿让他见到自己此刻脸上的失落与脆弱,终究是错过了他眼里难得一现的柔情。
老嬷嬷总算心满意足,放两人离去,摘星神思有些恍惚,望向朱友文,只见他眼神平静,也正回望着她。
若时光能就此停滞多好?
但她终究扭头离去。
他抬头望向天空,夜色如墨,星光点点,如同狼狩山上的萤火。
但终究是远去了。
*
原本想要引开朱友文的注意力,却反而惹得自己心绪茫然如潮,摘星回到毡帐,倒头就睡,竟忘了解下腰上青色鞢带。
柳心见她一脸挫败,也不敢多问。
只是摘星思绪万千,又如何能睡得着?翻来覆去一阵又起身,见柳心仍坐在一旁,绞着双手,极度不安,便柔声道:‘柳心,夜已深,多少休息下吧。’
柳心自责道:‘郡主,都怪我,要不是我见识短浅,不懂那旗鼓缘由,渤王也不会起疑。’
摘星拿过柳心身旁琵琶,捧在怀里,纤细手指轻轻抚过琴弦,柳心只觉这光景异常眼熟,正欲开口,只听摘星道:‘我娘也很会弹琵琶,她还教过我,只是我大概没天分吧,不管怎么努力,总是弹不好,但她从来不生气。’忆起慈祥娘亲,摘星脸上表情变得柔和感伤。‘我问她:“娘,我弹得这么差,您不怪我吗?”’
‘夫人如何回答?’
摘星将琵琶交到柳心怀里,笑道:‘她说:“娘看得出来,妳已是尽力而为,非故意犯错,何况妳已在心里自责千万次,我心疼都来不及了,又怎会怪妳?”
柳心抱着琵琶,不禁神往,听来马郡主娘亲与她曾服侍的长公主不仅皆温柔体贴,且都擅长琵琶,若是当时已身怀六甲的长公主还活着,平安诞下皇子或皇女,算算岁数,也差不多和这位马郡主一般年纪了。
柳心叹道:‘那日前朝皇室惨遭朱贼虐杀,我受伤晕去,醒来后逃到民间,不断辗转打听,得知长公主遗体一直未发现,便前来投靠晋王,请求他帮忙寻找长公主下落,多年来却一直无消无息。晋王要我假冒长公主,实乃为了消弭许多拥他自立的声音,绝非另有他想,郡主……您千万别误会他。’
‘我明白。’
‘郡主……我、我并不怕死,只是没有找到长公主下落,实是人生至憾……我多么希望至少能再见到她一面。’柳心黯然,如今她与马郡主都生死未卜,处境堪虑,况且这么多年过去,长公主是生是死,无人知晓。
柳心却不知,她其实离这个心愿,很接近、很接近……
柳心轻抚琴弦,幽幽琵琶声荡漾而出,间关莺语,珠玉落盘,少年多情,梦啼妆泪,摘星竟觉这曲子意外熟悉,似乎在她很小的时候,也听娘亲弹奏过此曲……
折腾了大半夜,她迷迷湖糊间不小心睡去,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却突然惊醒,彷佛有预感似的,四处张望,毡帐里竟已不见柳心人影!
她去哪儿了?
这个傻柳心,朱友文想必早已加派人手监视,她一逃跑,岂不自投罗网?等于畏罪潜逃了?
‘柳心!’她跳下床,一掀帘帐,立即倒吸一口冷气,只见朱友文就站在帐前,一脸森然,身后渤军侍卫手持火把,而柳心已被五花大绑,跪倒在地,面纱已被摘去,露出脸上一道长长伤疤,在火光映照下更显触目惊心。
摘星也是首次见到柳心真容,只见她满脸惊惧,浑身颤抖,头发略带花白,年纪也有四十上下,柳心见了摘星,眼里露出求救神色。
朱友文道:‘马摘星,亏妳刚刚在金帐内做足了戏,虽成功引开了本王,但妳手下的人却露出马脚,坏了妳的计划!看来那早不知去向的疾冲,怕是要白忙一场了!’
‘要怎么样你才肯放人?’摘星切齿问道。
疾冲不在身边,宝娜随着耶律义前往木叶山始祖庙,明日才会归来,柳心又落入朱友文手里,摘星一人势单力薄,其实根本就没有谈判条件。
朱友文自然看穿这一点,‘好不容易逮到了假冒的前朝公主,本王自然要送到可汗面前,事关两国盟约,若易地而处,妳会放人吗?’
她不假思索,居然双膝一弯,跪在朱友文面前!
柳心万万没想到,自己身分如此低微,摘星竟会愿意为她下跪恳求渤王,不禁激动落泪,朱友文也是一愣。
此刻两人身上都还系着方才的青白鞢带,朱友文目光落在她的腰上,不过盈盈一握,系于其上的青色鞢带更显纤腰楚楚,心中终究动了情。
‘好,本王就给妳一个机会!’他一伸手,身后海蝶奉上一把弓与箭筒。
摘星一见到弓,预想到朱友文接下来的举动,脸色不禁一白。
‘马摘星,妳底下人背叛妳,本王让妳亲自处决!妳若收拾得干净利落,本王便在可汗面前力保妳,一切都是晋国欺瞒愚弄,妳全然不知情。’
他将弓与箭筒扔在摘星面前。
区区一只战狼,妳都会心软救治,区区一个前朝宫女,妳竟为她下跪求情,置自己性命不顾,星儿,这样的妳要如何与我正面对决?
妳必须学会心狠手辣,学会自保!
‘把弓拿起来!’朱友文命令。
她彷佛着了魔,竟听话地拾起弓,可却双手颤抖得厉害。
朱友文鄙夷道:‘马摘星,光有妇人之仁,如何杀得了本王?妳忘了马家的血海深仇吗?’
她将弓扔在地上,决绝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柳心是无辜的,请你放过她,我不会逃走,自去可汗面前领罪,求你——’
‘够了!马摘星,妳口口声声要报仇,瞧瞧妳现在这副卑微模样!妳多的是机会杀我,却一次次心软放过,妳一再错放,让猎物有了反扑机会,这一切都是自找的!’
‘我跟你不一样!我不是卑鄙小人,不会趁人之危!’摘星怒喊。
她绝不是心软,她只是想堂堂正正!
朱友文嗤笑,‘妳自以为高尚,却与晋王同谋,弄个假冒的前朝公主,想瞒天过海?马摘星,心狠手辣不能只作一半,不然下场便是如此难堪!’
她跪在他面前,求情不成,受尽羞辱,浑身颤抖。
他凭什么!
这一切都是他害的!
不错,他是救了她,却让她从此活在复仇的泥沼里,生不如死,明明是那么爱他,却必须去恨他,她的软弱也在此,因为爱他,所以无法坚强,他也知道这一点,正无所不用其极地一点一滴斩断她对他的所有依恋与奢望。
他看着她狼狈跪在自己面前,双手紧紧抓着地上泥土,泪流满面,他心怎能不痛,却只能更硬下心肠,将她更推入深渊,‘马摘星,要怪就怪妳自己不够强大,只能把命运交到别人手上!投靠晋国,仰赖晋王庇护,来到契丹又躲在宝娜身后,没有他们,妳根本什么也不是!本王等着的,可不是这样无用的马摘星!’
摘星被这么一激,忽从地上跃起,挥拳扑向朱友文,已是歇斯底里,‘我恨你!我恨你——’
朱友文将她推倒在地,‘这话我听多了!海蝶!将马摘星押下去!这假冒的前朝公主,待明日可汗从木叶山归来,交由他自由处置!’
他一脸俾倪离去,她跌坐在地,望着他迈步离去的背影,一股强烈恨意冲上脑门,她忽失去理智,抓起地上的弓,毫不犹豫拉弓上箭,瞄准他的背心!
杀了他!
杀了他,便大仇得报,柳心也不用死了!
杀了他,她就能从这炼狱中解脱了!
弓弦拉得饱满,箭上贯满最强烈的恨意、愤怒与不甘,这辈子从未亲手杀生过的她,狠狠一咬牙,闭眼,放箭!
朱友文,嫌我不够狠心,我就狠心给你看!
箭矢直朝朱友文背心飞驰而去,一道身影冲出,挡下了那一箭!
变故陡生,一切不过发生在眨眼间,朱友文待听得四周惊喊,回过头,已然见到替他挡箭那人倒在了地上,箭矢插在胸口上,血流不止。
竟是朱友贞!
‘四弟!’
摘星听见他的叫喊,猛地睁眼,这才惊觉方才那一箭竟是射中了半途冲出的朱友贞!
‘四弟!四弟!’朱友文悲愤万分,平日果断的他,犹豫再三,这才心惊胆颤地抽出箭矢,朱友贞痛得大喊一声,他连忙用手紧紧压住伤口止血,‘四弟,别担心,你不会有事的!’
‘三哥……’朱友贞虚弱道:‘摘星姊姊很苦……你……你也很苦……我只希望你们两人……能够……能够……’话未说完,已痛晕了过去。
摘星扔下奔狼弓,赶来想查看朱友贞伤势,他却狠狠一把将她推开,心中对她曾有的温柔与依恋,瞬间消失殆尽!
‘马摘星!我四弟若有个三长两短,本王绝对会要妳和整个晋国一起陪葬!’目光落在她腰间青色鞢带上,他恨恨一把拉断自己腰间的白色鞢带,扔落在地,接着抱起朱友贞,快步而去。
她望着他离去身影,双手落上腰间,胡乱用力扯开他不久前才亲手为她系上的青色鞢带。
不过是笑话一场。
早已恩断义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