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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宝娜从木叶山上回来,听说昨晚出了大事,朱友贞被暗箭所伤,她担心摘星安危,来到她毡帐前,却见竟是渤军在看守,她急忙踏入毡帐内,只见摘星双手被捆绑住,脸色憔悴,神情颓然,不发一语坐在地上。
宝娜大吃一惊,上前就替摘星解开绳子,‘摘星姊姊,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何妳像个阶下囚般被渤军看守?’
‘是我误伤了四殿下。’
宝娜一阵错愕,‘居然是妳?昨夜到底怎么回事?我回来后,一听说朱友贞受伤了,立即请国师去为他祈福治疗,他不会有事的——’
摘星还未来得及回话,海蝶已走进来,要将摘星带走。
‘大胆!没看到本公主在此吗?妳想将摘星姊姊带到哪里?告诉朱友文,这里是契丹,可容不得他私下问罪行刑!’宝娜挡在摘星身前。
海蝶态度恭谨:‘公主,要见郡主的不是我家殿下,而是可汗。’
宝娜即使想再摆威风,面对自己的王兄,也无计可施。
宝娜来到摘星身边,悄声问:‘摘星姊姊,王兄为何要找妳?’
摘星咬了咬下唇,‘随我同来的平原公主,是假冒的,朱友文想必已告知可汗。’
宝娜大惊失色。
摘星居然欺瞒王兄?
王兄向来自视甚高,最恨受人欺瞒,尤其又是拿他小时候曾为质子一事大做文章,摘星铁定不会好过了,直接被处死都有可能!
宝娜慌了手脚,却也不能弃摘星不顾,硬着头皮跟着海蝶来到可汗金帐内,只见柳心跪在地上,浑身哆嗦,得知真相的耶律义怒不可遏,手里端着那把镶满宝石的匕首,眼神阴狠。
摘星一入账,左右两旁契丹侍卫便将她押倒跪地,朱友文只是站在一旁,视若无睹。
帐内气氛紧绷到了极点,随时一触即发,宝娜一句话都不敢说。
‘马摘星!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把我玩弄于鼓掌间!如此胆大妄为,你们眼里还有我这堂堂契丹可汗吗?’耶律义以匕首怒指柳心。‘还有!妳这假货!我要亲自手刃,以妳鲜血祭天!’
柳心脸庞失去血色,几度欲开口,终究无话可说。
她深夜离帐其实并非是要逃跑,而是晋王曾交代,若遇危难,可放出消息求援,他已在木叶山四周安插兵马,暗中等待。谁知朱友文早已守株待兔,为了保住晋王兵马,她只得吞下误会,让摘星以为她是畏罪潜逃。
摘星不忍,替柳心求情,‘可汗,一切皆由我而起,要怪就怪我,柳心是无辜的!’
‘马摘星,妳的命交由渤王处置,我管不着,但这欺骗堂堂可汗的假货,休想活命!’耶律义一手持刀,一手捉住柳心头发,逼她露出颈项。
柳心自知死劫难逃,身子剧颤,紧闭双眼里不断落下泪水,摘星想冲上前拦阻,宝娜赶紧从她身后一把包住,朝她摇头。
耶律义是不可能原谅柳心的,为了保住可汗尊严,他必须手刃柳心。
耶律义手上利刃一挥,割断柳心喉咙,鲜血顿时如注,柳心倒在地上,挣扎了几下,便再也不动,死了。
一旁侍卫很快将柳心尸身拖了出去。
摘星眼睁睁看着柳心死在自己面前,冲击过大,泪水凝在眼眶里,神情呆滞,嘴唇哆嗦,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柳心死了……都是因为她不够强大,保护不了她!
她伤心难过,自责不已,与柳心相处时日虽短,却从她身上得知不少前朝轶事,尤其是平原公主在宫中日常的点点滴滴,总让她联想起自己的娘亲,倍感亲切。
柳心……是我对不住妳……让妳抱着遗憾死在异土……
耶律义将匕首交给朱友文,他虽接过,心里一瞬间仍是迟疑。
耶律义的意思,是要他仿效之,当场就杀了摘星吗?
他终究得亲手杀了她吗?
虽然她伤了朱友贞,虽然她用计蒙骗契丹可汗想破坏两国盟约,虽然她是马瑛之女,是害死大哥的仇人之女,但是……心中那份迟疑,却始终不曾消失。
他握着匕首,缓缓地,一步一步地,朝她走去。
宝娜挡在她面前,随即又被耶律义命人拉开。
‘渤王……朱友文!你要是真亲手杀了摘星姊姊,等朱友贞醒来,他那么善良、那么喜欢摘星,一定会很难过的!’宝娜被拉出金帐前,仍不放弃地喊。
他状似充耳不闻,心中却想起朱友贞中箭昏迷前的那句话——
摘星姊姊很苦……你……你也很苦……我只希望你们两人……能够……能够……
四弟,但你可知,他与摘星之间,是再也不可能了。
与其如此继续伤害折磨彼此,与其继续看着她一次又一次受伤、一次又一次落泪,是不是,由他来终结她的痛苦,这样的结局才是好的?
星儿,我曾希望妳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但与其如此痛苦地活着,是否让妳一死,一了百了,从此便再也感受不到任何痛楚、心酸与断肠。
她凝视着他,眼里没有恨意,只有茫然,似乎明白他心中所想。
她终究不够坚强吗?
马府的血海深仇,如此沉重,背负得她已无法喘息,如今又加上更加沉重的梁晋国仇,比起他,她的心不够狠、不够决断,更不知如何适时应变,身边人受了伤害,甚至死去,她无力可回天。
马摘星,妳如此没用,何必继续苟活?
活着,是如此痛苦的一件事……况且只要死了,就能见到爹爹与娘亲了吧?
她眼里的绝望让他心惊与心痛,但在耶律义面前,他不能让自己的迟疑被看穿,他看见她闭上双眼,看见她渴望得到解脱,持着匕首的手高举,就要挥下——
‘手下留人!’
朱友文立即将匕首放下,同时心中竟松了一口大气,他放下匕首的速度太快,匕首竟险些从他手里脱出。
千钧一发之际,连夜兼程赶回木叶山的疾冲冲进了金帐!
‘可汗,要是让这家伙杀了马摘星,您绝对会后悔莫及!’疾冲浑身大汗,竟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他为了及时赶回,中途不曾稍作停歇。
耶律义质问:‘你胡说八道什么?来人,给我拿下!’
疾冲与摘星一道同来,自然也是欺瞒他的罪魁祸首之一!
‘且慢!’疾冲从怀里取出一画轴,‘可汗,您可知马摘星真实身分?’
‘你又在玩什么花样,还想愚弄人吗?’
朱友文目光落在那画轴上,心中忽隐隐有了预感。
‘可汗,马摘星可是平原公主之女,您方才险些就要让那家伙杀了您幼时恩人留下的唯一血脉!’疾冲语毕,手腕一抖,画轴卷开,耶律义一眼就认出正是当年他在前朝皇宫中所见到的那幅未完成画像,只见图中女子一袭淡紫云烟衫,素雪绢千水裙,裙襬绣以翠绿细枝女萝草,头梳芙蓉髻,怀抱琵琶,右手上臂戴着一镏金花朵铰链白玉臂环,外镶三颗水玉宝石,而当年仍空白的脸庞处,竟已画上了摘星的容貌!
不,画轴已然老旧,应该说,是画中女子与摘星容貌几乎如出一辙!
在场众人听了疾冲所言,再亲见他手上画轴,无不震惊!
耶律义半信半疑:‘这画像的确很像当年我所见的那幅,但画中女子分别就是马摘星。’
‘容貌确实神似。’疾冲笑道,‘但此女并非摘星,而是年仅十六的平原公主!’
‘胡言乱语!随便弄了幅画来,就想唬弄我?’耶律义已受骗过一次,态度谨慎。
朱友文也道:‘世上本就有容貌相似之人,不过是巧合。’
疾冲不以为意,‘当然,渤王殿下言之有理,容貌相似可以巧合,但若马摘星身上有前朝皇室信物三色水玉宝石,这,总该也不会是巧合了吧?’疾冲对耶律义道:‘可汗,不介意我请个人进来吧?’语毕也不等耶律义回答,朝着金帐外喊:‘快进来!人命关天啊!’
帘帐一掀,一个浑身狼狈、满面尘沙的老人家缓缓走进,一看便知是连夜赶路而至,这疾冲,也不顾他可是老人家啊,一路上马不停蹄,颠得他一身老骨头都差点要散架了!
疾冲朝朱友文笑道:‘多谢渤王殿下广大无边的情报网,居然一天内就找到了这位前朝宫廷画师褚真,还特地派了莫霄去接应,我想应该不会是假冒的。’见朱友文身旁海蝶眼露忧心,又道:‘别担心,那家伙没事,只是暂时被我绑在树林里,过不了多久就能自行脱困。’
褚真虽老眼昏花,一入金帐,见到摘星,大为吃惊,老弱膝盖一软,差点就想行跪拜大礼,一转念,又纳闷不解。
算算年纪,就算长公主在世,年纪也该四十有几,怎可能仍如此年轻?
耶律义见这老人的确眼熟,八九不离十便是当年他曾见过的画师,却仍质疑道:‘就算这老家伙替平原公主画过画像,可没亲眼见过她女儿,千辛万苦把他带来,又能证明什么?’
‘但他知道水月玉石的秘密!’疾冲胸有成竹道。
耶律义望向褚真,老人缓缓说道:‘水月玉石乃皇室信物,共有青、白、玄三色,外表虽看着不起眼,但若放入水中,透过折射,瞬间耀眼夺目,光彩万丈。’
耶律义倒想看看疾冲还能吹嘘到何时,朝摘星道:‘好啊!马摘星,若妳能拿出三色水月玉石,我就信了妳是平原公主之女!’
摘星虽同感震惊,但从头到尾都只觉这是疾冲的权宜之计,不错,平原公主与她娘亲是有诸多相似之处,但她怎可能会是前朝长公主之女?更何况,她身上哪有什么三色水月玉石?
她不安地望向疾冲,他拍拍她的肩头安抚,动作温柔,朱友文看着只觉一阵刺眼。
‘妳当然有。妳的铜铃呢?妳不总是随身携带着?’疾冲道。
摘星点点头,铜铃是娘亲留着她的唯一遗物,她从怀里取出铜铃,疾冲接过,接着又从自己怀里掏出之前硬要摘星送他的铜铃响石。
‘妳瞧,妳给我的铜铃响石,就是画像中平原公主臂环上的玄色水月玉石,至于另外两颗嘛……’疾冲旋开铜铃,里头所剩两颗响石赫然便是青、白二色。‘劳烦哪位端盆水来验验真假。’他一喊完,宝娜连忙拍了两下手,便有侍女从帐外端入一盆水。
疾冲将三颗状似不起眼的三色响石交给摘星,她接过,走到水盆前,缓缓将响石放入水中。
在场众人无不屏息观待。
响石一入水,瞬间迸发七彩光芒,耀眼夺目,众人只觉眼一花,灿烂光辉由水中四散而出,瞬间笼罩站立在水盆前的摘星,直若天女下凡。
一时间,人人皆想起国师塔木儿昨日预言:太白金星,现身东方,百年难见,有贵客由东方而来,与我契丹日后命运息息相关。
这便是天降金星啊!
原来塔木儿观察到的太白金星,指的不是大梁渤王,亦不是冒充的平原公主,而是平原公主之女马摘星!
极为相似的容貌、皇室信物水月宝石,直至此刻,耶律义也不得不信,马摘星确是平原公主之女!
疾冲率先跪下,大声喊道:‘拜见皇女!’
老画师也激动下跪,跟着喊了声:‘老朽拜见皇女!’
耶律义也不禁脱口而出:‘妳果真是平原公主之女,是我恩人之女!先前诸多失礼之处,还请皇女见谅!’说罢上前对摘星以汉仪行礼。
摘星呆愣不敢置信,自己一转眼便从即将被问罪赐死的阶下囚,变成了前朝皇女!
更不敢置信的是朱友文,她居然是前朝长公主之女?
原来当他们八年前相遇的那一刻起,就已注定会是永远的敌人?
局势逆转,宝娜兴高采烈,朝耶律义道:‘王兄,国师都说过了,天降金星,有贵客来,我契丹万万不可与前朝公主之女为敌,否则必招不祥。’
‘公主殿下说的没错。’国师塔木儿走入金帐,同样以汉仪恭敬向摘星行礼。‘若我契丹与皇女为敌,则为金星凌日之象,主有难,多战事,恐会动摇我契丹国本。’
塔木儿一番话说得严重,耶律义面露尴尬。
如今已证实马摘星确是平原公主之女,也就是他幼时恩人之女,受人点滴,自当涌泉以报,况且还是在他身为质子、最艰困无助之时,可马摘星却投靠了晋国,而他契丹与梁国的借兵盟约,又是针对晋国,若他真与大梁联合出兵攻晋,岂不成了恩将仇报?
这难题该怎生解决?
国师说的果然没错,这一不小心,真会动摇他契丹国本!
朱友文在旁静默看着这一切发生,心中激荡,待思绪暂定,见耶律义神情为难,已知就算今日大梁契丹借兵盟约不破,日后契丹出兵也将诸多迟疑,兵家战事,最忌举棋不定,与其如此,不如效法受困陷阱之狼,咬断自身残肢,以求逃出生天!
他将匕首交还给耶律义,倨傲道:‘可汗既已在本王面前径自承认了前朝皇女身分,看来于公于私,可汗与我大梁都已是道不同不相为盟,借兵盟约,可视同作废!我大梁即使没有契丹援助,迟早也能拿下晋国!’
耶律义自知理亏,想了想,对朱友文道:‘渤王殿下,有朝一日,梁晋一战,我答应您,我契丹绝不插手!’
‘望可汗遵守诺言!’
朱友文朝摘星走去,疾冲原欲护在她面前,她却主动轻轻将疾冲推开,自己迎向朱友文。
两人停住脚步,相距不过咫尺,但她已然脱胎换骨,眼里不再茫然、也不再有恐惧,只有经由痛苦焠炼而成的坚强与自信。
原来,她娘亲凤姬竟是前朝平原公主,娘亲在世时,从未对她提过这段往事,苟安于马府,只为了留下血脉,让她平安长大,而她爹爹……不,马瑛该是她的养父,将她视如己出,更在娘亲临死前,遵照她的遗言起誓,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让她离开马家,要她这辈子当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儿就好,那些战乱、那些皇族杀戮、那些国仇家恨,都与她无关。
女萝亦有“王女”之名。《通典》记载:“古称厘降,唯属王姬。”
王女二字,并非意指妳娘……妳就暂且当作是妳娘对妳的期许,她希望妳虽为女子,却能成王者风范,因此从小才那么严厉教导妳。
妳娘深居简出,从不与人争,但她非一般女子,甚至可谓出身高贵,名门之后,而妳——
原来爹爹生前未竟之言,王女二字,指的竟是她的身世!
落难的平原公主,与当年收留她的马瑛,都曾希望这个在乱世诞生的孩子,永远都不要知道这个秘密,可命运终究还是将摘星推上了历史舞台,替她做出了抉择。
身分陡地改变,情势急转直下,瞬间她与朱友文已是势均力敌,她背后不仅有马家军,此刻还多了整个晋国为她所用,甚至契丹也可能倒戈大梁,她要赢过他,不再是遥不可及!
他看着她的蜕变,眼底隐隐有着欣慰。
终于,旗鼓相当。
她昂首仰望着他,眼神凌厉,娇小身子彷佛瞬间放大数倍,气势慑人,隐隐已有皇女风范,毕竟是血脉传承。
朱友文转身离去。
众人纷纷上前恭贺拜见摘星,然她却什么都听不见,眼里只有那个人的背影。
*
柳心虽死,但意外证实了摘星乃前朝皇女,间接破坏了契丹与大梁盟约,此趟契丹之行,摘星的任务也算达成。
朱友文率领渤军败兴而返,契丹与朱梁盟约破局,加上朱友贞又受了重伤,一直昏迷不醒,可想而知,梁帝必会重重怪罪,这算不算,他终究是输给了她?
她站在木叶山顶,遥望渤军远远而去的行列,一眼就瞧见他的背影。
不管在哪里,她总是能认出那个背影。
因为他总是在她心里。
只是从前,是因为她爱着他,如今,却是因为她必须杀了他!
朱温篡她生身之国,朱友文灭了育她成人的马家,如此国仇家恨,她要一笔一笔向朱梁讨回!
下一次他们相见,只会是在战场上!
耶律义欲好好款待摘星等人,但任务已成,摘星不愿继续久留,多留了一日,便准备启程返晋,耶律义特地亲自挑选一支契丹精锐勇士,护送摘星回晋。
摘星既是前朝皇女,晋国必定军心大振,难保渤王人马不会动了杀机,半途埋伏。
但耶律义终究小看了朱友文,他虽也考虑到这一点,但此时若贸然派出夜煞刺杀摘星,不但会惹恼契丹,同时也会激怒晋国,说不准反而促使这两国对大梁同仇敌忾,弄巧成拙。
朱友文终究是远去了,但她仍遥望着他离去的方向,久久不发一语。
思绪悠远。
若他与她不曾在狼狩山上相识,如今会是何光景?
她会真如双亲所期待那般,平凡且平安地与另一个男子共度一生吗?
他会终其一生与狼为伍吗?
若他们不曾相遇、相爱,是不是就不会有日后的相恨与相怨?
不错,他是杀害他全家的凶手,但自己的兄长马俊八年前不也率领马家军上狼狩山,几乎要杀光了他的狼族家人?若不是爹爹在朝为官,又怎会引来夏侯义,引得汪叔痛下杀手,嫁祸狼怪?若不是朱温利欲熏心,泯灭天良,弒帝篡位,推翻前朝,汪叔与平原公主又怎会流落到马家?
一切的罪魁祸首,不正是逆行倒施的朱温吗?
可悲,她竟还曾向朱温称臣,宣誓效忠,不知他才是她一切痛苦的使作俑者!
不,不只是她,还有那么多人也深受其害,她娘亲平原公主,她爹爹马瑛,汪叔、甚至是狼仔……还有许许多多因战乱而颠沛流离的百姓……
她握紧拳头。
我马摘星,前朝皇女,誓讨朱贼,匡复前朝!
*
再二十里路,便将到达晋国太原。
摘星坐在马车里,去时三人,回程柳心却成了她手中一坛骨灰,摘星感念她对平原公主的忠心与冒充公主前往契丹的勇气,将她骨灰随身携带,欲带回晋国厚葬。
柳心,对不起,我无能保护妳,害妳枉死契丹。
原来妳一直在寻找的长公主,竟是我的娘亲,我多么后悔不曾问过妳,关于我娘、我亲爹,以及我的身世……如今那些前尘往事都已随妳而去,再无人知晓了。
马车辘辘,轮印沉重,疾冲骑马,一路相随,这马车里除了摘星,还有另一人,长途颠簸,那人脸色苍白,时昏时醒,摘星不忍,几次要马车放慢速度,缓缓而行。
没想到他居然偷偷要求跟着他们一道回晋国。
摘星几度犹豫,疾冲却一口答应,还连手宝娜帮忙掩护,在朱友文眼皮子底下,硬是将他偷渡上马车,神不知鬼不觉。
她是前朝皇女的消息,想必已传回晋国,她能想象此刻晋王府内会有什么反应。
堂堂晋王,甚至晋国大臣与六军将士们,如今都必须对她这个无端冒出的前朝皇女俯首称臣,但她对晋国既无汗马功劳,又非显赫之将,这些人怎可能心甘情愿?
看来顶着这前朝皇女的身份回到太原,未必就是福,
一趟契丹之行,让她多了历练,看待政局情势的眼光也已不同以往。
她明白,晋王效忠的是前朝,而非她马摘星,若因自己身为前朝皇女而妄自尊大起来,晋王反会更加提防。
终于,太原城近在眼前,她老远就见到晋王亲自率着六军主将,在城门外恭候,疾冲很是意外,上前拍了拍马车,‘老头居然亲自出来迎接妳了!’见马车内另一人也想探头望望,忙阻止,‘你先安分点,别惹注意。’
马车停下,晋王李存勖亲自上前打开车门,将摘星迎下车,她似乎早已料到,不惊不惧,态度从容自谦。
疾冲勒马,竟没有下马,在马上冷眼旁观老头子演出这场大戏。
他压根不信老头子会对摘星称臣,亲自迎接又如何?其他百姓呢?马家军呢?怕是早已封锁了摘星是前朝皇女的消息。
‘本王亲率小儿、六军将领,恭候皇女回城。’晋王正欲行参见大礼,摘星连忙阻止,‘晋王多礼了,日后还是像往常一样,称我摘星或一声郡主即可,所谓皇女称号,实在不习惯。’
‘皇女殿下不习惯,可总得有人要习惯啊。’疾冲在马上听了,高声道。
李继岌朝他瞪过去一眼,疾冲佯装未见。
‘本王已备妥舆轿,请上轿。’晋王道。
‘有劳晋王。’摘星顺从地上了舆轿。
疾冲愤愤不平,故意准备舆轿来接人,就是为了把摘星藏起来,不欲让人瞧见嘛!
他却忘了,摘星离晋,原本就是悄然而行,若忽然大张旗鼓回晋,还得向马家军与百姓先解释一番来龙去脉,只会更添混乱。
舆轿一路低调将摘星带回晋王府,晋王亲自领着摘星来到议事大厅,除了六军将领,晋国诸多文武大臣早已等待多时,见她到来,纷纷起身,高喊‘拜见皇女’。
摘星见到这等大场面,心道:一次把人都找齐了,倒也省得麻烦。
她婉拒晋王推荐的主位,娇脆朗声道:‘晋王,还请听摘星一言。此次前往契丹,能够顺利完成任务,实是天佑。但摘星自知无法胜任统领马家军,在此愿交出马家军兵权。’
此话一出,满厅众人皆大感错愕,表情难以置信,晋王脸上诧异一闪而过,随即淡定。
这女子的确聪慧,简简单单一个决定,便足以化解日后许多纷争。
王世子李继岌忍不住问:‘郡主何以如此决定?’
摘星平静回道:‘既身为前朝皇女,便该以大局为重,领军打仗,非我所长,晋王才是个中翘楚,摘星相信晋王一心一意复兴前朝,故愿将兵权交出,马家军上下,从此将听候晋王调度。’
在座众人皆未料想到摘星会如此轻易放出兵权,一时无法反应,倒是晋王很快做出回应,‘那本王便恭敬不如从命。’接着命李继岌传令,即刻将马家军编入六军。
大臣们暗暗称奇,这马摘星倒是挺识时务,她身处晋国,委曲求全,交出兵权,反能护己周全,更能避免一场内乱。
也是,不过一介弱女子,凭什么与晋王争权?又有何能力复国?
但原本担心的一场争权攘利、互相倾轧,在摘星完全释权下,化为乌有,这个结果,无人不满。
摘星身为前朝皇女的第一次出场,不可不谓漂亮,让他们不但留下极深印象,更从此不敢小觑了她。
*
摘星居处已改为棠兴苑,院落早已洒扫完毕,马婧也已先搬了过去,摘星一到,等在主厅内的青菱出来迎接,神色难看,但当她见到摘星亲手捧着柳心骨灰,脸色瞬间一缓,眼眶儿也红了。
虽她早知柳心身分,但毕竟相处过一段时间,心中也确实拿她当主子,知她离世,自然难过,青菱本对马摘星无甚好感,可见她身为前朝皇女,柳心不过是个宫女,她却不嫌弃地一路亲手抱着柳心遗骨,路途遥遥,将她送回晋国,青菱心底多少还是有些感动。
青菱从摘星手里接过骨灰坛,对摘星福了一福,‘多谢郡主。’
‘柳心的身后事,就麻烦妳了。’
青菱点点头,抱着柳心的骨灰去了。
马婧得知她家郡主竟是前朝皇女,简直欣喜若狂,正打算等摘星回来时仔仔细细问上一番经过,却在摘星还未踏入棠兴苑前,先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郡主。’马婧从内厅走出,有些忐忑,‘那个脸上包满了白布的人,究竟是谁?’
摘星一路舟车劳顿,此刻的确有些累了,她坐了下来,马婧倒上一杯茶,她一面喝茶,一面静静看着柳心曾居住过的棠兴苑,典型三进格局,前后都有小院,晋王遣走了青菱,又拨了好些婢女特地服侍她这个皇女,此刻正静静在主厅外,等候差遣。
摘星喝完茶,与马婧回房,直关上房门,才道:‘马婧,此事暂时不得声张,住在西厢房那位,妳也见过,来自朱梁,身分不凡。’
马婧一愣,梁晋可是死对头,那不就是带了敌人回来?
马婧正要问个明白,疾冲一阵风似地闯入,一见摘星便念:‘马摘星,妳到底有多蠢!竟交出马家军兵权?妳难道完全没有看出老头子的真正目的吗?他根本不把妳这皇女放在眼里!’
‘回程时我便已想好如此应对,这对双方都有利。’面对疾冲的兴师问罪,她从容响应。
‘妳明知老头和那班大臣忌惮妳的身份,个个盼妳有名无实,妳还乖乖交出兵权?明明是如假包换的皇女,却被藏在晋王府,有了柳心的前车之鉴,妳就不怕下场比她更惨?’
马婧一脸讶异,郡主竟交出了兵权?可马家军除了郡主,谁都不服啊!
‘以退为进,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摘星依旧心平气和,甚至示意马婧倒杯茶给疾冲,让他缓缓火气。‘况且,我若是因前朝皇女身分,与晋王不睦,造成对立,受害最深的,不是你我,而是晋国的百姓。’
晋国将士与百姓愿意跟随晋王,无非是相信他会复兴前朝,重返安平盛世,若她为一己之私,与晋王争权、造成内斗,不需朱梁出兵,晋国迟早也会自取灭亡,这绝非她乐意见到的。
疾冲不是没想到这一层,但对她交出兵权,仍耿耿于怀,‘乱世谁不争权,妳以为妳不争,别人就不会替妳争吗?且交出兵权,妳手中再无筹码,不就只能任人宰割?’
‘我主动交出兵权,晋王必能感受我的诚意,况且,前朝皇女的存在,有利于晋国号召天下,他不至于对我不利。’
见摘星如此信任那老头,疾冲只能在心里暗自跳脚。
她未免太过天真!
‘马摘星,事情绝不会如妳所想那般顺利,相信我,不出三日,马家军必会出事!’疾冲斩钉截铁。
*
不用等到三日,她将兵权交出的隔日,便传来马家军参军马邪韩与王世子李继岌、晋国武将周海争执不下。
即使已得知摘星将兵权交出,马邪韩仍宁愿违抗军令,说什么都不愿接受分兵混编。
开什么玩笑,他马家军早已誓死追随马家郡主,若接受分兵混编,马家军不就等于散了?那万一将来郡主出事,谁还来替她撑腰?
马邪韩最后撂下狠话:‘若王世子坚持分兵,我就离开马家军!’
此话一出,其他马家军兵将们纷纷附和,李继岌一时也束手无策。
疾冲拉着摘星去看热闹,摘星到场说破了嘴,马邪韩仍固执不愿接受分兵,更不愿听令于摘星之外的将领指挥,被逼得急了,冲着摘星喊:‘马家军上下早已有共识,咱们只效忠郡主!’
疾冲在旁一副看好戏模样,摘星扯扯他袖子,‘你不帮帮我?’
疾冲面露无奈,思索了一会儿,道:‘办法嘛,不是没有。既然马家军一定得奉命编入晋军,那就找个能让马家军信服的晋国将领不就成了?’
‘哪有这样的人?’马邪韩不以为然。
‘有。’疾冲自信道:‘就是我!’
‘你?’李继岌略感错愕。
‘怎么?本少帅不够格吗?’疾冲昂首,瞄向李继岌。
摘星一喜,‘的确,疾冲你不但了解晋军规矩,也身受晋军部属与马家军爱戴与信任,必能减少冲突!’她转头望向李继岌,‘不知王世子以为如何?’
李继岌迟迟不敢答应,最后道:‘此事非同小可,我得请奏父王。’
‘要请奏就赶快请奏!没看都快要打起来了吗?’疾冲催促。
李继岌奈何不了他,只得转头回晋王府,摘星也跟着一道前去。
疾冲暗暗对马邪韩使了个眼色,两人心照不宣。
原来他早知马家军会不服,干脆将计就计,上演一场冲突大戏,好逼晋王不得不答应由他来统领马家军,老头再不情愿也得妥协,毕竟这是将马家军归于晋国麾下的唯一权宜之计,他便可趁机坐大,联络旧时部属,扩张势力,拥护摘星。
老头想打压他的女人?
他就偏偏让马摘星足以与老头子匹敌,有这个资格与堂堂晋王平起平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