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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友文逃出黔奴营的消息很快就传至朱温耳里,朱友珪自知责罚难逃,夜半紧急入宫后便跪在朱温寝殿前,直至天明,张锦才请他入内。
朱友珪一见朱温便扑通一声跪下,‘父王,这一切都怪儿臣!是儿臣太过大意,才让朱友文再次叛逃,儿臣愿承担一切罪责!’
朱温此时更显苍老,白发渐多,疲态尽现,尚未更衣的他半倚靠在床榻上,见朱友珪不断磕头,厌烦地闭起眼,挥了挥手,‘罢,逃了就逃了吧。’
朱友珪磕头动作停顿,抬起头,略有讶色。
‘朕的身子已大不如前,不想再为那畜生白耗心神……咳咳……’
朱友珪一脸担忧:‘为那畜生动气确实不值!都怪儿臣未能替父皇分忧。’
古腾已做了替死鬼,更有大臣大胆猜测,这一切是晋国在幕后主使,而朱友珪在得知朱友文逃脱后,立即连下数道军令,变换洺州防守策略,未雨绸缪,即使朱友文真投晋了,也难有立即危害。说到底,朱温该赞赏朱友珪临危不乱,应变得宜,只是有件事他心内存疑。
‘战奴多对那家伙恨之入骨,为何会连手冒死助他叛逃?’朱温目光忽地冷厉,扫向跪在面前的朱友珪。
朱友珪倒是坦诚不讳:‘父皇,只怪儿臣太痛恨那厮背叛,不禁心生杀念,打算让他死在黔奴营。’见到朱温露出讶异之色,又道:‘渤军战狼逃脱后,古腾便企图捏造那厮能操控战狼杀人的谣言,激起战奴们对他的恨意,借刀杀人。’‘儿臣原想视而不见,就让那厮死在黔奴营,谁知战奴们发现这一切全是古腾诬陷,反倒团结起来,助那厮逃脱……’
明明是他一手策画,如今却全推到了古腾头上,朱友珪再次重重磕头,貌似懊悔,‘总之,若不是儿臣心存杀念,睁只眼闭只眼,放任古腾,也不致于让这些战奴群起叛变!还请父皇降罪!’
朱友珪做足了戏,朱温看起来挺买账,重重叹了口气,‘你既坦诚,足表赤诚,朕不怪罪。’无力挥了挥手,道:‘朕累了,你下去吧。’
朱友珪离去后,朱温原本疲累的目光忽变得锐利,默默盯着郢王谦卑离去的背影。
他从前太小看这个儿子了。
要知最深藏不露的欺瞒,便是七分真,三分假,让人分不清虚实。
这个儿子最令他不敢小觑的,是每当他怀有疑心,朱友珪总能立即说出他想要听的答案,姑且不论其中有多少真假。
他四个儿子里,这个二儿子向来不怎么起眼,也最低调,却也最让人摸不透。
说他不谙兵事,只懂文政,但朱友文叛逃两次,他皆能速判军情,下达指令,合情合理。看似谦抑,从不居功,但满朝文武皆夸他英明,更有些大臣已在暗中谈及新立主君……他们都已觉得他朱温快要撑不住了是吧?
朱温又是剧咳一阵,张锦连忙上前安抚,他不耐烦地推开张锦,嘶哑喊道:‘遥姬!’
‘遥姬在。’
一身素白身影出现在寝殿门口,盈盈跪倒拜见。
‘派妳查的事怎么样了?’
遥姬恭敬答道:‘遥姬亲自前往黔奴营,朱友文叛逃一事,涉及之人非死即逃,无证据显示郢王殿下有任何欺瞒。郢王殿下近日埋首国政,独来独往,至今也无任何结党营私迹象。’
朱温重重一哼,‘他越是毫无破绽,朕越觉不对劲!’
他身子每况愈下,未见好转,众人皆看在眼里,纵然朱友珪不暗中拉结党派,如今他掌监国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朝心终究会渐渐向着他,势力自然成形,他不可不防!
朱温摇摇晃晃起身,遥姬与张锦立即上前相扶,却被他不耐烦甩开。
‘祭天大典准备得如何?’
祭天大典,以人命为祭,向天借命,替他延寿续命。
这是遥姬提出的主意,而活人献祭的牺牲品,便是对朱友文忠心耿耿的夜煞手下。朱温本就气恼朱友文叛逃,拿他手下开刀献祭,正合他意,毫不迟疑便同意了遥姬的提议。
遥姬答道:‘祭典已在准备,三日后陛下便可启程前往长生林主持祭仪。’
遥姬退下,朱温颓然坐倒,又开始咳嗽,张锦赶忙端上汤药,他却厌恶地扭过头。
向天借命?可笑,他何尝不知,这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若在从前,他对这种迷信只会嗤之以鼻,但如今身体的衰老让他心慌,而自己身边除了遥姬与张锦,竟再无可信之人,只能求助于鬼神,抱着渺茫希望,期盼自己能恢复往日雄风,重掌政权,而在这之前,他绝对不想败在自己儿子手上……
转念间,已有了主意。
只要是人都有弱点,朱友珪的弱点,更是显而易见。
只要掐住这个弱点,谅朱友珪心机再多,也绝不敢轻举妄动。
*
自泊襄之役协助朱友文叛逃后,文衍等人便被关入大牢中,转眼已过数月,这期间刑求无数,但三人却从未求饶,更未泄露任何与主子有关的消息。
三人早已抱着必死决心,对于身体上的痛苦,无动于衷,只是文衍武功已失,几次被刑求得奄奄一息时,莫霄与海蝶难免心怀愧疚。
是他们拖累了文衍。
今日,遥姬手下子神忽来到大牢,不怀好意地将文衍带走,莫霄与海蝶空自焦急,却无能为力。
子神既出现,背后必然有遥姬指使,看来他们离死期已不远。
他们并不因此感到害怕或惊慌,反而松了口气。
终于能解脱了吧?
三人分别被关在相连的独立牢笼里,文衍居中,文衍被带走后,只剩下海蝶与莫霄,莫霄忍着浑身伤痛,拖着锁链来到墙边,隔着空牢房,对着另一头低声唤道:‘海蝶?’
过了一会儿,墙那头轻轻应了一声。
莫霄精神一振,道:‘海蝶,妳不是曾说过,想去江南小镇看看吗?我在想——’本想趁着难得两人独处,说些甜言蜜语,却听海蝶警戒道,‘有人来了!’
莫霄心内大喊扫兴,无奈用头撞了撞墙。
只见子神趾高气昂走来,身后跟着几名侍卫,模样得意。
‘还说什么夜煞呢!我不过随便拷问几下,文衍就顶不住,一五一十全招了!’
海蝶与莫霄一愣,随即不约而同纵声大笑。
‘有什么好笑的?’子神恼羞成怒。
莫霄道:‘文衍虽武功尽失,对主子可是忠心耿耿,你这当不成夜煞的娘娘腔,怎可能让他屈打成招?说谎也不先打打草稿!’
子神被戳中痛处,只能忍住想跳脚的冲动。
当年他也曾想加入夜煞,却因体力武功皆不如人而被淘汰,幸得遥姬见他脑袋机灵,外貌秀逸,便留在了身边使唤,子神感念她知遇之恩,即使她故意刺杀朱友文而被关入石牢多年,他依然忠心不二。
果然,子神带走文衍,并不是为了刑求,而是传达遥姬密令,顺带替文衍治治伤。
‘把他关回去!’子神一喊,两名侍卫便架着文衍出现,将他重新关回牢笼。
子神不甘被这三人小看,故意道:‘别以为我不敢动你们!陛下已下令,近日将于城郊长生林举行祭天大典,就拿你们活人献祭!’
莫霄与海蝶都是一凛,文衍却是低垂着头,虚弱靠在墙上,没有作声。
‘怎么?怕了吧!’子神得意极了,‘其实倒也不用三个都活埋,活人献祭嘛,只要有一个活人也成,你们三个自己讨论讨论,要推谁出来当这个倒霉鬼!’
海蝶起身,走到子神面前,一脸鄙夷,‘娘娘腔!难怪你当不成夜煞!夜煞没人怕死,更没人会出卖自己的同伴!’
子神语塞,无法反驳,只好愤恨离去,一面心里嘀咕:他主子何必那么好心,大费周章救这三个不知好歹的家伙!
子神离去后,文衍正待开口,听见莫霄轻轻敲了敲墙壁。
‘文衍?听得到吗?’莫霄特意更放低声量,只让文衍听见。
‘可以。’文衍亦轻声回应。
‘文衍,咱们三人,若非得有一人牺牲,那就选我吧。’莫霄平静道。
‘为何?’
‘因为……我得了不治之症,活不久了。’
文衍微微错愕,‘是何病症?为何从未听你提起?’
‘是心绞痛,很严重的那种。’
‘心绞痛……这还不至于是不治之症吧。’文衍狐疑。
‘总之这不是一般的心绞痛,我知是没药医了!’莫霄语气肯定,文衍却越听越是一头雾水。‘文衍,我只求你,我死后,你好好替我照顾海蝶,就带她……带她去江南找个小镇隐居吧。’
‘江南?’文衍越听越奇。
‘是啊,江南,那儿气候暖,水碧山青,诗情画意,都是她不曾见过的……’莫霄头靠在墙上,想着海蝶坐在乌篷小船上,烟雨朦胧,她难得换下一身黑衣,荷叶罗裙一色裁,头上还戴着他陪着马家郡主一同挑选的蝴蝶发簪。
莫霄嘴角漾起微笑。那发簪她戴着真是好看。
文衍待要回话,另一头,海蝶居然也隔着墙面轻声唤他。
文衍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到另一头,海蝶也靠在墙上,以只有两人听得见的细声语气道:‘文衍,若咱三人非得牺牲一人,就选我吧。’
‘海蝶妳——’
‘我已得了不治之症,救不活了,要牺牲,就牺牲我吧。’
文衍狐疑:该不会也是心绞痛吧?
‘是何病症?为何从未听妳提起?’
‘是心绞痛,无药可治。’海蝶淡淡道。
文衍恍然大悟。
原来心已有属,无时无刻不为对方牵挂担忧,难怪‘心绞痛’。
此病确实无药可治。
‘文衍,’海蝶语气甚少如此温柔眷恋,文衍甚至能想象她脸上神情,‘我死后,你和莫霄好好照顾自己,就当作是报答我。莫霄一直想去江南小镇过日子,你就带他去吧,再认识几个水灵姑娘……’
文衍忍住心头疑问:海蝶妳确定真要莫霄去认识几个江南水灵姑娘?
文衍看看这头,又看看那头,叹了口气,稍微提高声量:‘莫霄,海蝶,你们两个“一起心绞痛”有多久了?’他不是不知道莫霄向来对海蝶有意,但这两人是何时好上的?
隔壁牢房的莫霄与海蝶都是一惊,随即沉默不语。
入夜煞前,早有明文规定,夜煞者不得有儿女私情,若有私情,身为夜煞必须亲手杀死对方,以断情根,否则将被处以极刑,轻则武功尽失,重则一身伤残。
莫霄与海蝶自然知道这后果。
海蝶开口,‘文衍,要罚就罚我吧。’
莫霄抢道:‘文衍!是我不好,是我勾引海蝶先,要罚就罚我!’
文衍装出愤怒口吻,‘罚是当然要罚,这可是夜煞十大铁律之一。’接着重重叹了口气,虚弱道,‘只可惜我武功早已全废,想罚也罚不了。’
莫霄松了口气,‘果然是好兄弟!就知道你替我高兴都来不及!’
文衍道:‘你以后可要好好对待海蝶,遇见她可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墙另外一头的海蝶噗嗤笑出声。
苦中作乐,却是意外甜蜜。
‘别再争着谁先死了,你们俩过来。’文衍从怀里取出三颗药丸,凑到牢笼铁栏杆前,趁着狱卒不注意,将其中两颗分别递给莫霄与海蝶。
‘这是?’海蝶问。
‘活人献祭只是障眼法,服下此药三个时辰后,会陷入昏死状态,呼吸极微,即使被活埋,也能活上一天,之后遥姬自会设法将我们救出。’
‘遥姬要救我们?’莫霄一脸不信,‘这该不会是毒药吧?确保我们死透,不会自己爬出来?’
海蝶沈吟,‘我觉得我们可以信她这一回。’
遥姬不会平白无故救他们,背后真正原因必定与主子有关,就算真是毒药,吃了三人一块儿上黄泉路,至少也能一起作伴。
莫霄听海蝶同意,想了想,仔细收好药丸,‘好吧,最糟不过就是一块儿上路罢了。’
他们三人这条命,就赌在遥姬手上了。
*
这日朱友珪上朝时明显心神不宁,草草退朝后便直奔宫内寝殿。
今晨他前脚才离开郢王府,张锦便奉命来到郢王府,说是朱温龙体微恙,特召郢王妃入宫负责照护,敬楚楚本就心地善良,加上近日见朱友珪政事繁忙,想替他尽尽孝道,便不疑有他,跟着张锦入了宫。
得知消息,朱友珪敢怒不敢言。
这是摆明了将敬楚楚软禁于宫中,牵制他的一举一动。
朱友珪下朝后来到寝殿,张锦进去通报时,他便已听见敬楚楚与朱温的谈笑声,心犹如被放在煎锅上,焦急火烫。
谁都别想动他的女人!
朱友珪走入,见楚楚正在替朱温搥背,朱温微闭着眼,状似享受。
敬楚楚见到他,温柔一笑,道:‘喜郎,今日我才得知,陛下年少时,也爱刻些木雕。’
朱友珪不由一愣。他从未听说朱温年轻时喜爱木雕。
敬楚楚对朱温道:‘陛下,楚楚近日替您准备些雕刀与上好木头如何?这些郢王府内都有。’
朱温笑着摇了摇头,‘年纪大了,手力与眼力大不如前,雕不动了。’看了一眼表情阴晴不定的朱友珪,心下得意,‘倒是友珪,年轻力壮,想雕什么都轻而易举。听楚楚说,你近日正在雕一只老鹰?很好,很好,展翅高飞,雄心壮志啊!’
朱友珪听得背后频冒冷汗,敬楚楚没什么心机,将夫妻俩日常相处细节全告诉了朱温,但平日稀松平常小事,看在朱温眼里,可就不是那么简单了,这天性多疑的老人,正随时紧盯着他,借题发挥,让他如履薄冰。
朱友珪正色道:‘父皇过奖了,儿臣不过就是随意而雕,并无这番心思。’
朱温哈哈大笑,朝敬楚楚道:‘楚楚,你这夫君就是太严肃了。’
敬楚楚只是温柔微笑,‘喜郎向来认真看待陛下说的每一句话。’
朱温闻言点点头,然后拉起敬楚楚的手,放在掌心。
朱友珪立时想冲上去拍掉朱温的手,难道这老不死的真看上了楚楚?
竟连自己的儿媳都不放过?杀意迅速爆涨,却只能继续隐忍。
‘楚楚啊,妳之前小产,影响了身子,至今仍未有孕。朕打算让遥姬替妳调养调养身子,妳觉得如何?’朱温道。
朱友珪闻言只觉全身冷颤,顾不得礼数,急忙打断,‘父皇,万万不可!’
若真为敬楚楚着想,为何早不做、晚不做,偏偏挑他为朝监国的时候?摆明了是要拿着敬楚楚的性命要挟他!
朱温神情略微不悦,‘怎么,难道你是担心遥姬医术不精吗?’
‘不,儿臣不敢,儿臣只是……只是早已请了太医为楚楚调养,药已服用些时日,太医特地叮嘱,调养期间万不可与其他医治混用,否则会影响效果。’
朱温半信半疑,这时敬楚楚道:‘父皇,喜郎说的没错,太医开的方子,楚楚已喝了两月有余,不如待这汤药再喝一阵子,若无甚效用,再请太卜大人替楚楚看看,如何?’
朱温一笑,‘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就照妳说的。’转头望向难掩焦虑的朱友珪,刻意温言道:‘友珪,楚楚心灵手巧,朕很满意,打算将她继续留下,你可介意?’
朱友珪只能回答:‘儿臣不敢。楚楚侍奉父皇,能得父皇欢心,亦是儿臣乐见。’下垂的双手握紧成拳,旋即松开。
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他必须要忍耐!
这时太医院送来了汤药,张锦接过,端到朱温面前,‘陛下,该用药了。’
朱友珪望了一眼张锦,对方神色自然。
朱温点点头。
张锦先试过药,确定无毒后,这才将汤药倒入玉碗中,捧到朱温面前。
朱温对敬楚楚使个眼色,她微笑端起玉碗,纤纤素手拿起汤勺,轻轻吹凉后再服侍朱温服用,这般心细体贴,只看得朱友珪怒火中烧,
这老贼都快归天了,心思仍如此歹毒,把敬楚楚当成人质,甚至还想对她用药下毒!
朱友珪告退,一旋身,嘴角涌出一抹冷笑。
他还真以为至今仍是这座皇宫的主人吗?
人人都见到朱温体衰老迈,自然会想另寻明主以求自保。
这老贼还在妄想向天借命?根本是痴人说梦!
他早猜出是遥姬背后提议,八成是为了要偷天换日,救出朱友文那三个愚蠢手下,不点破,不过是想借力使力,祭天大典耗时整整七天七夜,朱温一旦离京,冯庭谔便会借机一一拜访满朝文武,说动他们支持朱友珪。
朱温自以为紧握兵权,却不知驻守边关的十八路军侯亦早已被他收买。
什么兵权圣旨都是死的,人心的欲望才是活的,只要给那些大臣军侯他们想要的,他们自然心向朱友珪,甚至乐意暗中助他一把。
朱友珪回头,狠狠望了一眼寝殿。
等着吧,他朱友珪必将取而代之,成为大梁新主!
*
晋国太原城内,忽迎来一名贵客。
耶律宝娜风尘仆仆,赶了大半月的路,专程来到太原拜访摘星。
摘星得知宝娜忽然到访,又惊又喜,待她见到宝娜只带了两个随从,且一身狼狈,略感不对劲,还未开口询问,宝娜已气呼呼道:‘本公主逃婚了!’
‘逃婚?谁敢逼你嫁?’疾冲好笑问。
这小公主天不怕地不怕,竟然会逃婚?
‘是我王兄!他逼我嫁给朱友珪!’宝娜余怒未消。
此话一出,摘星与疾冲双双愕然,两人互看一眼,均觉此事不单纯。
‘为何妳王兄要妳嫁给朱友珪?’摘星问。
‘何时决定的?’疾冲也追问。
在朱友文投晋前,表面上虽是晋国取得胜利,扩大版图,实际上却是与朱梁维持着微妙的平衡状态,强攻不破,只能退守。朱友文投晋后,微妙的平衡打破,晋国已蓄势待发,准备再次攻晋,但若契丹此时插手,甚至冒出与朱梁联姻的话,契丹必出兵助朱梁,两国联兵,反倒是晋国屈于下风,处境堪危了。
摘星见兹事体大,顾不得避嫌,忙要疾冲将朱友文唤来。
宝娜在棠兴苑内好好梳洗一番后,摘星设宴款待,她旅途颠簸,又急着赶路,早已饿坏了,坐下拿筷就吃,一面吃喝一面歉疚对摘星道:‘本该先祝贺你与疾冲大婚,我真是失礼。’
‘这种小事不值得介意。’摘星淡然道。
疾冲刚好走进,听见这话,一脸难看。
马婧察觉到了,想说几句话缓缓颊,偏生这时朱友文也跟着走进,一时间场面尴尬,马婧放弃,找了个添茶水的借口,暂时离开。
错综复杂的三角恋,不,该是四角恋,主角全齐聚一堂了,不是她不想帮着自家郡主,而是在这种场合下,说什么都不讨好,不如干脆躲起来,什么都没见到,什么都没听到。
宝娜看看朱友文,又看看疾冲,再看看摘星,然后放下筷子,叹了口气。
世事多变,一开始她还和摘星为了朱友文交恶,谁知后来朱友文从头到尾都在欺骗摘星,他竟是害她家破人亡的凶手,原本相爱的两人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这也就罢了,之后摘星成了皇女,理所当然成为晋国复兴前朝的象征,与朱梁对立,契丹夹在中间,原本只想保持中立,可朱友珪却派出特使,不断说服她的王兄耶律义,甚至开出极为诱人的条件,竟愿意将地沃物饶的燕云六州割与契丹。
‘割让领地?’疾冲大笑。‘朱友珪那人,是给了人三分,早晚吞回七分,这一点你王兄不知道吗?’拿起酒壶,往自己酒杯倒满,‘与其让地,不如与契丹增进交流,透过通商、农作,让众人互信互助,互通有无,增添友好与信任。我晋国长年促成此事,契丹几次天灾,父王得知后,还运送粮食牛马,助契丹度过难关。试问朱梁又为契丹做了什么?’
摘星道:‘契丹可汗不是曾言,若有朝一日,梁晋一战,契丹绝不插手?’
‘那是看在渤王的面子。’朱友文插话。‘如今朱梁已无渤王,他发下的誓言,自然可无视。’
宝娜叹了口气,‘摘星是前朝长公主之女,我力劝王兄做人不可忘恩负义,可王兄给我看了一样东西……’宝娜看了看眼前三人,面色为难,‘是朱友珪命人送来,一封前朝皇帝的家书,上头写着我契丹乃为蛮夷,人面兽心,狡诈无信,甚至还说契丹蛮族教化无用,当需杀尽男丁,女子永世为奴……’
摘星等人为之愕然,中原与契丹民情不同,确实存有歧异,容易导致误解,但朱友珪居然利用这些误解,挑拨离间,从中获利。
‘王兄见信后气得跳脚,这时我再提长公主,只怕会让情况更糟。’宝娜无奈。‘之后王兄提出条件,若要契丹出兵协助朱梁,除了割让领地,朱友珪还必须娶我为后,我才不想嫁给那个狡诈无比的家伙!一想到他我就恶心,二话不说,隔天就逃了出来,一路逃到晋国,顺便给你们通风报信。’
摘星等人听了宝娜的消息,都觉心情沉重,朱友珪动作之快,出乎意料,显然早有所谋。
疾冲看着宝娜,称赞道:‘认识妳这么久,妳总算做对了一件事。要是妳没逃婚,真的被迫下嫁给朱友珪那家伙,朱梁势力瞬间庞大,我晋国处境怕是危如累卵。’
摘星沉重点头,对宝娜不无感激,‘宝娜,谢谢妳冒险赶来晋国,告诉我们这个消息。’
宝娜逃婚,契丹与朱梁连手合作,必会受到耽搁,这代表他们还有时间能想出对策,反击朱友珪。
‘还有一件事,是我在来晋的途中听说的。’宝娜望向朱友文,‘朱梁那老皇帝苟延残喘,欲举办祭天大典,向天借命,要用活人献祭……’
朱友文垂下了目光,被宝娜看出破绽。
‘你果然知道。’宝娜道。
‘知道什么?’疾冲问。
宝娜道:‘是文衍他们。’
摘星大吃一惊。
‘你早已知道消息,并且打定主意要去救他们了,是吧?’宝娜担忧道。‘这八成也是朱友珪的阴谋,故意放出消息,让你回到朱梁救人,自投罗网。’
在场所有人目光都落在朱友文身上,他也不打算隐瞒,点点头,‘我的确打算只身赴险救人。’
‘不行!’摘星脱口而道。
不止疾冲与宝娜一愣,朱友文也对她异常激动的反应感到讶异。
摘星却是一脸严肃对朱友文道:‘攻梁大计,你是关键,要是出事,岂不误了大局?’
朱友文心中滋味难明,然后为自己先前那一瞬间闪过的惊喜感到懊恼。
他还是期待太多了。
‘皇女不必担忧。’他淡淡道,压抑翻涌心口。‘遥姬将暗中助我一臂之力。’
‘遥姬?’她记得那个女子的绝艳与狠辣。‘她能信任吗?’
朱友文缓缓点头,‘我信任她。’
摘星脸上略显失落。
从朱友文的态度,她看得出来,他十分信任遥姬。
可遥姬不是他的死对头吗?他们两人何时和解了?
遥姬又为何愿意暗中相助?她理应效忠朱梁,不是吗?
原来在这世上,还有另一人,能得到他如此信任。
心口那莫名的翻腾是妒意,她无法克制。
遥姬。
遥姬虽处处与他作对,但如今回想,遥姬不过是不想让他变回狼仔,而是要他继续当那个人人闻之色变的大梁渤王,手段残忍、掌管生杀的渤军之首。
为何?理由都是一样。
遥姬和她想要的,都是他。
只是她要的是狼仔,遥姬要的是渤王。
如今他被贬为奴,遥姬依旧全力相挺,理由是什么,可想而知。
她羡慕遥姬,能如此正大光明为他付出,而她只能做壁上观,甚至连为他担忧都已没有资格。
疾冲伸手握住她的手,她回过神,望向自己的夫君,两人相视一笑。
但疾冲看得清清楚楚,她的微笑,心不在焉,状似敷衍。
疾冲的心再度一沈。
自朱友文出现后,他的妻子虽刻意避嫌,但只要两人相见,即便她再克制,仍时不时在无意间流露出对朱友文的在意。
他曾要自己相信摘星,摘星也这么告诉他,但如今眼前所见,让他的信心再度动摇。
可当初冒险潜入朱梁救出朱友文,不就是他自己的主意吗?
他更加握紧了摘星的手。
不放,说什么都不想放,她已是他的人,朱友文别想从他身边夺走。
宝娜看着他俩相握的手,又看了眼朱友文,什么都没说。
桌上四人,心思各异。
*
长生林外已搭起王帐,迎接朱温的到来。
六匹骏马拉着镶金带玉的龙辇,声势浩荡而来,朱温一身隆重,由马车上走下时,身形晃了晃,紧接便觉一阵天旋地转,脚步不稳,竟整个人向前翻倒,一旁侍卫反应不及,堂堂大梁皇帝竟趴倒在地,头上王冠也狼狈落了地。
‘父皇!’朱友珪大惊,连忙上前欲扶,但随侍在朱温身旁的遥姬动作更快,抢上扶起朱温。
‘陛下,您怎么了?’她发现朱温眼神茫然,双手更不由自主向前探索。
遥姬扶住他之后,他立即反手紧握住遥姬的手臂,力道极大,彷佛溺水之人紧抓住浮木不放。
‘父皇!您没事吧?’朱友珪上前问道。
朱温仍微微出神,并未答话,目光直视前方,未落在朱友珪身上。
遥姬反应快,‘该是陛下临行前服用的人蔘汤,药性起了些冲突,才导致晕眩。’
朱温微愣,随即点点头。
‘友珪。’朱温闭上眼,‘朕有些累了,想先歇息,祭天之事,由你先去操办吧。’
朱友珪领命而去,敬楚楚本欲留下照顾朱温,朱温却不乐意,直说想独处歇息,谁都不准打扰,敬楚楚只能随朱友珪而去,心中却不免疑惑:自太医院说换了新药方之后,父皇的精神与气色本都大有好转,为何今日状似恶化?竟连脚步都踩不稳?是真如遥姬所说,那药性与人蔘汤起了冲突,还是……
她望向朱友珪,见他亦是一脸担忧,‘喜郎,你看父皇这身子到底是……’
‘我也很担心,但目前得先打起精神,替父皇处理祭仪,让祭天大典能圆满结束,完成父皇心愿。毕竟,我还想多陪陪父皇,多尽尽孝道。’朱友珪说得恳切。
敬楚楚温柔笑了。
*
朱温进入王帐后,将所有人赶出,直至夜深,都不曾踏出一步。
王帐内,朱温只是呆坐于王座上,目光空洞,双手不住颤抖。
他看不清了!
这个不可一世的老人,感到巨大的不安与羞愤,以及几乎要将他灭顶的惊惧。
此时的朱温如同惊弓之鸟,任何细微声响举动,都让他胆颤心惊。
‘大胆!是谁?’
有人步入王帐内。
‘给朕滚出去!朕说过了,谁都不见!’朱温怒吼。
他不能让别人知道他看不清了!绝对不能!
‘陛下。’
是遥姬。
朱温稍微松了口气,却仍是余怒未消。
‘都是些无用蠢材!朕的身子……成了这副模样,还要你们何用?’
遥姬一面观察,一面缓缓走近,直走到朱温面前,才低声道:‘陛下,恕遥姬斗胆一问,陛下的双眼……是否有损?’
‘放肆!’朱温心底最深处的恐惧被遥姬说中,恼羞成怒,随手拿起什么便往地上狠砸,‘朕只是一时疲乏!休得胡言!’
遥姬立即跪下,‘陛下请息怒!请听遥姬一言!’
朱温乱砸了一阵,稍微发泄怒气后,狼狈跌坐回王座上,胸膛剧烈起伏,却不再赶遥姬出去。
‘陛下身子大损,而后药石罔效,甚至双目受损,原因并非单单是泊襄大败、心神受创,而是有人暗中要谋害陛下……’遥姬道。
朱温不敢置信。
他自以为防范严密,可仍有人暗中对他下手,致使他双目毁损?
‘把人带进来。’遥姬低声朝王帐外头道。
子神推着张锦入内,张锦自知事机败露,一入王帐后便跪下求饶,‘陛、陛下……小的、小的绝非有心……小的只是——’
‘张锦?’朱温听见张锦声音,大为震惊。
居然是他一向视为心腹的张锦?
朱温痛心道:‘亏我这么信任你,你居然……居然……’张锦跟在他身边多年,向来忠心不二,他压根没想过张锦会背叛自己!
朱温怒极攻心,尽管双目已损,仍伸出双手盲目地想要取剑,好不容易摸着了,抽出剑就要上前砍人,却一个踉跄,重重摔跪于地,手上利剑也脱手而飞。
遥姬与张锦双双就要上前扶起狼狈挣扎起身的朱温,却遭喝叱:‘不准过来!’
他不要这些人的怜悯与同情!
他是朱温,亲手灭了前朝而立国大梁的雄图霸主,他曾叱咤风云,腰佩赤霄剑,一声呼喝,手下精兵数十万皆听他号令,一手掌控所有人生死,可那都已经成为过去了吗?命运要将他彻底抛弃了吗?
朱温身形摇晃着起身,冷笑,‘张锦,是朱友珪那孽子指使你的,是吗?’
朱温心下雪亮,如今除了朱友珪,还有谁有这个胆子敢暗中毒害他?
那孽子看来是巴不得他早日归天,好登上王位了是吗?
作梦!
张锦只是连连磕头,‘小的……小的是被郢王逼迫才下药的……’
遥姬道:‘陛下,此刻若杀了张锦,郢王见事机败露,极有可能破釜沈舟,不惜用上一切手段。’
遥姬所言,让朱温很快冷静下来。
朱友珪这孽子阴险至此,连跟随他多年的张锦都为其收买逼迫,如今除了遥姬,他还有谁能信?就连外头护卫王帐的那些御前侍卫,说不定也都是朱友珪的人马。
朱温无奈叹了口气,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瞬间更加苍老。
遥姬道:‘陛下,遥姬斗胆,想请陛下先饶过张锦,让他继续掩饰,不让郢王再起疑心,好争取反扑的机会。’
朱温却是心灰意冷,或许他早就看不清了,看不透每个儿子都在处心积虑地想将他从这王座上拉下……
遥姬见朱温颓丧模样,急道:‘陛下断不可在此时丧志,不然岂不正中了郢王的计算?’
朱温重重叹了口气,朝遥姬道:‘张锦就交由你发落处置,都下去吧……’
子神将张锦带了出去。
遥姬离去前,回头望了一眼,只见一垂暮老者斜靠在王座上,意志消沈,哪里还是当年那个野心勃勃、一手将她亲自训练成夜煞的狠毒枭雄?
王座上的那个人,何时竟老得连她都快认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