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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已经不早了。
这个时间点,是云霄的早课时间。
裴景刚回来就要走。
天色青灰,霜雾凝结在道路旁的草木上,添了好几分湿寒。
楚君誉对他昨天的夜不归宿似乎毫不在意。裴景却认真跟他说起了云岚山脉那个老人家里发生的事。
“我后来和许镜又回去了一趟,老人家房里的那些镜子果然有蹊跷。镜子贴在窗和门的对面,都是为了防鬼怪进来。老人的孙子小时候得高僧点化,双眼通灵,对鬼怪之事也比其他人敏感。”
“只是他还是死了,房檐上的镜子被人打碎,鬼怪从地底下钻出来。他们家人口不多,那时能进入他的房间的,只有两个人。所以我猜,小孩应该是被他身边的人所害,最大可能是他二伯。”
“要么就是受妖魔所惑,要么就是利欲熏心。”
裴景走在路上,随手扯了跟狗尾巴草捏在手里摇,跟在楚君誉旁边,说着自己的发现。
“然后当天夜里,我进山林,真见到了那鬼怪,模样狰狞,全身上下都是脸——怪不得怕镜子,估计是怕自己吓到自己吧。本来我是打不过她的,但是我遇到了贵人,贵人救了我一命,让我有惊无险地下了山。吓死我了,我差点以为我要被那妖怪吃了呢。”
他说了一路,得楚君誉一句平静的点评:“你运气挺好。”
裴景丢掉手里的草,走过去,很亲切和楚君誉勾肩搭背:“可这事还没完呢,老人的二儿子下个月回来,你和我一起去抓他怎么样,我怕他身上有鬼怪,我打不过。”
他靠过来的一瞬间,楚君誉步伐停顿。
少年身上朝气蓬勃,气息如青草溪涧般干净。
他极浅的眼眸落到裴景脸上,“凭什么?”
裴景说得特别理所当然:“凭我俩关系好啊。”
天色青灰,田间陌道泥泞不堪。春夏相交之际,暮雨纷纷。男人披着一袭蓑衣,坐在马车前方,从千里之外归乡。
靠近村庄的时候,马车渐渐慢了下来,尤其在经过一片田野时,蓑衣人把呼吸都屏住了。那片田野早就荒芜,因为离奇地死过人,村民们刻意避开,现在长满了荒草。男孩被活埋倒栽泥地形成的洞,被云游四方的仙人插上了一个稻草人,说是为了渡亡灵。
实际上他心里清楚,那是骗人的,仙人是自己花钱请来的。稻草人的作用不是渡亡灵,是镇压那小孩的鬼魂,让他不得超生也钻不出来寻他报仇。
怪只怪他那双眼睛,总能看到一些不该看的。
把马车停在屋门外,他叫了声爹,老头却没回他。男人摘下蓑衣,露出一张凶恶的脸,进了院子里,找半天也没看到老人的声音。顿时自言自语,语气轻蔑道:“又进城里去卖木头了?这老不死的累死累活能挣多少钱,尽瞎折腾。”
他赶了一天的车,又渴又困,进厨房,把头埋进水缸里大口喝水。喝到一半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柔柔的东西碰着他的脸。他睁开眼,缸的内壁长满青苔,所以显得水浑浊。而现在这混浑浊缸底被人扭曲身体,塞着一具女尸。尸体凸起的漆黑的眼与他对视,脸浮肿,看久了神情有一股怨毒之色。
男人吓得大叫了一声,咳进一大口水,呛到快要窒息。可他作恶多端,早就不怕鬼怪了,从旁白的灶台上拿下一块砖头。
捏着转头,用力砸碎水缸。水缸碎了,缸里的女鬼也消失,他把头抬起,大口大口地呼气起来。
用袖子一抹脸,男人道:“真晦气。就你还想找我索命,做梦呢。”
他喝完水后,眼睛抽了抽,浑身疲惫。拖着步子往房子里走,老头不在,马车里的那一群女人他现在也不忙着处理。
回到房间,脱掉鞋子,男人躺在床上,呼呼大睡起来。一睡睡到了晚上,夜色降临,这间房子的气氛马上变了,月光透过纸窗都带着血色。
男人梦到了他的大哥。
大哥活生生被木头压断腰,整个身体断成两截,所以在梦里面也模样扭曲。大哥活着的时候就是个愣头呆脑,死也死不明白,找他问话还一脸老实相,说:“你为什么要杀我儿子?”
男人在梦里也懒得伪装自己,轻蔑一笑:“那小兔崽子能活那么大全是命硬,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老子过够了这山沟沟里的穷日子,好不容易找了条发财的路,谁拦谁死。”
大哥像个懦夫一样哭了起来。
这时他嫂子的冤魂也出现了,比起懦弱无为的大哥。他嫂子生前就是个泼妇,化为厉鬼也凶残至极,两只眼睛布满血丝,指甲青黑,扑过来:“你还我儿命来!”
只是毕竟是在他的梦里,根本伤不到他分毫。但被恶鬼掐着脖子那种窒息感,却非常清晰,他在床上身体抽搐,猛地惊醒,落了一身汗。
醒过来,房间里光线忽明忽暗的。他喉咙又干渴起来,突然背后一凉,当初在云岚山脉误入一片林子,跟那女鬼做成交易后,他就很少被鬼怪缠上,今天这是怎么了?
他下了床。听到了尖锐的指甲挠窗户的声音,定眼一看——只见纸窗上出现了无数条女人的手臂,血红色的,索性好像被挡在外面,进不来。男人后知后觉地往后看,他的墙上也挂着面镜子,反着幽幽的白光,是那小侄子非坚持给每间房子都弄上的
若不是后来那女鬼提出要求,他还不知道原来这镜子有辟邪的作用。
“你也怪不得我,怪只怪,你那眼睛留着迟早会害事。”
从小侄子说二伯你背上有个女人时,他就知道,留不得他了。他低头,穿鞋,嘀咕着:“我把自己两个媳妇都搭了进去,杀你也就不算什么了。”
弯身的一刻,什么东西从天而降,碎在地上发出声响,他怔怔地往前看,是面镜子。镜子从房顶上掉下来的,映出什么一团红色的东西。他额头渗出冷汗,后背发寒。
往上看。
房檐上一个红衣服的女鬼四肢爬行,黑发覆面,低头,裂到耳边的嘴,朝他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
半夜,男人发出了一声杀猪般的惨叫!
云岚山脉里那些没有灵智,却依旧含着恨意的冤魂,齐齐集聚于此,如潮水一样涌入男子的房间,将他分食,整座屋子都被血染红。
房子外,裴景、楚君誉还有老人,慢慢走出。
老人神情呆滞看着前方血光冲天,干涩的眼中没有感情。
裴景道:“你二儿子心性歹毒,这也算罪有应得。”
老人一瞬间苍老了十岁,闭上眼,一地眼泪从眼角缓缓渗下:“他小时候就心术不正,长大了更是无所事事,赌博成瘾。我就说他哪来的钱去还那么多的债……原来……唉。”
老人颤颤巍巍道:“只是可怜了我的孙子。”
裴景没有说话。
等老二被分食完,冤魂的怨气似乎也解了,东方吐白,太阳出现,女人和婴孩都一一化为烟尘。
把老二的房翻个底朝天,露出一个入口来。
往里面走,是个地窖。地窖里面恶臭无比,肮脏黑暗。白色堆积在一起的是一群大肚女人,蓬头垢面,都已经没有了呼吸,肚子里的东西却还在蠕动。裴景闭眸,一剑划开了一个女人肚子。
瞬间从里面钻出一条一米长的青色虫子来,大概就是寂无端说的蛊母了。
在老人的授意下,裴景一把火把这片房子烧了。希望那些被残害的女人可以安心转世,不再化为恶鬼游离。
马车内几位被拐的少女被救后,后怕不已,哭哭啼啼跪下来,再三叩首感谢。裴景不理凡间事已经很多年,给了她们一些银两,把她们带到城镇就离开。
接连几日下雨。再回云霄的路上,经过当初那个小孩死去的地方。
裴景走进田地,把稻草人拔了出来,青灰色的雨里,一个模样乖巧的男孩魂魄,从洞里一点一点钻了出来,他天生七魂六魄不全,即便被悟生点化,也还是存留几分痴傻懵懂。
男孩手和脚都很短很白,看起来特别小,漆黑明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望着裴景,不知道该干什么。他甚至死了,都没有什么怨恨的情绪。
裴景能看出他眉心一道金色的佛光。本该是福泽流长,生生招惹上妖魔。
男孩愣在原地。
裴景轻笑一声,他一指点在了男孩的眉心。
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说:“去吧。”
男孩疑惑地眨了下眼,一道白光汇入眉心,又忽然恍然大悟般。恭恭敬敬朝裴景鞠了个躬。脚步不由自主地往一个地方走去。身影慢慢隐在青色烟雨里。
路上,裴景若有所思:“那老人一辈子积德行善,最后却是毁在了他二儿子上。真不明白,他们一家都是良善之辈,怎么会养出这样一个畜生。”
楚君誉唇噙一丝讥讽冷淡笑意:“大概有些人天性本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