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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后的一大早,闻若虚只身一人赶到凉州天水府。
他刚要纵马进城,在城门口见到一个身披蓑衣的高大汉子,正向人打听吴忠的宅邸。
闻若虚见那汉子脚步轻盈,下盘稳健,该是个轻功好手。而对于吴忠这个名字,闻若虚也觉得似曾相识,于是一边踱马远远跟在汉子后面,一边细细回想。
那汉子问到吴忠住在哪里之后,并不着急去找,一路上又从街巷百姓口中得知,当地府尹趁着天气大旱庄稼无收,暗中哄骗拐卖人口给北狄作奴隶,换取了皮草铁器后,又在黑市折成现银,全部装入自己囊中。因此,各地村县人家多有失踪人口,妻离子散之事时有发生。
汉子知情后不禁愤然,找到一间酒肆大剌剌喝了一瓮青酒,直坐在那里等着日落。
闻若虚也在邻座等着,此刻他已想起吴忠是凉州一个叫仗马帮的二当家。
这个帮派的大当家叫蒋义正,为人耿直豪放,年前在闻若虚斩杀此地一个恶人时,还曾出手相助。因此,闻若虚和他算是有过交情。
夜色渐沉,那汉子在酒桌丢下一把碎银,直往城中而去。
兜转几圈后,他最终停留在府尹宅前,又找了一个酒摊接着闷头喝酒。
亥时,酒摊打烊。汉子见街上无人,从院墙翻入府尹宅中后堂,伏于窗下,未料听到府尹和几个军官正在商议贩卖人口之事。
汉子听罢怒火中烧,单刀独入其中,快意诛杀几人,虽也轻松得手,可打斗声响终究太大,惊动了宅院里的守军。
他夺门而出,竭力厮杀,奈何堂堂天水府尹的宅邸,守卫自是十分强悍。
汉子左右冲突,身负数创,最后被十数个持戟的甲兵逼入一条三面都是高墙的死巷。
他这夜为了行动方便,只带了一柄短刀,眼见不能脱出,正想拼死一搏,谁知身后的墙头上甩下一根麻绳,绳头在那里不停晃动,像是一条钓鱼的线绳,若不是情况危急,倒让人觉得十分滑稽。
汉子顾不得多想,起手将短刀飞出虚晃一枪,趁着甲兵们愣神躲避的当儿,转身跃起,手脚并用,借着那麻绳发力,几个垫步翻墙逃了出去。
出了宅邸,他见那麻绳绑在墙角的一棵槐树上,街上清冷冷的空无一人。
汉子未见究竟是谁人施以援手,只怕追兵即刻赶来,急急躲到一处僻静角落。
刺杀地方大员在大辛是诛族的重罪,汉子了结此事后本应连夜出城而去,可他本是为了复仇而来,虽然突生变故,终究心有不甘,于是潜伏于小巷之中挨了一夜。
第二日天色稍亮,他便一路打听,很快寻到了仇人的宅院。
汉子的这个仇人名叫吴忠,曾是凉州仗马帮的二当家。
这个帮派约有三五十好手,平日里睥睨官府,纵横乡间,做了不少劫富济贫的大事。
可是吴忠生有反骨,不甘屈居人下。
一个月前,他暗中窜通州府,将帮派一网打尽,三五十个骨干皆被斩首弃市,而被凌迟处死的大当家蒋义正,正是汉子少年时结交的过命兄弟。
吴忠叛节之后,与官府按照之前的约定,瓜分到帮派的三成资产,用这笔钱在城里买下一座大的宅院,养了几房妻妾,还拿着黑钱开了一个忠记典当铺子。
自此以后,吴忠带着一伙地痞恶棍在天水城里横行无忌,明面上欺行霸市榨取百姓钱财,暗地里更是帮着府尹拐卖人口抽取红利,一时间日子过得风光无两。
汉子知道府尹命案已发,时间紧迫,无法再等夜里动手,便直接从后门闯了进去。
谁知刚一落脚,他就被一支硬弩射穿了左肩,倒坐在地上,一伙儿人持枪弄棒将他团团围住。
吴忠本来影在人群之中,见来者已不能挣扎起身,才走出来说话,“若不是得知府尹昨夜见了阎王,我还真不相信你这般厉害的杀手已混进了城里。若不是你一路找到我的暗线打听这里,我也没曾想复仇的人这么快就会来。”
汉子受伤不轻,索性瘫在地上,冷着脸并没有说话。
他与吴忠自然也算是相识,可此刻就连与这叛徒说话都觉得十分恶心。
汉子沉沉叹了口气,只是遗憾没有杀掉这个恶毒小人报仇雪恨,转即想到自己为兄弟而死,这样的死法倒也是可以接受的。
“请问忠记典当的吴老板在么?”正在这时,一个俊朗的青年男子冒冒失失从后门走了进来,一看眼前的情形,便夸张地开大了嘴,显出满脸惊讶之色。
“冒失鬼,要典当东西去铺子里找掌柜,到爷爷我的宅子里做什么!”吴忠横着眼睛喝道。
“哦,这么说您就是吴老板嘞!我这有个物件,怕店里掌柜不敢定价,必须得让老板您亲自给个好价钱。”男子一脸无辜,仍站在门口不动地方。
“什么宝贝须我掌眼?”吴忠用眼扫着这个人,身材颀长,面露贵气,出身当是不凡。只是见他空手而来,并没有带什么大的物件,吴忠心下好奇起来。
自从放下了杀人越货的勾当,吴忠此刻已经变成一个有钱就赚的生意人,心想若是个玉佩金簪什么的,低价骗下来拿去哄哄小妾高兴也好。
“一颗新鲜的人头。”男子笑嘻嘻说道。
“谁的?有多新鲜?”吴忠也忍不住笑了,他觉得来者八成是得了失心疯。
“你的。现取现卖。”男子依旧笑眯眯地,还伸手向吴忠的脑袋夸张地指了指,画了个圈。
汉子此时倚在地上,顾不得自己肩上早已血流如注,看着这番对话,也觉得此人很是有趣。
“哈哈,真是一桩不错的买卖。这颗头颅你拿得走便可以当,你想要多少?”吴忠也笑起来,没耐烦地挥手示意自己的人将门关上,准备将这两人一起灭掉。
“一个铜钱。”男子又伸出一根手指头晃了晃。
“不错不错,这价钱也算公道!给你一个铜钱,过来拿吧。”吴忠回身朝手下要了一个铜钱,一脸轻蔑地抛向男子。
铜钱还在空中滑翔之时,那男子已一跃而起,信手拈来身旁一人的单刀,脚步几点地面,做出一个迅猛的鹞子扑,挥刀就向吴忠的脖颈横削过去。
吴忠当年也是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见对方有些身手,可招式太过简单,更没有留后手——当一个人身子如此飞起之后,便改不得力道方向,命门更是全然敞开。
吴忠如是判断,心下冷笑,想要在这些手下面前显露手段,便迎着要去徒手夺刀。
谁知那男子在空中忽然换手提刀,从相反的方向劈了过来。
三个弹指间,吴忠的人头和那铜钱同时落地。
“好一个利落的子母旋!”汉子不禁赞叹一声。
他所谓的子母旋并非什么武功招式,而是江湖上的一个黑话。
有些侍武逞强之人为了博取名号,在动手斩杀敌人之前,会先随手抛出一枚铜板,若是对方人头和铜板一齐落地,一大一小在地上旋转,便是做成了子母旋。
汉子记得前年江湖上有一个梅溪小小生,许下愿誓要斩下百个恶人头颅,用的都是子母旋。
吴忠的手下也反应过来遇到了丧门神,哄地一声撞开门,全都逃了出去。
充满血腥和尘土气味的院子里,一时间只剩下汉子和男子两个人,面面相觑,反倒尴尬。
“前夜在府尹宅子外面甩来绳子救我的,可也是你?”汉子挣扎着站起身,冷冷地问那男子。
男子笑了笑并不做声,过去将那吴忠的人头提起来,饶有兴致地把头拼在了尸身上。
他蹲下来颇有兴致端详了一番,然后回身捡起了那个铜钱,放在嘴边吹了吹,笑着说了一声,“吴老板,钱货两讫,下回有了好货您可还要收着。”
“你的身手很快。”汉子见对方不睬自己,又跟着评述一句,话音里仍然没有半点起伏。
“不过没有你快。”男子快落地回答。
他将铜钱别在腰带里面,转身笑意盈盈地看着汉子。
“你为何一直跟着我?”汉子有些茫然无措。
“若我说只是觉得你这个人有趣,便想看看你来天水要做什么,你定反倒觉得我这个人无聊。”男子仍旧笑眯眯的,走过来蹲下身,开始帮汉子止血。
“我得你两次救命,若你将来有用我之时,定不相欠。”汉子阴沉着脸,任其摆布。
“我知道像你这样的人,本是宁愿死也不想欠着别人,你若心里实在放不下,就只当在我这典当赊了两笔账,待我想要收的时候也不会客气。”男子说话的功夫已帮对方包好了创口,转身就要离开。
“可是,还有一笔账我此刻便要和你算清!”汉子呵住了他,“吴忠的命本是该我取的,即便是我取不来,你也不该出手。”
“哦?”男子闻言转回身来,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对方,啧啧问道,“谁规定的吴忠只能有一个仇家,又是谁规定仗马帮只能有一个朋友?”
“你该不认得吴忠,你俩无仇。那么,你是仗马帮的朋友?”汉子仍不相信对方说的话。
“仗马行天涯,义正镇四海……”男子笑道。
他说的正是仗马帮头目间常用的暗语。
“你可喝酒?”汉子一下子释然了,居然咧嘴笑了起来,他已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未曾笑过。
“我酒量不好,”男子笑道,“若你不介意的话,我倒是可以坐在一旁看你喝酒。天水自古便是蜀汉英豪故地,即便是不喝酒,看看壮阔景致也是好的。”
“凉州海西府丰卿阳。”汉子拱手道出了自己的姓名。
“雍州唐家堡闻若虚。”男子施施然还礼。
远望三山秋色浓,天水城中笙箫默,半宿老酒,半生故事。
闻若虚与丰卿阳话别之后,按照唐复此前吩咐找到了城中的铁器工坊,得知此处已为唐家堡备好了三千把铁枪,千匹上好的北马,弓矢更不计数。
工坊的人拿出样品给闻若虚看了,铁枪和弓矢的锻造都属上乘,北马的牙口也很不错。
“闻公子,按着你家唐老爷子的意思,这些兵器得混入粮谷大车,用北马分批拉到梅溪方才安稳。”工坊话事之人名叫晋平,是地道的西北汉子,一开口便声如洪钟。
“多亏晋大哥想得周全。”闻若虚拱手执礼。
“只是这途中的火耗却要多出二三成,而且最快三月之后方可交齐东西。”晋平又道。
“还请晋大哥结算便是,送货之人自可将现金分批带回。”闻若虚爽快地答应下来。
“和唐老爷子商定好是三枪折一马,十弓折一马,按着三千北马市价加上火耗,可就是八万两官通金锭。”晋平将话头喊得高些,只等闻若虚还价。
“晋大哥的价格还算公道,自是不会拖欠于你。”闻若虚并不在意,在工坊中走了一圈后问道,“不知晋大哥备足这批兵马,工坊得是营运了多久?”
“一年……或许是三五年,我这人忘性大,真是记不太清了。”晋平低声回道。
“哦,我也只是随口问问。”闻若虚面上带笑,不再追问。
“闻公子确定可以做主,不必再和唐老爷子通报一声?”晋平想到八万两的买卖如此容易,只觉简直是在做梦。
“大族长既然让我来了,自然不会再有反复。何况晋大哥算来还是我们的族亲嘞,一家人何必算得那么清楚?”闻若虚欣然回道。
“呦,难得闻公子连这个都知道嘞!”晋平此刻放松不少,脸上终于堆起笑容。
“如此便定下来罢,我现就回去禀告大族长,只在梅溪等货。”闻若虚拱手告辞。
出了工坊,闻若虚的神色却蓦地变得凝重起来。
他此前看过工坊的规模绝不算大,两个老旧的风炉,五六条锻打车槽,要想在这里打造出这么多的兵器,就算日夜不停,起码也要耗上十年八年。
何况在凉州向狄人和白人大批收购北马,每匹底价也在十两黄金以上,凭着这么点的工坊根本不可能一力垫付。
闻若虚有此推断后诈问晋平,知道他果然是秦家在凉州的姻亲,进而推出了一件事情的真相。
他前年听伏颖儿讲过,伏兴之所以被杀,是雍州太守元四法上了一封密报,内容大概是伏兴指使降魔司党羽在雍凉一带私自营造四个兵工坊、暗中购置北马,正和此时的这桩交易对上。
如此推断,这批兵马本来就是唐复和秦月明定制的,或许是被降魔司查到风声,索性先下手为强,利用元四法求功心切,将谋逆之罪嫁祸给伏兴。
此后,为了将此案做成死证,唐复指使秦月明将兵马转至晋平这里分散开后,便焚毁了兵工坊。
唐复此次派闻若虚来交涉采买兵马事宜,就是想让他以为这两件事毫无干系。
伏颖儿的杀父仇人居然就是大族长!闻若虚想到这里不由得心惊胆战,他不知该如何面对伏颖儿,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唐复。
返回梅溪的路上,闻若虚一想到心爱之人竟是被自己族人迫害,才落得孤苦无依的下场,心头便像被刀剜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