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www.bqg7.com,最快更新熊罴传 !
第二天,玄武堂的大院里,木桩上的枣瓜还是那些数目,只是卯蚩的刀柄上拴上了一个二斤多重的沙袋。
卯蚩举刀的手变得颤颤巍巍,终于开始彻底怀疑这种训练方法是在消遣自己。他趁青虺不在,喊过来一个相对还比较爱喝瓜粥的师兄,压低声音问道,“我们的师父厉害么?”
“我不知道。”师兄憨憨答道。
“为何不知道?”卯蚩没得到想要的答案,只好继续追问。
“他跟我们在一起大多不出手,就算出手也是比划着玩玩。这个世上真正想知道这个答案的,估计全都死在他手里了。”师兄说完话,抄起两个枣瓜便转身走开了。
卯蚩听罢恍然,他依旧想成为青虺这如传说一般的人物,于是不再疑惑,重新沉迷于与枣瓜以及沙袋的角斗中。
九个弹指、七个弹指、四个弹指……师兄们不用再去一日三顿地喝瓜粥,都有了精神坐在一旁看卯蚩练功,还时不时地为他叫好。
在他们眼里,这个新来小师弟进步的速度确实惊人,而且身形中颇有些师父的气度。
朱雀堂跟玄武堂只有一座山脊相隔,可等卯蚩再见到南星,竟一晃又过了数十日。
这天,卯蚩穿着玄色的道袍正在山门值守,就见南星与茯苓两人牵着手,从山下小路往这边来,她们都穿着一身橘红色的袍子,那是朱雀堂新弟子的标配行头。
映着落日余晖,秋云袅袅,满山皆是血红的枫叶,南星的脸色却更显苍白,让人心生怜惜。
卯蚩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心上人依旧憔悴,并未好转,不禁郁从中来。他此刻有太多事情想问她,入门可顺利,师父是何人,同门相处如何,他也想讲自己的师父和同门言语不多,但都是简直平快的好人,这些天挨下来,虽然枯燥辛苦,却已学到了不少本事。
可当南星走到面前时,他却说不出话来,她的眼神与一身暖色相比冰冷至极,像是在看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就这样,卯蚩醉心于练刀,南星痴迷于推演,两个人早记不得有多少个错肩而过。
斗转星移,山色枯荣,两年时光如水一般流去,不知不觉已到了万顺十一年。
星图宫最上面的那间石室一直是宫主唐复起居和议事的地方,除了左右二使,连四个堂主没有传唤也不好随意进出。
此刻,唐复与云豹右使秦月明正在烹茶,火炭用的是山上的果香木,茶芽则是明前的四叶青橄。室内一时间清香四溢,自在清凉,熊罴左使闻若虚却不在场。
“月明,你那边进展如何?”唐复问。
“大族长,我着手营建青龙、白虎二堂,至今也七年有余,青龙可出师的弟子八百余,白虎成手的弟子也有不下五百,虽不说以一当十,但个个也自是精干。大了不敢讲,拿下这区区汉州却不在话下!”秦月明朗声说起自己这几年来的功绩,很是一脸得意。他一直耸动唐复发兵起事,却被一推再推,心中早已忿忿。
“若虚那边呢?”唐复赞许地点点头,笑着继续问道。
“他做得如何,大族长自去问他便是。”秦月明故意扬起语调。他一听到这个名字,脸上马上呈现出一副很不屑的神色,像是嗔怪唐复不该将此人与自己相提并论。
“他说的是他觉得,我想听你觉得如何。”唐复语气沉稳,依旧笑眯眯地打着禅机。
“我一直忙着二堂的诸多正经事务,从早到晚不得休息,哪有闲工夫去看他成天苟且什么!”秦月明把“正经”和“苟且”说得极重。
他见唐复表情渐冷,只好转过语调啧啧,“不过,我倒是听说玄武堂多少还算像点样子,虽然幽冥那坐地户成天混吃等死,从不管事,青甲也还和当年一样猥猥琐琐,成天到晚只知道带着一群疯子闷在屋里熬药,活像一窝龟鳖,可是青虺门下倒是有二三十个本事还算不错,至于朱雀堂么——”
秦月明说到这,眉毛一挑,语气忍不住又变得鄙夷起来,“当初大族长就不听我劝,任凭闻若虚由着性子胡来,把他相好的婆娘养在那里当堂主不说,前前后后又招了那么二三十个黄毛丫头,这群娘们一不练武,二不修术,成天神神叨叨,幺幺燕燕,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星图宫在山上开了一家春楼!”
“倒也不错!”唐复手抚白须,打着哈哈,“前年来的那个小苗主可还好么?”
“年纪虽小,悟性倒强,韧性据说也不错。”秦月明说到这不禁叹了口气。
在秦月明看来,玄武堂人丁虽然一直不兴盛,可像卯蚩这样年纪轻轻便在武功上流露锋芒的,自己手下青白二堂千八百人中却扒拉不出一个来。
他还探听到,青虺应该是得了闻若虚的授意,两年来尽心调教卯蚩,还让青甲教授了些用药使毒的门道。卯蚩这个黎族的愣头青居然也逐渐收敛了心性,一心一意跟着自己的师父习武,进步飞速。
时至今日,秦月明倒有些后悔自己当初持着偏见,没有把卯蚩招到自己的堂下。
秦月明还有些懊恼,因为凭着青虺的本事,在他这里完全可以做一堂的堂主,却没缘由地甘心在玄武堂幽荧那死胖子手下做一个堂使副职,终日里死心塌地帮着闻若虚训练弟子。
秦月明曾找过青虺,想把他请到自己这边来做事,结果碰了一鼻子灰。他本想在唐复这里说些青虺的坏话,可想一想青虺那无欲无求的德行,即便说了也断然没用。
“当用则用,用人要疑是对的,可疑人也用则是我们当前壮阔势力亟需做的。”唐复悠闲地啜了一口茶,继续打着禅机。
秦月明拱手说道,“当用则用自是无妨,只愿大族长当弃则弃时,闻若虚不会阻挠便好。您老可别忘了当年唐家堡二百余口人命是谁欠下的!”
当年唐家堡被黎人精锐趁夜偷袭,秦家作为轩辕一族的主力护卫,死伤的人自然最多。可最后抓住的黎人俘虏,却被闻若虚凭一己之力放掉了,这件事一直压在秦月明心口上。
久而久之,仿佛秦家丧失的人命都要算在闻若虚头上。只要看到闻若虚一副自以为是的表情,秦月明的心口就会烧起一把火来。
何况秦月明苦练宗经,自认为武功独步天下,然而他不是在唐家堡处理烦琐事务,就是在终南山没日没夜操练人马,默默无闻,任劳任怨。闻若虚却像个没事人一样,终日在江湖之中浪荡,名号却比他响亮许多。
秦月明一直想找机会再跟闻若虚过招,折折这小子的锐气。可是一来怕唐复嗔怪,二来闻若虚本身那懒歹歹的模样也绝不给自己发飙的机会。
“月明,你的用意我已知晓。若虚虽然放浪些,可到底也是我们轩辕一族的后人,又是闻家的族长,事到那时该如何做,他心里自然是明白的,你也不必多虑。”唐复笑着说罢,阖上眼睛,挥了挥手,示意秦月明退了出去。
唐复刚刚虽嘴上那么劝解秦月明,可自己的心里却沉重得很。
当年唐家堡遇袭之时,他膝下三子,两个丧命,一个伤残,让唐家一脉几乎断了香火。否则自己马上要过百岁,何苦还要固执支撑这个族长之位?
当年黎人在上元夜突袭唐家堡,此事背后的真相只有唐复一人知道。轩辕家的三个大族这些年来既相互联结,同时也相互提防着,绝不允许一家独掌大权。因此有一道不成文的规矩,无论哪家的人当上大族长,都只在任二十年,便要在下一辈中选任新人。
二百余年前,轩辕家还住在帝京中都。唐复的祖父唐霸天年纪轻轻便才干卓然,当上唐家族长之后,把所有事都处置得井井有条,不日即将领衔这个家族。
可是天有连年不雨,人无百事顺遂。唐霸天在一次出行京畿的路上,偶然救下了一个从相府出逃的女子,两人缘分既起、顿生爱恋,便私定了终身。
之后,唐霸天才发现心爱之人是相首的独女,早已指给了当朝太子为妃,便索性携其一路向江北逃去。
奈何此女相貌绝美,路上太过惹人耳目,两人还没跑出京畿之地,便在一座山上被朝廷的一队军马赶上。
一番力战之后,唐霸天力竭而败、身负重伤,失足跌落山崖,那女子也被乱军冲散,不知去向。
唐霸天被山中猎户救回以后,想到爱人被夺,心中愤恨不已。他回到中都不久,便当上了轩辕大族长,自此以后心心念念都是复仇,暗中训练突袭刺杀的好手,准备择机入宫夺人。
奈何数载之后,太子登基为帝,到底察觉中都有所异动,由此猜疑当年劫掠太子妃的便是唐霸天,更加顾忌轩辕一族的血脉背景,虽然没有证据定罪,还是找个由头降下一道恩旨,将轩辕全族迁移到了雍州北面荒凉的梅溪。
唐霸天自那时起,便在唐家立下了推翻皇朝,一雪前耻的家训。奈何他虽然苦心经营十余载,终究由于怒火攻心,猝然而逝。此后秦家接管一任大族长之位,却清心寡淡,无所作为。直到唐复当上大族长,才秉持祖父的家训,重新开始心心念念谋求起兵造反之事。
唐复虽然心气旺盛,奈何轩辕家在雍州这等荒凉之地,维持生计已是不易,想要积聚起足以扰乱九州的实力,简直是痴人说梦、难比登天。
于是,他不顾自祖上姬轩辕传下来的禁命,首开服用空同宗经长生丹药的先例,给自己延寿,连任大族长,以便可以实现祖父未曾完成的大业。
只是如此一来,唐家堡虽然日益繁盛,可别人再无担任大族长的机会。因此,轩辕一族中的后辈逐渐多有反对之声,就连唐复的几个儿子也按捺不住,终于暗中通报黎人,想要引外人诛灭唐复,进而夺取大族长之位。
那年上元夜,唐复在仓皇抵御黎人之时,已然洞察是自己的儿子做了内应,悲愤难忍,心如死灰,于是在混乱中先下手为强,亲手击毙两子,第三子却先被黎人不分敌友打成了残废。
眼见族人被杀,子嗣断绝,唐复本来想处死黎人俘虏之后便举刀自戕,也就是在那时,他看到了闻若虚身上的光芒,重新燃起了一缕希望。
唐复常常怀想,自己的命是闻若虚救下的,那么光复轩辕一族的重任也必要想方设法交给他……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茶香早已淡去,可唐复依旧陷在往事的漩涡中不得自拔,正老泪纵横之时,只见闻若虚笑眯眯地走进来,向唐复端正作揖。
“外面风向如何了?”唐复用袖子擦了擦脸,毫无表情地问道。
“按大族长的意思,日烛最近收了一次笼子,鸟儿们都带了食儿回来,当真收获颇丰。”闻若虚坐在秦月明之前坐的位置上,在桌上抓了一把炒豆子捻在手里,一脸的轻松自在。
闻若虚主管的朱雀堂都是女弟子,每个人的堂号又都是以传说中的神鸟命名,所以他早已习惯了将堂中事物都按鸟雀的习性说出来,却是既有趣又传神。
“若虚,你和伏颖儿这几年营建朱雀营,辛苦终究没有白费,确实练就了不少出色的弟子。如今江湖上有个传言,说咱们终南山上飞下一只鸟雀便可占据州府,三只鸟雀齐飞就能颠覆天下啊。”唐复抚须大笑起来,对闻若虚这般姿态并不在意。
“看清天下的可以是飞的鸟雀,可这山河大地还得靠走兽霸占下来。”闻若虚一本正经地说道,他只要抓住机会,就要对秦月明统领的青龙、白虎二堂揶揄一番。
“那你觉得此刻我们是该自己开灶,还是跟别人搭伙?”唐复假意没听出这个讽刺,又继续问他要紧事务。
虽然这石室内此时只有他们两人,却依旧你来我往打着禅机,即便有人坐在旁边竖着耳朵听,也一定是满心茫然,不知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