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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北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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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平皇朝延平十二年六月初一,北都。这座城是大平国四大边都之首,也是放眼天下除了帝京中都外的第二座大城,方圆三十里,户口五十万。

    北都坐落在幽州靠北的平原之上,大河自西北向东南流去,正好经过城南,护城河也自那里取水。远在十里开外向这座城望去,只觉天高云阔,气势恢宏,军楼整肃,壮人胸怀。

    倘若走进城去,更是一番雄壮景色,城中三丈高的亭台楼阁便有将近五万座,五丈宽的街路将整个城池分为二十八个街坊,皆以星宿命名。若是没到过中都的村野之人见到这般现象,定会以为自己已经到了皇城脚下。

    北都不但烟火繁盛,而且交通便捷,往东、西、南三个方向都有平坦的驰道,向东三个日夜可到青州的秦皇台,向西五个日夜可到云西的河套,向南快马一旬则是帝京中都,只有北面地势起伏,无法铺设驰道,东西三百余里走向的群山之间只有一条平狄道可勉强走马,平狄道的终点却早已出了九州的地界。

    早在二十年前,华族与狄族在幽云开战之后,砥砺进击,以寡胜众,死力夺下了这座城池,遣返投降的狄族军众北返大漠之后,便把此山唤作送狄山,意为华狄两家修好、今后不起战事。

    而后不久,双方因为仇隙再度不宣而战,华族分三路精骑径入大漠,沿途击杀狄人十余万,袭掠人口牲畜不计其数,直到杀进北狄大盟的老巢,焚毁了狄人的图腾宝顶才肯罢休。

    华军凯旋之时经过此山,觉得之前的叫法实在是名不副实,便又恨恨地改名为荡狄山,走的路起名为平狄道,如汉武之时封狼居胥一般地刻碑山顶之上,又在道旁大肆祭拜华军阵亡将士,以此记述功绩、震慑狄人。正所谓是:

    北风卷云三千排,

    高墙脊兽托危台。

    楼宇四万八千座,

    平狄相对日边来。

    当朝礼部的一个元姓官员少年之时在雍州老家便以文才闻名,在游猎四方之时曾慕名到过这里,对酒长空,踏歌大漠,要好好体悟北方豪壮粗犷的气象。

    他一日立于城上的望楼,见到北都和荡狄山在夕阳之下,仅以一条平狄曲路寂寞相连,北风吹醒残酒,鼓角却难再鸣,更是对自己年幼时那场惊心动魄的战事畅想感怀不已,便提笔写下了这首脍炙人口的《北地觅古》,还拓写许多带回给亲友,凭着此诗成为了中都城里名声显赫的大才子,入仕之后逐步高升,后来又迎娶了世家小姐,成为名噪一时的人生赢家。

    自那以后,文人墨客们争先效仿,仿佛没到过北都的城楼上站一站,便算不上真正有性情的才子。尤其是自中都贬谪到此的那些落寞官吏,更是借这寥落的都城歌以咏志,倒是留下了不少脍炙人口的诗篇。

    这天临近午时,北都的南城门如每日一般,迎来了往来出入的高峰,有进城贩货的商贩,也有通报消息的驿卒,更多的是城里城外的平民百姓,空气中夹杂着汗臭和马粪的气味,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城墙之上,数百面玄色大旗一字排开,迎风波动。

    旗面上清一色的神龟面目狰狞,背甲沉重,仿佛起伏于怒涛之中的霸王,说不出的可怖。

    相比之下,城下那些形形色色的过路人倒像是游走波澜之下的虾蟹,慑服于这城主的威严之下,过着匆忙劳碌的生活。

    守在北都南门的是玄武都护府卫戍营的十来个军士。清早换过班,闲过一头晌,他们此刻正忙着逐个查验进城人流的籍册和行李。

    半个时辰不到,军士们早已被头顶的烈日烤得口干舌燥,风再吹上一会儿,他们的嘴唇就会皴裂开渗出血珠,因此性情自是愈发焦急暴躁。

    凡是遇着掏籍册时动作慢些的百姓,免不得连推带搡,嘴里更不干净。

    尤其是遇到没有籍册又是狄人长相的,上去先给两脚,或是扇一个嘴巴,若是发现行李中夹带了利器,就地押下打二十军棍,再连踢带踹地撵出去。

    这也难怪他们,生在这粗烈的地方,又都是二十岁血气方刚的年纪,当初奔着都护的威名、怀着满腔的热忱,要死要活说服家人,入了行伍当了军士,谁想却遇到这尴尬的太平世道,只能从早到晚轮番倒班,干着本该长史府辖下那些城尉该干的腌臜活儿,所有的差事就是没完没了地讯问“哪来的?”“干甚去?”哪儿还剩下半点金戈铁马的豪情壮志?

    这些军士嘴上彼此不说,可心里都跟明镜儿一样——当兵没有战事便立不得军功,立不得军功便无出头之日,恐怕干到四五十岁也讨不到婆娘。

    再想一想北都城中玄武都护府的那位正主儿,过得何其潇洒,住着皇宫一般的都护府,吃香的喝辣的,连女人都每个月不重样地玩。他今日能够如此,不正是靠着当年人头堆起的金山银山,拿着同袍血肉换来的封官赐爵?

    俗谚道: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他们都暗恨自己晚从娘胎里爬出来二十年,摊上这么一个平乏无味的沉闷年头,别说建功立业,就是吃口屎也赶不上热乎的。

    为首的营尉更是百无聊赖,正簸箕着腿,骑坐在一个半人高的木栏上,用佩刀百无聊赖地拨弄着一辆装柴草的牛车。那佩刀在鞘里不知闷了多长时间不见天日,刀尾和鞘口早已锈在了一起,散发着淡淡腥臭的腐坏气味。

    他大概四十出头年岁,早年在战场的死人堆里摸爬滚打,幸存至今,粗黑的脸上原本凌厉的棱角和眼神,都被这日复一日的困倦岁月一刀刀磨平。

    凌乱的发髻、呆滞的表情以及油腻的胡须,再配上身上披着的那一身老旧的玄色轻甲,让他看上去显得人畜无害,甚至有些好笑。

    谁都不会从这般人的模样里看出,他青壮之时是玄武黑甲军的一名校官,曾经奉命带着手下上千北马精骑,一路纵横袭掠了三千里大漠,仅他一人便亲手斩杀了一百多个狄人,还将那些狄人的左耳一一割下,就地取材用胡柳枝儿穿成串儿绕在马肚子上,居然足足缠了三圈。他们当年行军之时,就连大漠里最喜血腥的秃鹰和土狼闻着着他们身上那股丧杀味儿,全都远远躲开,根本不敢近前。

    营尉虽然也对如今这样困顿的日子暗暗抱怨,可他到底清楚,自己是一名军人,而且是玄武军的军人,服从都护的任何命令都是百死莫辞的光荣职责。

    或许在别的军伍里面,当兵只是一个混饭的差事,平日里避重就轻不说,一到战时若不想争功夺利,就必然会想着法子畏缩保命。

    而玄武黑甲军这些年来之所以令敌人闻风丧胆、避之不及,就是因为都护在开战之后每每身先士卒,冲在阵前,在他的身上看不到求生,而是求死。

    主帅都是如此,麾下的兵将岂不用命相陪?当年的玄武军只要在战场上起势,天地为之变色,神鬼避之不及。

    军士们常常在想,为何主帅在战场上如此拼命都不会死,或许阎罗大狱的恶鬼魔神也不想让这种人去点卯报到吧。

    玄武军的主帅脱甲以后,蓦地变得消沉起来。虽然营尉一直想不通都护大人为何如此,也想不通他为何要让卫戍营接管这查验往来进出的无聊活计,可还是带着手下的三四十号兄弟们轮番守在这城门下面,看着日月流转、冬夏往复。

    即便如此,他清楚自己干的这个活儿还不算最无聊的。

    曾经的一个同袍当年立功更多,随军驻守北都之后也未有半点过错,倒莫名其妙地被都护早早削掉了军籍,发送了一笔银子,留在这城里开了一家高档酒肆。那人原来只乐于在马背上打打杀杀,脱甲后每日消遣时间的方法则变成看一看官吏们与谁相互走动,听一听土绅们坐在一起聊些什么。

    还有当年玄武中军斥侯营的一个百夫长,战时一个人能笼络方圆五十里的视听情报,同样被迫脱掉了衣甲,在都护府后院盘了一个现成的花草宅子,从那以后神神秘秘地养了一大群鸽子,又在院子里挖了一个大池子养些不知品类的鱼鳖虾蟹,终日与花鸟鱼虫为伴。

    或许战场上活下来的人没法在太平繁华的北都活出个样儿,慢慢都会变成迟滞呆傻之人,逐渐被历史的风尘掩盖……

    当初死在沙场或许是件好事?营尉正暗自踌躇着,忽然听得马蹄阵阵,抬头遥见官道那边,几骑快马正夹着尘土飞奔而来,骑马之人身上都是便服,为首的骑者背后插着一面白色令旗,正是北都长史府的徽识。

    “水火不相容,黑白分两边。”营尉一看到与玄武都护府用色截然相反的北都长史府徽识,就觉得很是无奈。

    大平立国那时,都护在这里本来算是主掌一切军政要务的诸侯,是隔绝于中都帝京的土皇帝。

    可自打延平元年起,朝廷陆续在各个边都分设了都护府和长史府,军政趋于分离,都护府在户、吏、工、刑等方面的权利被长史府蚕食殆尽,只剩下手中的兵马,养起来还要看他人的眼色、等朝廷的粮饷。

    尽管都护和长史都是从一品的大员,在官员序列中已经是无上的要职,一方主军,一方主政,双方平起平坐,可都护府决然凌驾在长史府之上,这在北都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都护身份显贵、居功赫赫,对长史的姿态自然可以傲慢无礼,可他们这些下面的军士没有接到指令之前,到底是不敢轻易开罪官府、惹出事端的。

    想到这,营尉麻利地跳下木栏,将佩刀插回腰间,紧忙连吆喝带比划地催促军士们扯起戒严用的木棍,以最快的速度驱散了围堵在门口、正等待查验入城的人群。

    只几个弹指的功夫,营尉他们便清出一条丈余宽的过道,却也刚刚勉强容得两马并行而过。

    几个长史府的骑者倒似乎是傲慢得很,又或者很焦急,路过时连招呼都不打一个,急匆匆从南门策马进城。

    随后,为首之人收起了背后的令旗,一刻不停顺着中央大道继续往北赶,直到长史府门外才稍稍勒慢了马,几人之间也刻意拉开了距离,悄默声地绕过西墙,在府院后门齐刷刷下了马,叩开门急匆匆跑了进去。

    进了后院,其余几个骑者都规矩地候在那里,为首的一个顾不得喘口气儿,像个被鹰隼追击的野兔,三步并作一步跑入后堂,就着惯性冲堂中之人扑跪下去,待身体稳住之后,嘴里方才倒出空,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庆和,此番北去如何?”堂里只有一个男人,此前正倚坐在一把老旧的雪松椅子上,一手托着脑袋,一手挥着蒲扇发呆。

    此人正是北都长史许云才,四十五岁左右,身体已微微发福,套在一件缎面短袖褂子里面,显得雍容富贵。只是他面色极其绵软,眼神晃动,语气虚浮,看样子不是大病初愈,就是心里正担着一件天大的难事儿。

    “回长史大人的话,此行无获。”叫庆和的那人说完不敢抬头,把身子哈得更低,若不是双腿蜷在那里挡住了腰腹,整个人乍一看简直像只蟾蜍趴在地砖上。

    “这不怪你,天意如此,阖着许家该有此劫,罢了,罢了……”许云才说罢一声长叹,手里的扇子倏地滑落在地,整个人堆在椅子上就快要支撑不住了。

    这一日是许云才胞弟许望的忌日,本就不会有什么好消息。二十年前,许望身为前朝的常山府尹,力战不敌,以死殉城。

    大平立国之后,李家新朝非但没有难为许家,反而看中其忠烈德行,将许云才的父亲许清宗封为尚书,后来又加赐太子太师衔位。

    许云才觉得人生起伏不定,生死难测,荣华之后往往就跟着衰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