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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护暗暗嘀咕,这已是许念恩赖在都护府的第三十日,每天除了如厕、睡觉,她几乎粘在了自己身上,想甩都甩不掉。
都护心中好奇日益强烈,自己这般凶狠做派,别的女子见了恐怕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可许念恩在自己面前却举止自若,在这都护府里也是闲庭信步,仿佛行走在自家庭院一般。
“你一个大男人,月月拿这女人的血做什么,难不成是兑酒喝?或者,你还有什么说不得的癖好?”许念恩嘀咕着。
她见都护起身拿出一只盘蛇纹的铁罐,将刚刚接出的血小心翼翼倒了进去,然后又拿出一枚刚才喂女子服下的那种药丸,往罐子口抖了进去,封上盖子轻轻摇晃了几下,那盖口是一只蛇首龟身的神兽,浑身透着比铁还冰冷的气息,似乎用人血也永远喂不饱。
“我已去信问过冥鼍了,你在他面前用毒居然得了逞,这样的行家不必在我面前明知故问吧。”都护依旧小心翼翼收好罐子,左右支不开她,索性坐在对面,继续用那蛇一般的眼睛盯着她看。
他暗暗揣测,帝京官家的女儿居然会用如此上乘的用毒手段,对她的背景愈发忌惮猜疑起来。这些日来,都护在吃饭喝水的时候都格外小心,生怕她会从中下毒。
“都护既然这么说,小女索性班门弄斧了。这三五夜是极阴的,女子的回血是极阴的,药丸色泽通体乌黑,气味闻着腥冷,也该是极阴的。我幼时曾在母亲嫁妆里找到一本讲天下奇门异术的杂书,里面讲桥寨相传有一种秘药三阴膏,用途不详,再想大叔你是九寨的人,这罐子里的该是三阴膏的原料吧?”许念恩说起自己咬得准的事情,马上开始眉飞色舞,摇头晃脑像个喋喋不休的老夫子,配着她那还些许稚嫩的脸庞,让对面的都护看了哭笑不得。
都护哼了一声,对她的猜测不予评价,又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撵她出去。
他早已后悔让许念恩来看这取血的过程,本来是怕不让她看,问得更多,却没想到这个女人看完之后,聒噪起来便没完没了。
都护觉得这些日来脑仁被她叨咕得生疼,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居然留下她天天在身边,或许只是因为她和画中之人太像了,骨子里有一种天然的磁力,两人朝夕相处下来,他反而不怎么记得去看那画像了。
“都护既然没有杀伤这些女子的性命,何必被人误解成杀人的魔神。即便因为什么缘故不能放回家,也该找个机会和她们的家人说明真相,岂不是很好?”许念恩依旧絮叨。
“你个黄毛丫头,现在是教我如何做事么?”都护瞪起眼睛,随即又变回平常表情,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这般模样决计吓不住她。他这些年来虽然杀人无数,即便是面对不共戴天的仇敌,也从未害过一个女子的性命。
“人非圣贤,善听则明。我不敢在都护面前造次,只是希望你将心比心,减去人间许多痛苦。”许念恩坚持自己的想法,却见都护干脆躺倒在坐塌上,闭上眼睛不再看她,那模样倒像是个耍性子的孩童。
“大叔有很多年没回过九寨了吧,你一直待在北都,难道就从未想过家乡?”许念恩没有知趣地离开,反而走到都护身旁坐了下来,从这刻起,她开始改口叫他大叔了,更叫他无可奈何,不知该如何摆脱这个缠人的妖精。
都护这些年来虽然位高权重,主掌幽云二州,却从未接近女色,就连和女子说话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这短短一个月之间,他已渐渐失去了威严之气,反倒让许念恩在气势上占了上峰。
“你说自己生在中都,又哪会知道九寨的好处……”都护说罢神色黯然,自己虽然远离故土,可毕竟少年时在那里长大,比起面前的这个女子还要幸运一些。
“我怎么就不会知道?”许念恩很是不以为然,马上又打开了话匣子,“九寨地处大山大河之间,是三江汇流之处,万物灵韵之所。自天寨以南依次排布,最大的是地寨,最美的是桥寨……”
都护见许念恩说得头头是道,心里很是惊诧,仿佛她真地在那里生活过一般。
“所以嘛……”许念恩拖长了话音,露出一丝坏笑,“我脑子里的九寨和都护你画中的美人都是一个道理,不是真的,却比真的还珍贵。或许,只有得不到的才是好的吧……”
“你可喝酒?”都护为了这句话踟蹰了好一阵,忽然睁眼问了一句,见许念恩不明所以地点点头,起身拉起她的胳膊,两人下到二楼,厅里的桌上不知何时已经备好了一坛酒和几道干果小菜。
“呀,这居然是陈酿的苗酒!”许念恩端起面前的酒杯轻轻嗅了几下,又品了一小口,惊讶地叫出声来。
“没想到你自幼生在中都,却知道老苗酒是什么滋味。”都护自是得意,自己用一只小碗喝酒,此刻已连喝了三口,碗里的酒却还剩下小半。
“自是没喝过,只是听母亲时常念叨,咱们黎人酿酒与华人不同,一定得是红陶土做的坛子,清江米做的底料,讲究些的还要放进百子果和滇红花,方才尝了一口,定是苗酒没错!没想到大叔到底是个想家的人,居然在这万里之外的北地也喝得到这酒。”许念恩又开始卖弄起她的见识来,眉梢都翘了起来,眼里满是欣喜。
在她看来,故乡九寨的一切人物都充满了神奇,就连面前的这位大叔也是一个有故事的有趣人物。
“算你识货。”都护又抿了一口,表情很是受用,哪里像是喝酒,简直是凡人在品鉴龙肝凤髓一般珍惜,绝不容许有一滴半点洒在外面。
“只是大叔酒量却是一般,不敢大口喝酒嘛?”许念恩一抓住机会便开始揶揄他。
“你懂什么!当年我只带了十坛酒到这里,不曾想到再没回去过,这可是最后一坛了。”都护似是心疼这仅存的陈酿,自己不再续酒,反而又给许念恩的杯子慢慢满上,他的手臂不粗,却布满了虬筋,不但有力,而且很稳,小十斤重的酒坛拈在他的手里竟然轻若鸿毛。
许念恩注视着那杯中的酒色,澄澈、冷冽,微微泛着似红非黄的亮光,在灯下更映照出她那若桃花般可人的颜色来。
“这些天如此絮叨大叔,你倒把这么珍贵的酒拿出来分享,我此刻却觉得有些受之有愧了。”许念恩双手轻轻握着酒杯,目光流转,脸颊微微泛起了红晕。
“苗酒本来就该黎人喝,也只有黎人才会喝,让你来喝就是这个道理。”都护转过头望着轩窗外的圆月,刻意不再看她。
自从许念恩到来,他总有一种与家乡、与故人亲近的温暖,即便只是一种错觉,可这种情绪在喝下几口酒后更加升腾起来,他沉吟了一会儿开口问道,“听你平常所讲,你母亲该是桥寨人吧?”
许念恩笑意盈盈地点头,一脸自豪地掀起薄纱的袖口,露出葱段般的臂膊,上面赫然有一处桥寨徽识。
黎人的祖先出自蚩尤统领的八十一寨,当年在两河被炎黄联手打败后,余部大多向西南流离辗转,不为华族所融,历尽艰辛危难,到了这百十年来只剩下天、地、日、月、石、树、竹、岩、桥九个大寨,三五十万人口。
黎人各寨以云纹天寨为首,天寨主祭祖先蚩尤,专以征伐用武、护卫黎人为职责,其余八寨也自有分工专长,而桥寨专长的正是以药渡人、救治病患,寨中出了许多精通医药的美女。
黎人中自来就有“嫁郎当嫁天寨郎,娶娘当娶桥寨娘”的俗谚,而此刻两人正坐在一桌,不知是否天意使然。
“大叔,看你头顶的云纹陈旧,胸口的云纹托日却相对新一些,当年该是被选作天寨黑社的大鼓头了吧?”许念恩说完又拿起酒杯,学着都护的模样很珍惜地啜了一小口,然后抿嘴笑着起身,就地跪了下去,两手举起,十指贴紧放在额头眉心处,颔首不动,这是黎人拜见苗王的礼节。
黎人九寨无论男女,在七岁闭灵(黎人认为两性区别的年纪)后便要文上各自的寨徽,都护头顶的云纹就是如此而来,许念恩自己臂膊上的徽识也是那个岁数文的。
九寨的首领管治由各自的祭鼓社担任,祭鼓社又分一个黑社(宗主)八个白社(分支),分别对应九个鼓头,掌管不同事务,黑社为首的叫大鼓头。
都护胸口的云纹托日按着黎人规矩,当是作为新选定的大鼓头,在十五岁成人礼时文上去的,这个徽识只有天寨黑社大鼓头才能使用。
天寨是九寨之首,黑社大鼓头又是天寨之首,这云纹托日的徽识相当于黎人的王印,此刻在他胸口却残破不堪,全然看不出原来的恢弘气象,倒像是一个囚徒的墨刺。
“什么大鼓头、小鼓头,在华族的眼中向来与走狗没什么分别,远没有这都护来得显赫!”他自嘲地说罢,示意许念恩起身坐了回去,满面萧索地摆弄着手里将空的酒碗,不知在想什么。
“除了华族,当今天下四方族群,只有黎人活得还算快乐安稳,楚地南都十三府黎人安居乐活,繁衍几代,户口已不下三百万,我虽不知当年诸多屈曲,但也猜得到,大叔这些年定是为此耗了不少心血吧?”
“你说的这些都是南星的功劳,与我何干?”都护听着黎人过得安好,不自觉地愈发放松起来,说话时居然露出一副小孩子执拗般的童真表情。
“朱雀国公镇守南楚,协和苗寨是这十来年间的事情,若当初黎人都被屠戮殆尽,又岂有后面的起死回生,欣欣向荣?”许念恩不禁感叹了一句。
“你到底是谁!?”都护听到这,脸色骤然阴沉下来,一如两人十天前初次见面时一样,那双眼睛仿佛放出了威慑的信号,整个人像是一条已经竖起颈子,随时要向对手发起致命一击的毒蛇。
“只要不是北狄派来的奸细便好,大叔你怕什么?”许念恩愣了一下,眼波一转,随即又露出了调皮的笑容。
“南星是朱雀国公入门前的闺中名字,当世的年轻人多有不知,我刚随口说出这个名字,你便接着讲起朱雀国公来,哪有如此巧合的事情?”都护冷笑了一声,心中只道这许家之人果然是中都派来的探子,手腕不错,可毕竟年幼,几番试探下来终究漏了底。
“知道南星怎么嘞?她当初是我们桥寨七叶开大鼓头的女儿,九寨第一美人,这个名字谁不知道才奇怪嘞。我阿妈小时候还成天跟在她屁股后面玩,就连大叔你的黎名叫卯蚩,我也早就知道的。”许念恩说完,掐着腰故作生气的模样,皱着眉,撅起嘴,“大叔,你当我不知道么,当初你俩可是苗王指过婚的。”
都护听后,不带任何表情地看了许念恩一会儿,像是她在说别人的事情。他这半生阅人无数,却仍想不明白这个少女黏在自己这里絮絮叨叨,神神秘秘,到底想干什么。
“你的母亲叫什么?”卯蚩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板起面孔继续追查她的身世。
“桥寨溪瀑东边药家的杜若,总不会是假的吧?”许念恩说完母亲的闺名,忿忿撅起了嘴。
“不假。”卯蚩自然记得当年有这么一个小丫头总跟在南星后面一起玩,只是未曾想那个小丫头的女儿如今都这般大了,就大喇喇坐在自己面前。
卯蚩随后又蓦地想起,杜若当年在九寨出事后不久,被南星叫到了终南山上,做了朱雀堂弟子,堂号重明,只是大平立国之后,这个女子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却未曾想她嫁入了中都许家,又随许云才来到了北都。
他想不明白,许念恩是当年的同族、同门的女儿,这次自投罗网到自己这里,是想做什么?
“你此刻一定是在想我赖在这到底图个什么。你不用想,想破脑袋也没用,我阿妈当初为了报恩,嫁给了阿爸,结果两个人落得不为世人所容的下场。打小的时候,阿妈就常跟我说,将来一定要嫁给黎人,才不受异族白眼相看的折磨。我一想,左右如此的话,不如嫁给这世上最厉害的黎人,就嫁给苗王。谁知你到现在这么一把年岁了,还日里夜里都忘不了旧情人!”许念恩说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赌气似地瞪了他一眼,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卯蚩……”都护仍坐在那里,嘴里念叨着这个多年未闻的名字,一时间也不深想许念恩的来意,伴着那飘飘忽忽的酒劲儿,仿佛整个人又飘回到二十多年前,那万里之外,青山翠竹、炊烟袅袅的九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