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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勾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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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玲珑出去,闻羽脸上渐渐回复到淡漠伤感的神色,“茯苓姐姐,你说刘不然到时候当真会来?”

    “若换成你是刘不然,来是不来?”郡主依旧恬淡,双手离了棋局,袖在宽大的拂袖下,依旧一脸的恬静。

    玲珑进来插话的功夫两人已经对了五六手棋,闻羽发现自己的棋子被一环又一环地咬在一起,除了一个四面埋伏的虚位,竟再无别的地方可以落子,只好苦笑着袖起双手,表示认输。

    “对了,茯苓姐姐!有一句话,我不敢跟堂主说,却忍不住告诉姐姐。凡是当年可疑之人,一并去人杀掉岂不更加容易,何必大费周章再去查探究竟?二十年已过了一代人,本就消弭无踪的线索想再串起来比登天还难……”

    闻羽说得有些底气不足,他知道茯苓一定会不以为然,可终究还是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杀人固然容易,可要杀灭自己的心结却是一件难事。你若是怀疑十个人便去杀掉,却也不知道该将仇恨寄寓在哪人身上,更没法确定仇人真地已被杀掉,若这十人都是冤枉的,岂不是放纵了真凶?堂主该是如此思量,才按部就班排布诸事,你却万万不得再去唐突她,免得挨一顿训斥。”

    茯苓说得极为透彻,让闻羽恍然大悟,只是感慨这些年来为了那件事,自堂主以下这么多人付出了极大辛苦,仿佛所有人生来就是为了查出真相。

    就如眼前的这个茯苓姐姐,本来已归隐林泉之间,却被堂主一召即回,身处这帝京的龙潭虎穴之中,表面上是无尽的富贵荣耀,实际上也同样时刻受着那颗心结的折磨。

    从万通郡府出来,闻羽反倒坦然了一些,堂主和茯苓姐姐既然都付出这么多心血,自己做出再多牺牲也是应该。

    只是,他隐隐觉得在中秋之前,这中都城里或许还会发生许许多多的变故。

    常青苑所在的万安大街往东一条街,有一座占地百亩、极为体面的府邸,门牌上是太祖先帝御笔亲题的“大平柱国”四个镀金大字,房檐下挂的一排灯笼上则用清隶写着“汉国公府”,离得老远也能感觉到一派威严肃杀之气。

    此刻府邸大门前停着几辆外饰豪华的马车,几个马夫看样子早已相熟,正百无聊赖地蹲成一圈玩骰子打发时间。

    相比之下,府院里中厅的气氛却十分紧张。

    当朝几个核心人物正坐在一起品茶议事,两侧依次排着左相兼礼部尚书徐守一、户部尚书何不可、工部右侍郎赵尔逸、工部左侍郎兼将作大匠徐永德,主位上坐的正是六相之首——右相兼吏部尚书刘鹤群。

    几个人中,徐守一和刘鹤群看上去年纪相仿,面色虽然红润康健,可到底都是须发花白,其他几人相比之下则要年轻许多。

    “各位大人,老夫请大家来是想再议一议早朝上的那个折子,有不妥之处还请直言相告,若是认为可以,还请各位早些画了各部官押,免得圣上烦心。”

    刘鹤群说完这话,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茶,眼睛只盯着茶杯里冒出的热气,却不看任何人。

    这情景让坐在下首一侧的何不可松了一口气,因为刘鹤群长相虽清朗挺拔,可一双眼睛却犀利异常,若是一直不开口说话,只盯着哪个人看上一会儿,便会让那人觉得比用刀架脖子还难受。

    “右相,左相,两位大人,想我大平开国已二十年,兵戈平息,四夷平服,在籍的户口已过千万,国库存余颇丰,按右相折子上的提案为圣上修身后之所,想来也没甚难处。”

    过了半晌,何不可见其他几个人都不吭声,怕又冷了场,只得和往常一样先开了口打圆场。

    朝中的人都清清楚楚,除了左右二相,这户部尚书掌管国库,批复各地财钱拨付,核定九州盐田赋税,是个极为要紧的职位。

    永平七年,原户部尚书许清宗因废太子李求嗣被株连,刘鹤群便借机力排众议,硬生生把何不可推上这个位置。

    有精细之人算过一笔账,何不可这十来年间替刘鹤群贪墨的银钱数以亿计,若是折合成一垄一垄的田地,足可以从幽州一直向南连到楚州。

    徐守一虎着脸坐在那里,本来脸色就极是难看,情绪一急更是紫得瘆人。

    他见何不可又见缝插针,捧着刘鹤群打圆场,当即火了起来,朗声道,“何相专管府库钱粮,点头允诺了自是无碍。只是从礼法来看,老夫当有三问!”

    “左相请讲、请讲……”何不可在朝中第一个怕的是刘鹤群,第二个怕的便是徐守一。这些年来御史台声势衰弱,徐守一却领衔礼部越俎代庖,一直在找机会纠察户部的账目,想把何不可掀下马。

    “一者,太祖先帝陵寝已安在中都城北的风水宝地,何故勾得圣上偏离祖地,取址终南山麓?

    二者,先帝开国之时已有明旨传遍九州,李家得天下为的是推翻暴君,造福万民,其中一条铁打律例:凡是皇家用钱,就算天大的事项,不可逾国库十一,此陵预算便耗金千万,岂非背祖?

    三者,前朝厉帝无道,登基三载之后便修建陵园,劳民伤财终于引得各地义军纷涌,即便那般折腾也只修了十年到头,我活了快六十岁,看过上百部史籍,却从未听闻,哪个帝王诸侯给自己修陵要耗时七八十年这样怪诞之事!?”

    徐守一连续发此三问,句句如挟刀带斧,说得何不可连忙低下头,再也不敢吭声,桌上的气氛更加压抑起来。

    刘鹤群见状呵呵冷笑了一声,放下茶杯不急不缓接着说道,“徐相不必恼火,您是礼学名宿,考据经典自然都是为大平社稷着想。鹤群虽不才,但少年与徐兄伴读之时,倒也顺带着研读过几部经典,便在大家面前搬弄拙斧了!

    其一,以往凡是大治的朝代,都有帝王后嗣分葬各地的故例可循,虽说不算聚拢祖地,却也有王气镇守四方,可以福荫后世,庇护万民之说。

    其二,徐相嗔怪用钱太甚,可此陵按预算上看,营造工期持续近百年,均下来每年的用度不过数十万两黄金,比较国库也远未过十一,算不得违背祖制。

    再者说来,别管圣上听信了哪家的谶语流言,要修上七八十年,自去修便好了,修到哪年又是后话。徐相,可别忘了你我都是先帝的旧人,凭借些许老旧的资历才忝为朝臣,没所以地就折杀当今圣上长命多福的愿景,则是大大不好了。话又说回来,徐相你我都已到了耳顺之年,何故为那百年之后遥不可及的事情徒生争执呢?”

    刘鹤群三言两语就把徐守一的质问一一对答,言辞之间还不忘提点徐守一所处的境地,片刻的功夫便夺回了这桌上的话语权。

    说完话,刘鹤群又端起茶杯点弄着盏盖儿,像个没事人一般谁也不看。

    过了一会儿,见徐守一始终板着脸不言语,刘鹤群又笑吟吟地转向另外两个人。

    “赵侍郎、徐侍郎,当今工部尚书空缺,二位大人便是主事的人,这修陵的事儿说到根上,还得行内的人盘定,我们这几头老蒜再空磨几个时辰的嘴皮子也无益。故此今天特意请二位才俊一同过来,也想听听有何高见。”

    刘鹤群为人精明,一开口从来都是话里套着话,没有一个词句不含着几重意思。

    朝中官吏凡是熟悉他这套路的,即便刘鹤群对某事已明确表态,也绝不敢当面应承下来,只是回复“容下官回去领悟”。

    等到真回去细品一遍,便多品出一层意思。

    再回想一遍,又变成另外一层意思……

    任你思来想去也摸不清刘鹤群的真正意图。

    这便是刘鹤群擅长的权术,使得满朝官员都对他存着几分畏戒。

    朝有六相,按开国时划定政务运营的重要程度排为吏、礼、户、刑、工、兵。

    在这之中,刑、兵两部的尚书出身天道军参军府,和户部尚书何不可一样,都是刘鹤群的嫡系。

    工部尚书原也是永平年间的旧臣,一来年岁已高,二来早已疲倦了朝堂上左右二相的明争暗斗,前一年秋索性称病告老还乡,到底算是落得个清静。

    眼下这工部尚书之职本来不甚显要,却也在六相之中,太平时节里相比刑部、兵部,机要事务反倒更多。

    对于这个职位,朝廷一没外派,二没内调,一直空在那里,朝里的人私下也都议论这两个侍郎谁会登堂入相。

    赵尔逸今年刚满四十岁,便坐得工部的二把交椅。

    除了处事有眼色,善投机,左右逢源,胆大心细,他也是受了刘鹤群不少明里暗里的荫蔽。

    赵尔逸的父亲赵凭风与刘鹤群是楚州的故交,一路随天道军打到中都的功勋老臣,故而他在刘鹤群那里也算出身正宗。

    徐永德相比之下则更年轻,来年才满三十。

    他是地方治河功曹出身,凭着功绩卓越,辗转迁升来京就职,按宗籍算来还是徐守一在楚州的远房族侄。

    朝堂之上,右相刘鹤群与左相徐守一两人不知为了何事,自大平立国起便水火不容,从永平到延平勾斗了足足二十年,却也始终难分伯仲。

    如此形势之下,谁的亲近之人领了工部尚书这个紧要职位,谁便在六相的博弈中多了一枚分量不轻的筹码。

    若赵尔逸上位,六相中基本就是五打一的局面,刘鹤群会有压倒性的优势。

    若徐永德上位,则是四对二的人数,那样的话徐守一还有维持场面的实力。

    赵尔逸坐在那里早就观察桌面上的微妙变化,何不可从来都是右相的跟班儿,自己只要也赞成修陵这事儿,无论徐永德如何支持他族叔,起码是三对二的局势。

    他酝酿了一下,刚想开口,就见徐永德先站起身来,向三位相爷依次做了揖,朗声道,“今天右相安排的既然是个谈各自职守的局,不干其他,左相讲了礼法,何相讲了财库,按着工部的排序,本来该赵兄先讲,可我身为圣上钦点的将作大匠,掌握工程的具体筹算,也便在此先行直言:延平六年,我在蓝田县做水利功曹时,为了修渠坝曾走访过终南山,此山处于九州龙脉之脊,五都聚象之眼,风水天下第一;且山中多产金玉汉石,雪松金楠,修陵大可就地取材,节省人物时间,这陵到底修与不修,是相爷们的事,我无权插嘴,但若修,我自可保工期和用度皆减三成以上。”

    徐永德说完不等在座的人反应过来,拱手作别,拂袖而去。

    余下四个人满脸的惊愕,尤其是徐守一,他万万想不到这个自己举贤不避亲的族侄竟在如此大事上反了自己一道,站在了死对头右相一边。

    看着刘鹤群等人难掩得意神色,徐守一终于不再做声。

    他心里暗暗嗟叹,一个工部尚书的位置就能让人变化如此之快,一时间只剩下疲倦和无奈,如今六相之争恐已无悬念,这朝堂和满天下的苍生自随他去吧。

    待众人走后,刘鹤群却并不高兴。他脸色死青地摆弄着手中的茶盏——这次修建天陵的提案虽是自己当朝陈奏,可此前已与李求真有过数次交锋。

    大平的国库归户部管辖,每年给各地的拨付都在刘鹤群的授意下进行,想要多得朝廷拨款的,就得送给他好处。

    倘若天陵开工,那么国库每年都会空虚不少,刘鹤群的利益也随之受损。

    由此,他以体恤天下民生、留存救急现银、平衡市井物价诸多理由进行劝谏,却都未奏效,李求真反而暗示他若再行反对,就要调动户部用人。

    刘鹤群最后终于妥协,办了这件自己不想办的事情。只是刘鹤群从来不做赔本买卖,算定徐守一必定跳出反对,正好借此机会把这个老对头逐出朝堂。

    随后,刘鹤群进宫面圣,陈说商议修建天陵之时,徐守一以不合祖制为由,对此事百般阻挠,忤逆圣意,又说徐永德不顾亲缘,自告奋勇领命工程。

    刘鹤群心里早已盘算清楚,这些年李求真早已习惯了左右二相勾斗的平衡局面,自己这边得势了便会偏袒徐守一,徐守一偶尔占了上峰又会抛给自己一些好处。要想挤掉徐守一必须要抓住皇帝真正在意的要害,那便是修建天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