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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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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京城破之日,我们本是待人宰杀的羔羊,闻指挥使却给予善待,发还了武器马匹,还放我们北返。而他在驻守南京之后,不再对狄人用兵,反而与我们常有书信礼物往来。大平立国之前,九州几乎回归一统,那时叔父猝死,我也在闻指挥使的支持下,继承了狄人大盟的盟主之位。因为一直感念着他的恩义,我便邀约闻指挥使到离南京城最近的白驼盟大帐,当面议定狄人归降大平之事。”茶度夏说到这就停住了。

    他用手抚摸着那把锥刀,神情变得很是痛苦,“姑娘一定知晓这把刀的来历吧?南京归降之时,闻若虚把自己的佩刀托族人送给了我,而二十年前的那个火夜里,我却没能用这把信任和友情灌铸的刀护得了闻若虚。他是我这一生最尊敬的人,最要好的朋友,却因我而死在了这苍茫草原之上,至今连尸骨都没有找寻得到。”茶度夏哭了。

    他此刻不再称闻若虚为指挥使,而是恢复了朋友间直呼名姓的方式。那个熠熠生辉的名字,他每每提起或者在心中想起,虽然就会有伤痛,但同时也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在鼓舞自己活下去。

    “当年大汗为何将会盟选在此处?”明鹊貌似不经意地问道。

    “我约闻若虚在白驼盟大帐相见,一来此处离南京城最近,方便他往返,二来此处也是狄人领地上能看到夜火最南端的地方,我想和他一起赏看那壮丽夜景。那年我只有十九岁,却在娘胎里错过了上一轮夜火,自是想着与闻若虚一同庆祝人生第一次经历。”

    “大汗当年倒是用心了,然后呢?”明鹊继续追问。

    “那日午后,闻若虚和白继忠、毕方带着一千多人轻装便履,用几十辆大车拉着天道军封赏的印绶旗鼓、金银玉器和美食佳酿来到了白驼盟大帐的营地,我们在一起开怀畅饮直到太阳落山,又看过了旋舞、摔跤、巫女祭天的仪式。”茶度夏说着话,仿佛自己又回到了当时的情境。

    明鹊默默听着,尝试着去感受闻若虚等前辈的存在。

    “到了子时,夜火终于出现了。那夜空黑得彻底,看上去像是深不可测的湖底,忽然间那黑幕中闪现出一道耀眼的光带,在空中如女人光亮的纱裙随意摆动,又如一条银色的蛟龙在水中翻腾,接着无数的火流星在那光带四周灼灼燃烧,然后纷纷坠落到远处山的后头,四野渐渐回复到黑暗的样子。我们正举杯欢呼天阿爸用夜火驱走了恶魔的时候,”茶度夏说到这的时候顿了一下,“恶魔出现了……”

    明鹊此刻听着茶度夏的讲述,心脏砰砰猛跳,她可能马上就要揭开这个缠绕很多人心中的梦魇,一个她尚是孩童之时就已发生的变故,也是改变了她和无数人命运的事件。

    想到这,明鹊继而感到胆怯,想端起酒碗喝口酒压压惊,却发觉双手都使不上力,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承受知晓那夜接下来发生的惨剧。

    “那些人是白驼盟的伏兵?”明鹊平复许久才让自己的喉咙发出声音,带着恐惧,更多的是绝望,仿佛自己此刻就面对着那恶魔。

    “绝不是白驼,当年南京归降的狄人里有一大半就是白驼盟的人,这些人回到盟里便将闻若虚当天阿爸一般供奉,在自己盟里看到了恩人,他们连真心欢喜和好好款待都来不及,哪能使诈害他性命?”茶度夏笃定地摇了摇头。

    “可我公爹说过,突袭的人马不下两千人,都穿着白驼部族特有的羊皮大氅,还提着刻有白驼徽记的斩马刀和长弓。”明鹊此刻相信茶度夏不是主使,却依旧断定伏击是北狄的白驼盟所为。

    这些年来,朱雀堂在北面各州寻找白驼盟的族人,只可惜当年卯蚩带领玄武军将狄人杀灭大半,对身着白驼服饰的更是一个不留。按着当时情形,白驼盟即便有幸存之人,也早就往北逃命了,身负华族和北狄的双重仇恨,又怎敢被仇人找到呢?

    “那晚来人确实是那么装束的,我最开始看上去也以为是他们,可那夜白驼盟的人也被杀尽了,再残暴的狄人也不会妄杀同胞,否则会被打进地狱的,所以那群恶魔绝不是狄人,而是华人,还是训练有素的精骑。”茶度夏接着说。

    他虽然说得笃定,可明鹊依旧在琢磨白驼盟的事儿。

    “那些骑兵从一开始在草丘出现到包抄白驼盟大帐四周,最多只用了十几个弹指的功夫,绝不是散漫的狄人骑手可以做到的。再者,对方的人数也绝不止白将军所说的两千——那夜事发突然,天色也诡异,白将军慌乱中应当并没有看清,倒也难怪。我后来让人去验过白驼盟大帐的遗迹,看马蹄在草上的踏痕,来的最少也有一万北马精骑。”茶度夏说得极其肯定。

    “一万华族精骑?!”明鹊听到这句话后惊呆了,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虽然她熟习察言观色,发现茶度夏从与她说话起,并没有一句话骗她,可这么多的华族精骑无声无息地在北狄的草原上杀出来,无论华夷,统统斩杀,却当真悲惨而绝异。

    早在大平立国之初,朝廷对此战梗概已明文告示天下,狄人反复无常,恩将仇报,假意会盟请降,伏兵杀害招抚官军。诏令无论军民,当夷灭北狄全族,以彰显皇威公义。尤其是对夷匪之首茶度夏,得其首级者赐侯爵,赏万金。

    可是这圣旨还未传到北面,卯蚩便已按捺不住,点起全部兵马杀了过去。

    那时,卯蚩率玄武军两万精骑尽以丧服覆甲,打起熊罴和玄武徽识的吊丧白旗,十队并行而出,自云州一路向东北快进,两个昼夜便挺进七百余里。

    卯蚩下令要为闻若虚和熊罴将士报仇雪恨,各队人马自行进军寻战,但遇到狄人部落,先放弩箭,然后冲杀,将帐篷毡车尽数烧毁,遇到的不管是军是民,成年男子尽数斩杀,女人孩童驱离原处,幽云以北八百里内不得再见一个狄人活口。

    与此同时,北狄草原上还在传颂着盟主与华族合约的消息,各个部族都载歌载舞地庆祝,哪里知道出了惊天变故。待见到玄武军冲杀过来时,还都缓不过神来,来不及问声缘故便成了长刀硬戟之下的冤魂。一时间,焚灭狄人家园的烈火自南而北席卷草原,却比那夜火更加可怖。

    玄武军起初屠戮平民之时还有些逡巡,可到杀着杀着便红了眼,最后只剩下麻木,砍杀狄人如同宰杀牲畜。兵士的长刀刃口砍得卷了,便用硬戟豁开肚子,待到戟头也钝了,索性把狄人捆在一起放火烧死。各队校官出征之前从未见卯蚩如此暴怒,怕他以后追问战果,便不约而同下令将狄人斩首后,割下左耳作为凭据,有的竟用十几辆马车来拉那些耳朵,鸦鹫萦绕不绝,场景极为可怖。

    草原上的血雨腥风足足刮了一个月,卯蚩回兵北都后汇集了各队战况,杀降狄人十数万,焚毁帐篷毡车以万计,缴获战马牛羊更是不下百万。

    北狄大盟自那时起元气大伤,只得远远迁居漠北,二十年不敢近边。

    明鹊知道火夜中那万人骑兵就是关节之处。她早年专门研习过北狄人的生活习俗,按常理来说狄人非战时各盟分散,且大多居于草原偏北的地方,在接近幽州的地界三五百人规模的狄族骑兵都难见到。再想当年白驼盟大帐之外居然凭空杀出万人精骑,当时驻扎在附近有如此规模的军队只有玄武军一部人马。

    难道是卯蚩下的毒手?明鹊想到这,全身都剧烈地抖动起来,一条线索正在她的脑海中迅速勾连闭合——李天道先以闻若虚为饵放到草原与茶度夏会盟,然后派遣玄武军乔装白驼将他杀掉,再以此栽赃狄人大盟乘势突袭屠灭北狄,清净幽云以北的边地……如果这个推理成立的话,这将是一场天大的阴谋,丧绝人性、罄竹难书。明鹊只感觉周身冰冷,如坠冰窟,整个身子都快支撑不住。

    “那些精骑瞬间就冲将过来,是华是狄问都不问,对着大帐营地里的人挥刀便砍,提枪便刺,我们当天从午后便开始喝酒,早已有七八分醉,身边又没备战马兵器,来者几轮冲突,就把我们彻底切割开来,一炷香不到的功夫,死者已十有七八。”茶度夏像是回到了当时的场景之中,眼神不停地晃动,两只手也颤抖地比划起来,仿佛自己已被无数的骑兵包夹住,明晃晃的马刀正围列身旁。

    “我公爹当时和五十几个人能活着出来,是因为奉命保护你出去,才得以侥幸冲出了重围?”明鹊还要确定此事,而且发现自己似乎逐渐靠近了真相。

    “不错,闻若虚那天兴致很高,醉得也厉害,当时扯下了一个举刀砍他的骑兵,按在地上问了几句话,便回身和我说了最后一句话,‘遭此祸事,连累你了。’之后,他令白将军带着熊罴军的二百余人护我和家眷从北面杀出去,自己却拾起一柄长枪,抢了匹马,弹指间就冲进来犯精骑的大阵中,就像一颗火星坠入湖水之中,之后再也没有……”茶度夏话没说完已经哽咽得厉害,豆大的泪珠子顺着脸颊流下,有些挂在了胡茬上,有些落到了酒碗里,他在泪眼模糊中像是又一次看到了那天夜里闻若虚决绝的身影。

    “空怀满身龙虎志,两鬓霜白已惘然。

    夜火轮转又廿载,荒丘至今无孤坟。”

    明鹊不禁念叨着——几日前,白继忠喝酒后反复吟唱此诗,涕泪交流,神情却是天底下最为悲痛无力的。

    那个画面深深印刻在明鹊的心里,忽然体会到公爹这些年活着却比死了还痛苦百倍,然而过往不可追,来者尤可为,这就是人生。

    “先主当年至死也要为狄人留一条活路。”明鹊啧啧,不知自己是在赞叹还是感慨,朱雀堂里的后辈谁都没有见过闻若虚,却都对此人自有一番想象,闻若虚对她们来讲像一个传奇,一个神话,代表着光明,承载着信仰。也正是如此,这些年朱雀堂上上下下近千人披荆斩棘,一刻都未松懈查证当年火夜的真相。

    “只可惜我的父汗克格武牺牲自己的生命要为狄人留一条活路,闻若虚也是一样,最后华族还是像扫灭蝗虫一样将狄人屠灭近半,我们幸存下来的这些人啊,当时只能每日跪在漠北的荒地上,向天阿爸祈求华族的精骑不要再出现。”茶度夏苦笑,“如今的狄人大盟已非往昔,我们是羊,你们华族的朝廷是狼,若是饿极了随时可以吃掉我们。”

    茶度夏那夜得白继忠护卫最终逃得性命,护卫的二百人只余下五十几个,茶度夏这边更是伤亡惨重,不少亲人都死在乱军之中。

    白继忠相送数里之后,见无人追来,便与茶度夏潦草分别,带人折回去救援闻若虚。茶度夏身边除了几个护卫就只有妇孺,无法跟着作战,只好继续向北。可是马匹辎重尽失,茶度夏只好带着残部步行往大盟撤去。

    火夜过后连日风雨交加,茶度夏带族人赶着走,赶着有人病死饿死,却因惧怕那些精骑追杀过来,不敢实行传统的天火葬礼,只将亲众的尸体草草掩埋或干脆藏在蒿草之中,以防被人追查到踪迹。一路狼窜十数日,惶惶如丧家之犬,这队人几近覆没之时幸好遇到牧马的族人,补给衣食,救回性命,才辗转回到大盟驻地。

    狄人虽然游弋于草原之上,盟主的金顶大帐却数百年未曾挪动过地方,只在圣山南麓百河之源,大帐用几万张雪羊皮搭叠成三百步为径的巨型毡包,内以胡杉木芯做架,牦牛脊骨连梁,内外通体银白,帐顶更是立着一枚七尺高的金宝浮屠,用千两纯金熔铸而成,周身镶嵌百八颗月光石,白日只见那大帐庄重华贵,王相威严,夜里更远远便可遥见那金顶琉璃光华,如同白昼不息,流彩百里。

    金顶大帐四外有左右盟主和各王的驻寨拱卫,再外一圈则是巫女、百工、勇士的毡房,一座大盟相比华族皇城虽然一无高城,二无深宫,可就凭着如雪山群坐在草原之上,却也算是一度神迹。

    而茶度夏看到的,只有一片被焚毁的废墟,遍地的人畜尸身,跪地祈祷的女人和孩童。除此之外,是被倒插在泥地之中的金宝浮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