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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平十三年七月初一,汉州和江北的加急军报先后到了中都,一进城就被京兆尹的卫兵截下,直接送入宫中。
李求真得到徐守一飞鸽传书的提醒,已命人随时查获军报,等拿到手里却将军报压了下来,并未升朝议事,而是先将宁丰急调入宫。
长生殿中,君臣二人对着军报,良久没有言语。
李求真此时发觉,宁丰怀疑有人谋反不到一年光景便已应验,此时身边可信可用的却只有宁丰一人,实在可悲可笑。
“丰哥,秦家二人勾连谋逆,贼势凶猛,青徐那边一时倒不足虑,可自雍凉东进的贼兵却有百万之众,来势汹汹,尽数精骑,一路掠夺,若汉州也抵挡不住,贼兵最快月余便可到常山关下了。”
李求真沉沉叹了口气,“早知有今日局面,却不如在前年采纳刘鹤群提出的削藩之策,便不至于养虎为患。”
“圣上,如今四州起逆,非圣上之过,亦非一年半载所能断绝。”宁丰面色同样沉重。
他在进宫之前,也刚刚听得边军反叛的传言,于是先以秋苑郎的手令命京兆尹当即封城,同时传令皇宫内执勤的龙虎军及城外四个禁军大营全部昼夜戒备,时刻准备奉召勤王。
“丰哥之意?……”李求真此时已有些恍惚。
“臣虽对当年大平立国之事所知不多,但也知晓将天道军原来各营人马分遣四边虽是先帝下旨,背后却是刘鹤群一力促成的。当年如此行事可以巩固先帝的皇位,也可让刘鹤群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朝廷首宰,可是边军割据、尾大不掉的萌芽就在那时养成了。”宁丰此刻已不避讳如此评论,只想李求真可以对刘鹤群有所警醒。
“前番秦平山军报十万白族寇乱,朕照例下诏令其起兵征缴,这本是平常之事,秦平山缘何却与贼兵合为一路,倒戈西来?”李求真至此仍不相信这些镇国公没缘由地会突然起兵作乱。
“圣上,军报上已讲得清楚,汉西三处要紧关隘都被重兵围住,要造成如此形势,可以推算西面叛军足有七八十万。这般数目,刨去雍凉十五万兵马和十万白匪,余下大半又是何人?”宁丰刚刚只看过一遍军报,此时已逐步推演出这场叛乱的源头。
他的聪敏此时像一把利剑扎在了李求真心口。
“难不成西域各邦都有参与叛乱?”李求真声音颤抖,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不错,只有如此才凑得上这么大的数。”宁丰回道。
“可西域近年来一向风平浪静,为何忽然纷起作乱?”李求真问。
他回忆着延平以来西边的军报,十有七八都是白族暴乱,余下二三也是邦城之间有了摩擦,西都出兵或剿或抚,但总体上一直是掌控局势的。
“两种可能,一是秦平山这些年一直在暗中笼络白族群落和西域各邦,积蓄实力,只待时机一到便向朝廷发动突袭。二是秦平山此番麻痹大意,骄兵轻进,结果被白族和西域各邦联手击溃,不得已被裹挟着一起叛乱。”
宁丰在万里之外的中都仿佛亲眼目睹了西域叛乱的全过程。
李求真不语,这两个判断没一个是好消息。
宁丰顿了顿,“联系之前秦平山曾发出白族暴乱的军报来看,该是不会没必要地贼喊捉贼,后者的可能更大一些。”
“丰哥可确定?”听到秦平山并非有意谋反,李求真的心情多少好过了一些。
“臣做此推断另有依据。”
“哦?”李求真难免吃惊。
宁丰说着拿起了东面那份军报,“如果秦平山是蓄意叛乱,那其弟秦定江也该早有准备。可据东都逃出来的一个府尹报告,秦定江是在汉州告急近一旬后才加紧召集当地官员,以威逼利诱的手段聚众反叛的,这个情节看上去事出突然,准备仓促,倒也不像蓄意为之。”
“如此说来,现在要颠覆朕这大平江山的根源,居然是偏荒之地的白夷,真是可笑,可叹!”李求真觉得荒诞。
他年少时听父亲讲过南楚黎人九寨与华军抗衡、百年不灭,也听过北狄大盟强盛之时饮马幽云、鞭指中原,可在他的印象里,白族这些年始终只是鸿毛一般的存在,即便时常闹腾些动静出来,也至多算是疖癣之疾,不痛不痒。
“白族作乱,其后定有主使,可一时间不得查证。当务之急是阻绝叛军进程,绝不可任其起势。”宁丰依旧句句抓在关节上。
“丰哥,你即刻代朕下令禁军诸营立即开拔,分东西两向迎敌如何?”李求真问道。
“圣上,此般不妥。禁军三日内可集结出征的不足十万人,分为两路,寡不敌众,恐怕无一成事。当前西面叛军是主,东面叛军是次。只要以全力抵住秦平山的大军,使其时久气衰,择机打退,秦定江的乌合之众也便做鸟兽散了。”
“就按丰哥意思去办吧,希望汉州能挺到禁军援到之时。另外,丰哥此时当走上台前,助朕维持局面,禁军领兵之人万万妥当安排,不可出岔。”李求真沉吟道。
见宁丰领命拱手告退,李求真一屁股瘫坐在龙椅上。
延平元年以来,徐守一曾数次提醒李求真要加强京畿禁军的守备,同时在汉州、江北增设将军府,参照四大都护府规格配备将官,增加兵册,以扭转外强中干的形势。
对于徐守一当初的谏论,李求真从未执行,却是有自己的一番考量。
一来国库每年要拨付四方都护并闻羽炼制丹药的赏银,又要筹备修建天陵的预算,余下诸多民生政事也大有消耗,对夯固禁军的开销已捉襟见肘。
二来当年先帝虽封刘鹤群为汉国公,相比其他四个镇国公却未领大都护的军职,没有兵权。可即便如此,刘鹤群凭借吏部尚书和国公封爵的便利,还是在汉州培植了不小的势力,再设汉州将军府一旦用人不当,对刘鹤群来说恐怕是为虎添翼。
轩辕长生,不可兼得。李求真此刻蓦地想起茯苓当初对自己说过的话。倘若秦家兄弟得逞,自己无非身死国灭。即便击退叛军,今后又岂能再从秦家兄弟那里拿到白虎骨、青龙竭两颗丹药,长生之事恐怕就要断绝了。
李求真与宁丰商讨平叛策略时,根本没有提及朱雀和玄武两部兵马,他们心里清楚即便下令勤王,对方也多半不会全力执行,如此尴尬反而削减了皇帝的权威,甚至可能造成前有虎豹驱驰,后又引狼入室的局面。
汉州此时已处在局眼之上,若想抵御叛军,一者还要凭借刘鹤群在地方运营多年的势力,二来则要看禁军赶到后能否抵挡住攻势了。
翌日寅时,熊罴侯府。
昌平还睡得香甜,像是一只小猫蜷在被子里喃喃梦语,闻羽已被闻贪喊出了卧房。
“昨日入夜,京兆尹忽然封禁了京城,皇宫那边的龙虎军大营整晚也灯火通明。”闻贪禀告情况。
“出大事了……”闻羽即刻开始推演可能发生的情况,自己与昌平的大婚刚过,整个大平境内除了白族的暴动,各方并无激烈冲突,刘家父子似乎也没有什么动作,为何京城的局势突然紧张了起来?
照前夜的情形来看,不外乎两种可能:一是李求真暴疾薨了,涉及拥立新皇。二是边地兵变,全城戒严要防止有内应趁势作乱。
到底出了什么情况?闻羽顾不得回房招呼昌平,急令闻贪备好车马,直往万通郡府而去。
闻羽见到茯苓之时,对方尚未梳洗妆扮,裹在一袭白衫之中,显得慵懒倦怠。可是即便茯苓如此素面相见,却丝毫未见她半点衰老之相。
茯苓姐姐和堂主果然都是不老之人啊!闻羽顾不得再多感叹,简略把闻贪的情报和自己的分析说了一遍。
“闻羽,你可想过西边的白族此前为何发起暴乱?”茯苓听罢双眉紧簇,目光却格外清明,似乎已是有了答案。
“茯苓姐姐,刘鹤群对白族向来如臂使指,该又是他搞的把戏。”闻羽回答。
“此前无论是你出巡秋闱被刺,还是昌平汉州遇险,都明摆着是刘鹤群阻挠你这个闻家后人起势。如今你在李求真的步步运营之下,已然晋身六相,位列国公,又有驸马这个显赫的皇族身份,刘鹤群已从《大平国本纪要》一事嗅出李求真的杀气,看来要狗急跳墙了。”茯苓叹了口气。
刘鹤群对危险的敏锐直觉远超他们的预判,此时形势到底如何还不明朗,但定是极难处置的。
“倘若情势不对,我便带领堂中精锐冲进刘府诛杀此贼,断绝后患!”闻羽面对这种无法见到的危机,感到格外压抑,满脸愤懑之情。
“闻羽,你又说孩子话!若是只要刺杀此贼性命,何必在这中都苦苦经营十余年!又何必等到此时这么尴尬!你此刻快些回府,莫被他人眼线盯上,此番究竟如何,我想今日早朝过后便见分晓。”
卯初,朝官早已陆陆续续到了无极殿,彼此之间议论嘈嘈。一觉醒来,众人都发现整个京城已经戒严,龙虎军的精骑营和重戟营在中城大街上往来不绝。
又过了一刻,李求真才与往常一样,面色平静地步入大殿坐了下来,可是气氛却蓦地压抑起来。
朝官跪下山呼海喝万岁之后,起身见李求真面色苍白,双眼浮肿,似是一宿未睡,便更加印证了出事的猜想。
闻羽身为新晋左相,依旧站在刘鹤群身旁。
他用余光打量着刘鹤群,却发觉他并未有丝毫得逞之态,相反也一脸倦容,立在那里还微微打了两个摇晃。
闻羽又回头看了看户部尚书何不可以及兵、刑两部尚书,却也是同众人一般惶乱无知的神色。
刘鹤群为何像是毫不知情?闻羽暗暗纳闷。
“众卿,朕昨夜接报,凉州白夷之乱势头更盛,此时已裹挟西域各城邦起蛮骑三十余万袭略雍州,围攻汉西三郡。今日着众卿商定退敌平叛之事。”李求真说罢,也在观察着下面一众人的反应,尤其是闻羽和刘鹤群。
只见兵部尚书和两个侍郎面露惊愕之色,凡是军报,无论缓急,按理说是该各地都护或参军派人先送到兵部,再由兵部呈给内阁审议草拟办法,最后才到皇帝那里。
如此重要的信息,为何跨过了兵部和内阁,又是谁人直接报给了皇帝?
可他们见刘鹤群并未惊异,似是已知此事,便愈发糊涂起来。
闻羽一直在认真地听,同时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他须发不甚整洁,面色也多少带着疲惫,该是并未睡好。
“圣上,臣领袖六部,先请陈述。”刘鹤群听完李求真的话,似乎对其中某处颇有疑义,皱着眉思忖半刻,才缓缓站出来,拱手说道,“白夷之患,由来已久,绝非一年半载之事。从历年西都传来的军报可见,雍凉登册的白族人口已达近四五百万,实则数倍于此。白人信奉火教,生性乖觉,且多善骑射。平日里虽为西都震慑,武力却远胜于西域各邦。此番贼势凶猛,须要拼尽全力将其抵挡于汉西以外,否则一入汉州直到常山关前,千里平原并无险可守。倘若那时常山关再失,贼众一昼夜便可到中都城下了。故此,臣提请圣上即刻下旨调遣中都禁军大营驰援汉西,同时在京畿、江北、汉州征调兵员,相机设立将军府,以防敌军顺利入关。兵部的征集令今日便可发出,户部的拨款也可随之下达。”
李求真听罢,想起了徐守一曾经提出了相同建议,事到如今自己还是要选择这条路么?
他同时也注意到刘鹤群之前的迟疑,自己说的那些话里,一来未提秦平山兄弟反叛,二来将叛军人数减半,可这些本来就是机密,此刻在整个中都城里,除了自己该只有宁丰知情。那么,刘鹤群到底在迟疑什么?又为何会生迟疑?
刘鹤群发现李求真的目光在游离之中,心想或许西边的军情已将这个生在天平里的皇帝吓破了胆,于是自是一番得意,刚要开口催促李求真如此下旨,却见其眼色忽然一亮。
“事态紧急,右相所陈之策照办就是。想来朝廷已太平了二十年,武备多少松弛,此番用人之际,还需指靠天道军及诸勋旧的后人为国效力。擢左相、礼部尚书闻羽为江北将军,调度全州军备筹措、便宜过问政务,经略青徐周边事务。擢刑部右侍郎刘不然为汉州将军,假节,征集新军往汉西三郡据敌。擢富乡侯府宁丰为京畿大营专员,监调自朕以下诸般人事军马,集结禁军大营准备西征,非常之时有先斩后奏之权。”李求真说罢,整个人都彻底冷静了下来,大殿之中却人心震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