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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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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鹤群派去中都城内招降的信使被宁丰挂在西城门的旗杆上,一同被曝尸的还有刘家父子二人在京中未尝撤离的亲眷仆从。

    几十个人影在皇旗下迎风摆动,像是一排招魂的幡子,虽在白日,依旧森然可怖。

    “天道,你的这个儿子继位以来时时处处向我发难,此番又如此决绝,今日之事便怪不得我了……”

    刘鹤群默念着,自他潜逃出城,宁丰已派秋苑的信使分散京畿及南北各州府县,发布刘鹤群叛君逆国的十项大罪,明言要将他烧成齑粉,撒在太祖陵前。

    刘鹤群觉得此举可笑,只怕那些布告还未发完,这天下便早已换了主人。

    自古以来书为胜者言,到时候挫骨扬灰的是大平的昏君、满朝的庸臣、熊罴的余孽。

    头号响起,蚩尤前军都督纵马在阵前誓师,手中张扬的十万黄金兑券映红了每个人的眼睛。

    刘不然则在军中与几个将校说笑,待到进了中都城,那元春大街上的女人便是最好的战利。

    中都南城门里空场,从几条街巷渐渐汇集起数千人马,闻羽全身披挂,手持锥刀,立马于熊罴大旗之下。

    闻羽抬眼望着城楼,茯苓身边有三个妙龄女子,都在看着自己,其中一个是茯苓的丫鬟玲珑,一个是昌平,另一个则是几日前从常青苑的死囚中抢出的鸀鳿。

    城上之人,闻羽已与茯苓做了安排,待到大战一起,茯苓便带着几个少女自城下土孙子做好的地道逃出,伺机往楚州南都去。

    只是昌平和鸀鳿此时还不知情,两人都已暗暗决意留在中都陪着闻羽出战。

    城下的兵马几乎是宁丰留守中都的全部家底,茯苓与之交涉以后达成了协议——未时一刻,由闻羽先引军冲散敌军两个大营,龙虎军则会带着皇帝皇后紧随其后,伺机突围,转向东面吴关。

    未时一刻,是茯苓押注刘鹤群发兵攻城的时刻。

    二十一年前天道军便是此刻进驻中都,是蚩尤乱军气焰鼎盛之时、也是兵势分散之时。

    未时一刻,这是茯苓漫天飞书定下的时刻,也是千百年后世人也会铭记的时刻。

    未时一刻,这天下数不清的纠结恩怨都将有个了断,自此无论生死都再无传说。

    未时一刻,刘鹤群坐在中军的蚩尤战旗之下,看着白族前军十万人山海一般向那道单薄的城墙扑去,不禁有些黯淡。

    自闻若虚死后,这世间已没有可与自己对弈之人——李天道当年糊里糊涂登基称帝,也只在自己的操纵下做了九年窝囊傀儡。

    李求真继位以后自作聪明、颠倒水月,此刻窝在城里成了瓮中之鳖;徐守一、元恒之辈迂腐书生,只懂唇枪齿剑,空谈道义,最后兵败山倒、陈尸于野。

    白继忠贬谪北疆,终日与农田山林作伴,苍茫了此余生。

    秦平山、唐复在西域蝇营狗苟,谁料聪明反被聪明误,为己代劳,含恨而死。

    秦定江胸无大志,逡巡东土,闹得身败名裂、贻笑千古。

    南星和卯蚩两个黎人这些年来分散南北,扎在边地忍受寒暑,如今倒算是闻若虚一脉留下来的残根败叶。

    百里平地,四下烽烟纷扬。

    刘鹤群眼前只见前军动向,却感觉到脚下整个大地都在猛烈震颤,心跳也随之加剧。

    中都城中一枚赤红的焰炮直冲云霄,乍起惊雷。

    不一刻后,城南并大军东、北三个方向皆有焰炮回应。

    按照此前的部署,除了西面的五十万大军,其余三面应当只围不攻,为何有人如此躁动?

    焰炮硝烟未散,中都南门一开,闻羽一马当先,挥着长枪冲了出去,此番一战无论胜负,决计再无生还的可能。

    这些年来的人物一幕幕在闻羽眼前滑过,有母亲、有堂主、有茯苓、有明鹊、有鸀鳿、有昌平、还有一个若隐若现的身影,一个自己继承了姓氏的男子。

    策马冲至敌军大阵前的一刹那,闻羽似乎终于成了那人的儿子,就如当年火夜一般决绝,整个人也如那把锥刀一般刺进了叛军之中,一时不见踪影。

    城中的龙虎军分为数十队,也跟着闻羽冲击敌阵,霎时间将那十万人马豁开了几个缺口。

    城东敌军大阵后面数里之外,远远袭来不知多少兵马,清一色打着当年天道军玄武营的青色营旗,如恶龙一般朝叛军直扑过去。

    古尔巴和亲卫营策马紧随卯蚩身后,苗刀过处,血肉翻飞。

    冲开敌军四五行人马后,卯蚩从头到脚已被污血染得赤红,古尔巴见状也更加亢奋起来,左右突刺,杀得痛快,身前这个自己追随了十多年的男人蹉跎了这么久,今日总算苏醒过来,变回了那令人闻风丧胆的魔神。

    城北也同时袭来大队精骑,大多都是狄人装扮,一轮箭雨压来之后,精骑已冲到敌军阵前。

    最前面的旗牌兵举着的除了狄人盟主的狼头大旄,还有几面熊罴营的战旗。

    茶度夏赤裸上身,举着铁戟冲进敌群之后,换上随身的锥刀左劈右砍,身后影着白继忠等人拈弓为其掩护。

    狄人骑兵大多身未覆甲,都拿着近战的杀器没命一般冲突,没一会儿就将十万西域的杂牌兵马撕得如同一块碎布。

    城西,刘鹤群的前军刚陆续捱到城下,后军再度混乱起来。

    刘鹤群已接到其他三面的军报,问清了各路援兵的旗号,嘴边挂着冷笑,感叹此番竟像是大平初年的一场盛会,该来的、不该来的都赶到了中都城外。

    见后军探马也匆忙过来,刘鹤群阴恻恻问道,“可是南星的楚州人马到了?”

    见对方点头,刘鹤群哂笑道,“南星当是为旧主报仇心切,勾连出如此阵仗,现今除了闻羽突出南门自寻死路,其他两路人马多少倒也匹敌,可朱雀都护府区区七八万兵马,也敢来打我这五十万大军主阵?”

    “将军,西面来的绝不止十万之数……”

    探马不知该如何说下去,照他此前探看,光是打着朱雀营旗和苗王九鼓旗的便有数千之众,按照军中制式,来者当不下四五十万。

    就在探马犹豫不言的当儿,震天动地的喊杀声已逐渐逼近,只见刘鹤群一脸铁青,拔起佩剑,朝后面冲了过去。

    刘不然和两个中军都督更早一步得知消息,调度兵马转身迎敌,刘不然这几日在哈马木那里受了挤兑,正憋着一股窝囊火,仗着人多纵马冲在了前列,却见所来之人并不比这边人少。

    正惊愕间,刘不然居然在对面帅旗之下隐隐看到“雀儿”的身影。

    自从出了中都,刘不然一直在担心雀儿安危,后来见了父亲才知道他出城之时并未带上常青苑之人,此前更是远远望见刘氏家眷仆从已被挂在城上,本来心如死灰,以为雀儿已然遇害,谁知竟在此处再见。

    王母成谶的预言终究未灭!

    刘不然呆呆立在马上,一时间不知是惊是喜。

    只见一枝铁箭不知从哪斜剌剌射来,直中刘不然面门,整个人一声未发,便倒毙马下。

    不一刻的功夫,尸首也席卷于乱马之中没处找寻了。

    南星立于都护府中军,此刻泪如雨下,她等这一刻已等了太久。卯蚩、茶度夏、白继忠、茯苓……上一代人的恩恩怨怨此时汇集在中都,他们面对的是裹挟八十万大军的刘鹤群,是阴谋无双、翻覆天下的大平权皇,也是终于现出反骨、谋朝篡位的不二奸臣。

    南星记得师父日烛曾教导自己,诛人也分高下三类,下等诛身,中等诛心,上等诛名。

    自从查定刘鹤群是当年火夜的幕后黑手,闻羽曾数次请命要杀掉他,都被自己阻止。

    倘若那时动手,便是谋杀大平柱国、当朝右相,刘鹤群即便身死也会保有清名。

    逼反,才是南星想要的结果。

    只是她并未料到刘鹤群竟阴差阳错,掌握如此军力,即便是她倾其所能联络的助力,此番也无多少胜算。

    眼见两军冲杀在一起,南星不禁喃喃,自己到底是违背了当初与闻若虚的第三个约誓,今日一战不知要有多少军士埋骨中都,又有多少家户失夫丧子。

    闻羽在叛军中厮杀了一刻,渐渐体力不支,耳边模糊响起流水的声音。

    上次听得这个声音,是在朱雀都护府的花园,还是在临徐城外的大河,或者是他和鸀鳿心心念念的湖泽归隐之地?

    鸀鳿此刻该是跟着茯苓到了安全的地方吧?

    闻羽觉得这已是对她最好的交待,也是两人最好的结局。

    闻羽放眼看去,禁军虽然勇不畏死,但毕竟寡不敌众,一对对已被叛军合围数重,不时有人被刺下马去,阵中渐渐只剩下孤零零百十人还在抵抗。

    叛军中一骑从闻羽斜后方奔来,挥起大锤照着他的头盔扫了过去,闻羽虽然感到身后来风,回身勉力用锥刀扛了一下,可肩膀还是中了招,锥刀刺中那人脖颈之后也脱了手。

    双耳嗡鸣之中,闻羽隐约看到远处来了一队人马,打着金色熊罴大旗,那就是传说中人临死前的幻相吧?

    闻羽嘴边露出了喜悦的微笑,或许是闻若虚来接自己了。

    这些年来,闻羽时时处处扮着熊罴左使的遗腹子,一心为父报仇雪耻,或许闻若虚在九泉之下也有所感知,特来与他相见吧……

    丰卿阳眼见手中长刀左右挥出,带着一道道血花,如同书圣泼墨,天神舞龙。

    他已记不得自己多久未曾出刀了,也记不得上次是为谁出刀。

    临来中都之前,水鬼和金钟都建议打上蛰门旗号,可丰卿阳却执意赶制出了当年熊罴营的军旗。

    他此次是代闻若虚而战,自然应该如此。

    何况自己“蛰”于门中已经二十余年,也是该苏醒的时候了。

    南门叛军本来见后面来者不过千余人,又没有制式的军甲,倒像是作乱的流民,起初并未在意,可过了半刻便发觉来者的杀气难当。

    一个赤膊的胖子持一对大金顶刺锥,直往人喉咙上扎,刀枪划在他身上根本不起作用。

    另一个像白无常的死人脸,手里的砍刀一下一准,头颅翻飞,血雾缠身。

    这二人的中间有一个身材高大,面如蛇妖的中年汉子,更是如同阎罗降世,全然看不清他刀锋所向,可他的身后已躺着成百上千的尸体。

    前面是闻羽的禁军精骑,后面是丰卿阳的蛰门徒众,十万人的大阵终于也开始散乱起来。

    只见军中地上忽然坍出十几个陷坑,又有连人带马掉进去的。

    城南这里本来一边倒的局面,已经逐渐变得焦灼起来。

    李求真此刻并未随龙虎军在南门突围,他到底说服了宁丰,即便难以守住中都,身为君王也要死殉社稷。

    李求真此刻坐在长生殿的大顶之上,并未穿天子龙袍,而是一身单薄白衬。

    他正木然看着中都四外的狼烟风尘,未曾想到当年从父亲口中讲起的那些旗号,居然会一齐出现在帝京周围。

    李求真知道有人不希望让自己离开中都,否则就不会有那些进献长生丹药的前报。

    那人一定是希望他就留在这里,作为君王对这场百万兵马的混战做一个见证。

    他并不想走,也没必要走,因为无论自己是去是留,无论此战是胜是败,自己都不再是天子,大平也不再是大平了……

    延平十三年八月初七,中都北郊祭坛,一场轰动天下的大事正在发生。

    大平皇帝李求真携百官在新建好的天道大庙进行祭拜,其中七星正位供奉着徐守一、卯蚩、南星、白继忠、闻羽、元恒、徐永德等在中都勤王大战中阵亡的文臣武将,大庙门下则是逆臣刘鹤群父子的一对铜铸跪相。

    礼成之后,李求真褪下黄袍,由宁丰在旁代为宣告禅位诏书:

    念朕自延平元年,身在帝位,断绝祖训,不辨忠奸,不惜民力,致有中都大乱、生灵涂炭。

    当归省自身,还政前朝,退位为长生侯,迁居太祖陵园守墓,即刻着人速到江北河阳,迎奉前朝厉帝嫡孙登坐大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