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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思良久,张弘范亲笔写了一封信,言辞甚恭,署名用的还是汉名而不是蒙古名拔都,他诚邀白龙王在胶州城外一叙,双方都不带大军,只带十人之内的卫队,也不伦刀兵,只谈风月。
这是没办法的办法,张弘范堂堂名将,思量在战阵之上取不了上风,就只能采用下乘的办法了,他有一个不成熟的计策,就是在会面的时候暗箭伤人,军中有精锐射雕手,可以百步穿杨,张弘范本人也是枪棒好手,十步之内见生死,他从未怕过任何人。
当然白龙王也不是泛泛之辈,能隔着三百大步射杀汪德臣的人,箭法岂是俗流,但时隔二十多年,钓鱼城下亲眼目睹之人不是病故,就是死在其他战场上,所以张弘范怀疑以讹传讹,实施情况或许并非如此,因为他根本没见过能在三百大步之外还能射中人的,射雕手也不行,再加上南人惯于吹嘘,这事儿相当不靠谱。
对于约谈时暗算他人,张弘范给自己做了一番心理建设,他是军侯世家,对这种行为总归是瞧不上的,但是军人的使命比君子的脸面更重要,陛下将大军交托自己,事关十万将士生死,他的性命都能舍弃,遑论尊严。
账下幕僚们都说白龙王恐怕不会上当,但张弘范认定自负的人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而白龙王就是天下第二自负的人。
有人问第一自负之人是谁,张弘范笑而不语,他认识的骄兵悍将太多了,伯颜阿术皆如此,但是比起忽必烈来,他们都是弟弟。
亲笔信送到城内,刘骁听参谋将军韩青念了信之后,仰天大笑:“此獠想暗算本王。”
账下大将皆愤然,目前刘骁手下的大将基本上都是他的子侄辈,刘蜀和刘川是亲儿子,张炎属于干儿子序列,还有一个三十五岁的将军叫张盖的,是张珏的儿子,青岛的守将,刘骁初来乍到就把人家收了做干儿子。
刘蜀最先跳出来,他说愿意替父亲去见张弘范,教训一下这厮。
刘川也忍不住,刘蜀能干的事情他都能干,不就是替爹出马嘛,风险高,收益也高,一本万利的买卖,不做是傻子。
张炎和张盖对视一眼,也都表示愿意代替白龙王却去和张弘范会面。
刘骁感慨,儿子们太孝顺了,但自己还年轻,用不着他们,他表示这事儿可行,但自己必须出席,至于是谁冒充白龙王,干脆就抓阄解决吧。
抓阄结果是刘川胜出,都是女儿随爹,儿子像娘,刘川的长相和气质都和王洛嘉更为接近,但是总体来说,气场上都属于现代人的分支,和刘骁比较接近。
会面的细节有待商榷,首先是地点,必须选在两军中间的开阔地带,火炮能够打到,但是火枪和弓弩够不到的位置,白龙军的火器射程优于元军,安全可以保证。
刘骁口述了一封回信给张弘范,信中要求对方先打扫战场,只许派出五百人的收尸队,不能带武器,打着白旗前来,我方保证不予射杀。
张弘范正有此意,时值夏天,尸体堆积,野狗成群,乌鸦盘旋,恐会引发疫病,胶州城内有医有药有干净水源,元军大营的条件可没这么好,此举正中下怀,他严格按照约定派出一支五百人的队伍,蒙着口鼻,拿着铲子,将战场上的尸首清理干净,挖了十余条深沟用于掩埋。
他们做这些事情的时候,白龙军果然没有开枪射杀。
这件事是双方会面的必要前提,算是打过交道,彼此守信。
收尸掩埋用了两天,这段时间正好用来筹划会面。
刘川假扮白龙王,危险最大,防弹衣必不可少,刘骁则扮做随从,也少不得穿两件防弹衣,以防敌人偷袭,同时随身武器都是武装到牙齿,刀剑斧锤弓弩火枪,光手枪就带了四把,近距离内全无敌。
与此同时,张弘范也在预备着见面时的配置,远射火力可以不必考虑了,只能从十名随从中选拔最优秀的射雕手,张副元帅自己也携带了全套兵器,佩刀斧头弓箭手枪一应俱全,到时候面对面决胜负,一枪定输赢。
打仗其实拼的是整体实力,从国家体制到军队士气和后勤,才是决胜的关键,暗杀只能杀一个人,决定不了总体战略格局,就像当年燕太子丹筹划荆轲刺秦一般,即便刺秦成功,其实也改变不了燕国的命运,所以说只有手上的牌打光了的人才会考虑这种手段。
张弘范就是这个手上没牌的人,他连夜练枪,人年纪大了,对于新事物的接受程度就慢许多,手枪距离远了打不中,还是弓箭顺手。
练了半晌,回信来了,白龙王果然答应会晤,时间约在明天凌晨,天微微亮的时候,地点就在两军阵前的空旷地带,这样两边都没有充足的时间去埋伏人马,相对公平。
张弘范兴奋的一夜没睡着,辗转反侧,也许这次会面能奠定自己名将的威名,也许是折戟沉沙的开始,搞不好连命都得折在这里。
四更天,荒野中还是一片黑暗,两军阵前火把通明,一小队骑兵从胶州出来,逶迤前行,同时规模相仿的一队骑兵从元军大营里出来,相对而行。
热气球上的哨兵一直在观测敌阵,月朗星稀,元军的一举一动都在视线中,由不得他们提前布置伏兵。
白龙军的小队伍中,为首的假扮成白龙王的刘川,他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装成大人模样,倒也有模有样,刘骁则一身红色战袍,挎着弓箭混在卫队中。
张弘范没找替身,带着十名随从来到阵前,两边人马距离一箭之地站定,确认没有危险之后缓步上前。
即便是夏天,海滨的凌晨依然是清冷的,海涛仿佛就在耳畔,双方缓慢催马前行,同时打量着对方。
张弘范搭眼一看,心中就在叹气,白龙军来了十一个人,全都是青年,反观己方,基本都是中年汉子,就凭这一点也能判断出未来的天下格局,南边后继有人,而大元朝的主力军还是这帮老不死的,年轻人贪图享受,没几个拿得出手的俊才。
借着月色,张弘范看清楚了白龙王的相貌,和传说中的完全一样,白袍,英俊,年轻,但他一瞬间就判断这个人不是真正的白龙王,无他,气场太弱了,反而是随从中有一名骑兵气势爆棚,堪比忽必烈。
张弘范直接说道:“你不是白龙王,我不和你谈。”
刘川还想强词夺理,刘骁在后面听到对话,一提缰绳上前,吩咐刘川后退,自己来会张弘范。
张弘范是历史上留下名字的人,灭宋之人就是他,崖山之战的指挥者,都说他是汉奸,但刘骁不这么看,中原王朝失去对北方的控制已经数百年,人家祖孙三代都和你没什么瓜葛,凭啥说人家是汉奸。
“张元帅,吃了么?”刘骁笑着搭讪道。
如此亲民的招呼,无论南北方的民间都很流行,老百姓苟活着无非求一个温饱,张弘范心中一动,觉得白龙王在和自己打机锋,顿时打起十二分精神。
“起得早,伙夫未曾开工,没吃。”张弘范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应对,只能老实回答。
“我也没吃,不过他们吃的倒是欢。”白龙王用马鞭一指,远处埋尸的土坑被野狗扒开,三只野狗正在进食,仿佛听见有人在议论它们,三只狗齐刷刷扭头,眼睛在夜色下竟然闪着红光。
“都说狼眼睛是绿色,没想到狗眼睛是红色的。”刘骁说道。
“人肉吃多了,眼睛就红了。”张弘范说,这种场景他见的比较多,这些狗本来也不是野狗,都是家养的犬,打仗了,家破人亡,没人喂食,家犬就变成了野狗,顿顿吃肉。
“黎民百姓招谁惹谁了,要被这些畜生当饭菜。”刘骁愤然道,“不如这样,张元帅咱们一起射杀这三只野狗,看谁速度快,射的多。”
张弘范欣然答应这个赌约,忽然灵光一闪道:“不带点彩头么?”
刘骁问:“元帅想怎么赌?”
张弘范对自己的箭术颇为自信,便道:“就赌此城,若本帅赢了,王爷便将胶州给我,若本帅输了,自当退兵。”
刘骁哈哈大笑,笑完了正色道:“不赌,青岛不是我的私产,事关黎民百姓,我没有资格拿来做赌注,元帅也是一样,忽必烈派你南征,若是因为一场小赌退兵,元帅颈子上到底有几颗脑袋?”
张弘范也干笑两声:“那总要有个彩头。”
刘骁说:“你赢了,就算你厉害,我赢了,就算我厉害。”
张弘范收起笑容,略带嘲讽道:“堂堂白龙王,连赌注都不敢下么?”
刘骁道:“既然一定要个彩头,不如这样,我赢了,你认我做义父,我输了,认你当干爹。”
张弘范再次大笑:“好好好,甚好。”
说着便去抽弓,这是一张蒙古骑弓,极其有力,需要三个人才能把弓弦挂上,张弘范本人更是神射手,他搭上一支雕翎箭,精神集中在野狗们身上,概略一瞄,撒手放箭,箭如流星赶月。
可怜三只野狗吃的正香,忽然听到破空之声,意识到危险来临再想跑已经晚了。
张弘范发射的那支箭命中一只野狗,他正要去拿第二支箭,却看到三只野狗一同倒地,其中一只狗身上有两支箭。
原来自己放箭的时候,白龙王同时搭上三支箭,只开了一次弓就把三只狗射倒了。
刘骁收起弓,笑看张弘范:“一只只的射,野狗就吓跑了,不如一并解决。”
张弘范羞惭不已,倒不是输了没脸,而是赌注太难兑现,让他一个快五十岁的人喊对方义父,一世英名就完了。
好在白龙王很贴心,哈哈一笑说开个玩笑,不必当真,张元帅咱们说点正事吧。
张弘范乐得如此,赶紧转换话题,本来他还想着偷袭暗杀,白龙王的箭术彻底打消了他的想法,真干起来,第一个死的就是自己。
“王爷何不弃暗投明。”张弘范诚恳道,“以王爷的本领,以我皇的胸襟,必然能得到重用。”
刘骁说:“忽必烈的雄才大略和胸襟,我是相信的,他是个雄主,是蒙古人中一等一的豪杰,人说海纳百川,忽必烈的胸襟就像大海和草原一般广阔,只要臣服与他,必然能得到信任和重用,就算我打死过蒙哥,他也能忍一忍,毕竟我间接帮他登上汗位。”
这倒是实情,在另一个位面历史上,南宋投降的大臣们基本上都能得到善终,包括赵宋皇室的孤儿寡母们,被押送到大都也是以礼相待,不像北宋灭亡时皇帝宗室们被金人当牲口一般凌虐,从这一点来说,忽必烈的文明程度确实是可以的。
张弘范心中一喜,不战而屈人之兵是最好的,能说降白龙王,绝对的大功一件。
“王爷明见。”张弘范说,“宋人正在内乱,可谓一盘散沙,据我所知,王爷都差点遭遇不测,如此朝廷,如此皇帝,哪里值得王爷效忠,圣人说,君为臣纲,君不正,臣投他国,王爷,决断吧。”
刘骁暗笑,张弘范居然拿三纲五常来说事儿,讲大道理,他如何讲得过自己。
“元帅,我何曾效忠宋室?”刘骁奇道,“我刘某效忠的不是一家一姓,一国一朝,而是神州大地上的万千黎民百姓啊。”
张弘范无语。
刘骁接着说:“元帅,我知道北方豪族的起家,往往是因为在战乱中自保,建立坞堡,置办刀枪弓马,保护一家一族,一城一地,渐渐形成了军队,契丹人来了,你们跟契丹,女真人来了,你们降女真,蒙古人来了,你们又改名字叫什么拔都。”
张弘范面红耳赤,这不是说北方豪强世族都是墙头草么,还拔都,就差点自己的名字了。
刘骁却并没有嗤笑他的意思:“你们张家如此,史天泽家也是如此,郭侃家也一样,还有刘元振他们家,甚至李璮家,每一个武人家族,最初的理想是什么,是保护族人啊,这才是武人的使命,我辈的存在,不在于侵略如火,而在于保家卫国。”
张弘范竟然无言以对,对方站在春秋大义的立场上,他还能说啥,说什么封侯拜将,说什么江山美人,统统都落了下乘。
刘骁继续道:“本来南北对峙,倒也相安无事,可是战端一启,就没有停下的可能了,直捣黄龙,犁庭扫穴,是白龙军接下来的使命,张元帅,到时候你们就再归顺一回吧,今天没机会喝一杯,等到天下一统,我请你在大都,不,在北京痛饮。”
不等张弘范回答,刘骁一拱手:“就此别过,战场上见。”
说罢拨马便回。
恰在此时,东方破晓,一轮红日跃出海面,金光漫洒,大地重现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