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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个月后,
霍夫人的肚子见天儿的圆润起来,瞧过的人都说是个少爷,太后的补品都到了霍府来,这八个月以来,霍夫人表面上是安胎静养,不问家事,默默地将管家大权交到林婉笙手上。没有对外说,霍家众人却已经能看出势头来。
产期将至,稳婆早早在霍宅住下,等着侍奉夫人生产。
终于,三月阳春月,十一,巳时,二刻,霍墨塘的小女儿降临人世,顺利平安。
靳家夫人,林夫人,喜娘和晓葵一直陪在霍夫人床前,霍沄洺跟羽泽一直在院子里陪着,前几个月,洛染棠也如愿怀上了孩子,靳佩哲在家照顾她,便没过来。
“醒了,妹妹?”
霍夫人睁开眼睛的时候并没有看见孩子,只见林夫人笑着跟她说。
“孩子被喜娘抱下去找乳母喂奶了,你现在气血不足,得要补一补,过些日子,就得自己喂孩子了。”靳家夫人瞧见霍夫人偏着头瞧了一圈,便说,“是个漂亮的姑娘,待会你瞧了可要欢喜坏了呢!”
“啊?是个姑娘啊......”霍夫人气力不足,说话也没有什么精气神儿,但明显可以听出来语气中的失意。
靳夫人搭话:“姑娘怎么了?你瞧姐姐的日子过得多好,若是像笙儿这样讨人喜欢,你就偷着高兴去吧,瞧我家哲儿,我跟着操了多少心。”
夫人无力地点了点头,瞧过的人都说是位少爷,怎么就变成个小姐呢......
林夫人轻握住妹妹的手,说:“我已经让洺儿去给二爷写信了,你立一大功,等妹夫回来赏你吧,好妹妹。”
林夫人轻轻用手帕替她擦拭额上的汗,霍夫人的碎发被汗水沾湿,衣裳都湿透了。晓葵一脸笑容进来给夫人端上药碗,靳夫人轻轻扶夫人起来,靠在自己身上。
霍夫人被安顿好之后,靳夫人就先回府了,屋内就剩下林夫人跟夫人。
夫人看着林夫人,突然就流下泪水来,满心委屈涌上来,反手握住林夫人的手,林夫人知道她心里的不如意,紧紧握着妹妹的手,帮她擦掉眼泪,轻声地安慰到:“哭什么?容易落下毛病的,不许哭了。”
夫人轻声唤了一句:“姐姐......”
“好了,别哭了,姑娘怎么了?为何就不如你意?我觉着姑娘就挺好的,不要觉得没给妹夫生个少爷就不高兴,你还年轻,过几年再生一个不就行了?不许哭了,妹夫回来看见你落下迎风流泪的病根儿,可是要骂人的。”
夫人卧在床榻上,轻轻颔首。
这时候,喜娘抱着孩子进屋来了,还没进门就听见她大声说:“阿忆!快瞧瞧咱们家小姐,出落得可标致了,一看就知道身上流着咱佟家的血,你瞧瞧,眼睛长得多像你!”
夫人从床上硬撑起身子,瞧见孩子的时候,她心里那些许不如意都飘散了,听喜娘一说完,夫人笑着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脸,只摸了一下,便虚弱地躺下。
喜娘早就安排人去内宫回禀太后了,她还要留些照顾霍夫人一两个月。
十几日后,霍沄洺攥着一封字条来找夫人,夫人这时候已经恢复了些气力,只是还要在床上躺着,不能走动。
霍沄洺冲进屋里来,大声说:“师娘!师父的回信到了,信里给妹妹起了名字,还说如果顺利,下月初差不多就回来了!”
林夫人刚刚喂夫人喝下药,见他冲进来,嗔怪到:“小声些,也不怕惊了你师娘。”
“也就他过来,这院子才热闹些,姐姐你成天嘱咐他们轻声,怕扰了我,可我又不是时时刻刻都睡着的。”夫人喝完药,苦得皱着眉,跟林夫人说。
林夫人说:“谨慎些没坏处,那你们先聊,我回去陪笙儿用午饭。”
“姨母辛苦。”霍沄洺朝林夫人点点头,林夫人端着药碗出去了,临走还笑着拍了下霍沄洺的肩。
霍沄洺几步走到师娘床边,蹲在床榻边,把信递给夫人:“师娘,给您。”
夫人接过信说:“自己去搬凳子,晓葵忙着给我煎药,就不伺候你了。”
“是啊,刚才我过来,羽泽跑去找晓葵姐姐了,说是从师娘诞下妹妹之后,晓葵姐姐就没睡一个好觉,他说我过来陪师娘,他去盯着药炉,让晓葵姐姐休息一下。”
“是啊,我被拘在榻上不能动,你姨母照顾我,你笙妹妹理家,喜娘顾孩子,晓葵也忙得跟什么似的,里里外外都离不开她,你这边空的时候,羽泽去替替晓葵也行,别把晓葵累坏了。”
夫人看完信,跟霍沄洺说:“你师父去南边打仗小一年了,估计也是快结束了。”
“师娘,师父给妹妹取的名字很好听啊,霍沅谧,听上去就是个温柔娴淑的小姐。”
“是啊,沅谧。”夫人重复了一遍,说,“沅芷澧兰,岁月安谧,真是个好名字,不过就是个丫头,你师父给起个这样好听的名字做什么?”
“师娘,正因为是姑娘,才应该起个好听的名字啊,您瞧,婉笙,还有靳佩哲家的染棠,怎么人家都是这样好听的名字,咱家沅谧就担不起呢?”霍沄洺装作一副不开心的样子,继续说,“师娘难不成是嫌弃徒儿愚笨,想要个亲生的孩儿重新教导?”
夫人一听这话,脸上便扬起了笑,冲着霍沄洺伸手,他一把拉上,站起身来,夫人示意他坐在床边,他也只是搭了个边,全然是腿支撑着力量。
夫人握着霍沄洺的手,轻声跟他说:“洺儿,如今沅谧降世,其实也是上天给我和你师父的一次机会,你也知道,我们这么多年也没有个孩子,如今终于来了,你应该会理解师娘吧,谁不想要个小少爷呢?但是上天给了我们沅谧,也就是命数,注定,师父师娘这辈子只有你一个儿子,你一定要知道,等师父师娘百年,你必得照顾好妹妹,可不能叫人欺负她。”
“师娘,既然您今天提到了,我想说,我从来都知道,师父师娘一直把我当亲生孩儿,您们对我的好,我都是知道的,从小我就不老实,总是闯祸,三天两头就有人告上门来,我都知道是师父替我处理,挡在我前面,每次师父凶我,师娘您都帮我说话,替我求情,但是我现在长大了,我以为我不再需要师父师娘替我出头,我应该是要挡在您们前面的,我长这么大,好像没有什么事情是师父师娘解决不了的,师父虽然有时候对我要求高,我也能明白,毕竟我是天剑的徒弟,我本来就不应该偷懒的,师父不在家的这些时候,我自己琢磨着练剑,才发现,原来很多东西都是我自己弄不明白的,我离不开师父的,也离不开您,虽然过几个月我就行冠礼了,冠礼之后,我便是真真正正的大人,娶了笙儿之后,便也要独当一面的。”
霍沄洺突然感性起来,不知道怎么了,这几个月,好像他骤然成长起来,他一边在努力地让自己不对林婉笙抱有什么不满的负面心理,另一边,他还在尽他所能维持着跟箫祁韵的感情。
分隔两地,数月不见,说感情如初,那是骗人的,霍沄洺跟林婉笙在一起的每一天,虽然都时刻警醒自己,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他跟箫祁韵未来的路子可以走得顺当一点,但这一天十二时辰,十之八九他们都待在一处,尽管这样努力保持清醒,也常有恍惚的时候。
他有时候会感到愧疚,一边觉得对不起林婉笙,一边想着对不起箫祁韵,纵然这一切,都是他无法改变的。
“好孩子,你现在的样子,你师父回来瞧见了,定然欢喜。”夫人微微抬手,霍沄洺立马迎了上去,夫人的手便搭在他脸上,轻轻抚了下。
春朝镇漳福楼,
大约是人奔波的次数多了,瞧着满街灯火竟无一盏为自己所明,孑然一身,了无牵挂的时候,随遇而安便成了一种本能。
箫祁韵在漳福楼的日子过得很好,漳福楼姬苓真的是个善人,有些人的善良,是在面上,有些人的善良,是在心里。
漳福楼里面,唱角儿登台的都是姬苓从小教出来的,做琴娘的姑娘们,十个里面有八个都有一段不想言说的过去,这些人聚在一起,便没有什么追思过去展望未来的事情可说,最多也就是在一起练练琴,讨论一下新出的曲谱而已。
箫祁韵来了漳福楼之后,姬苓也许是看在霍二爷的面子上,也许是可怜她,总之很是看重,没多久,箫祁韵就已经做了真正的琴师,迎来了她第一次上台的机会。
箫祁韵大家出身,对吟词唱曲儿又有着极高的天赋,正如她说,做个琴娘应该不会太难,第一次上台伴奏之后,她便跻身进漳福楼名手之一,且她尤其擅长给悲情做奏,当下又尤其风靡悲戏,故她所幸在漳福楼站住了脚。
霍沄洺回去之后不知道用什么方法买通了漳福楼的一个洒扫下人,每个月都让羽泽去给箫祁韵送银钱送吃的,五个月之后,箫祁韵便每月都有戏楼给的津贴了,现在想想,这应该是二爷给她选了最好的出路。
国军跟茂华的仗打完了,无疑是国军胜,班师回朝那天,满京都是欢快愉悦,虽说这是一场大战,可自君上继位以来,中原与边疆战事不断,就没听说哪场败了的。所以上到太后君上,下到商贩流民,都安心的很。
一早上夫人刚嘟囔了好几次,为何到现在都没有二爷的消息,之前二爷都会派人提前回府报平安的。加上她昨夜梦魇没睡好,心里一直慌乱着,生怕出什么问题。
午膳前,还真有一身戎装的兵士来敲霍府的门,张掌事直接给带到夫人面前,隔着纱帘回话。
“霍夫人,大将军已经回朝,只是......只是受了些伤,现下已有太医照顾。”
“受伤了?”夫人的声音在纱帘的那一边破空传来,从她的声音中,便能听出来所有的关心。
“霍夫人莫急,只是一点......一点小伤。”传话的这个兵士,估计是第一次做给大将军传话这样的工作,也是第一次进将军府这样的深宅,紧张地连话都说不全。
晓葵一边扶着夫人,一边说知道了,让那个兵士先回去。
“晓葵,快,备车,我要进宫看看,都多少年没人伤过二爷了,怎么会有人伤了他呢!”
“夫人,您就别去凑热闹了,您还在养身体的阶段呢。”晓葵把夫人扶到床上,一边说,“您放心,凭咱家爷的英勇,应该就是一点小伤,我找人进宫打探,您就在家等消息,好不好?”
“我怎么能放心的下呢!爷都多久没受过伤了!”夫人急得话中已然带了哭腔。
“您就别跟着添乱了,爷现下心里最挂念的就是您了。”
晓葵说完就赶紧派人去宫里打探,霍沄洺得到消息之后立马来星岚阁陪着夫人,不断安慰着说自家师父吉人天相,肯定不会有什么大事。
派去宫里的人并没有打探到二爷的具体消息,只是在宫门口听说大将军气息虚弱,被抬了回来,谁也不敢将原话回禀给夫人,所以只是说没有打听到。
是夜,二爷被抬了回来,直接送回了星岚阁,一屋子人围得满满当当,晓葵抱着霍沅谧站在一边,随时等着抱给二爷看。
二爷被抬着回来的时候,一直保持着清醒,他自问一生坚毅无屈,年轻的时候上战场,身中三箭,手臂被贴着骨头削去一片,右腿膝盖被生生敲碎,那时候的他,愣是没让身边人搀扶一把,连泪都没掉一滴下来。
他看着一屋子人谁也不说话,看着夫人哭得眼睛红肿着,二爷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强扯出来个笑,说:“你们这是干嘛,我就是受了点小伤,怎么搞得像是就义了。”
二爷躺在床榻上,缓缓伸手,夫人立马握住了二爷的手,二爷说话气力很低,他紧握了下夫人的手,说了句:“不准哭了。”
林夫人上前说:“就是,妹妹,你才刚出了月子,别哭了。”林夫人握住了夫人的肩膀。
“师父,您疼吗?”话一出口,霍沄洺就想收回来,受这么重的伤,怎么会不疼。
二爷此刻躺在床榻上,跟平日里那个不怒自威,永远都是负手正立的样子简直形成强烈的对比。
“不疼,傻孩子,师父不疼。可能是年岁大了,现在有些经不起折腾了,也是他们小题大做,其实没有那么严重。”二爷朝着霍沄洺笑了一下。
“快把沅谧抱过来给我瞧瞧!”
晓葵立马上前来,二爷瞧见这襁褓中的婴孩,叹了一句:“睡得真香。”
“前几日是闹的,夜里总是哭叫,喜娘晚上陪着她睡不好,她毕竟也年岁大了,我就让她回宫里去了,这几日是晓葵陪着沅谧晚上睡,也是时常哭闹,今日大概是知道爹爹回来了,不敢哭闹了,才这样乖。”
二爷听夫人说完话,看着晓葵怀中的霍沅谧,眼中流出浓浓的深情,这种感情,是霍沄洺不曾有幸得见的。
林夫人想着给妹妹妹夫留些自己说话的时间,就带着婉笙先回去了。晓葵也抱着孩子去休息了,屋内就剩下这一家三口。
“别这样,我真的就是一点小伤,放心吧。”
二爷这轻描淡写的一句小伤,实则是那最后一战,茂华的军粮用尽,辎重跟不上消耗,军队整体南迁,霍二爷将手中精兵分成两队,来了个瓮中捉鳖,茂华新统领带着手下的几百残兵跟国军拼死一战,咱们二爷本已经捉拿了茂华新统领,对方假意臣服,押送回茂华的路上刺杀二爷,才有一柄短刀擦着二爷心脏穿过二爷的身体,同时,二爷手中的金针牢牢钉在对方的脉门上,硬生生逼得来人散尽内力,沦为废人。
“洺儿,你在家乖不乖,功课都做好了吗?”
“师父,您赶紧养好身体,走之前留给我的功课我都做完了,《霍门剑诀》也都背下来了,虽然不保证一字不差,但您肯定会满意的,您就好好养身子,我等您好起来。”
“师父真没事,你听话,先回去休息吧,明天再说话。”二爷嘱咐他回房睡觉去,夫人也点点头让霍沄洺回清云轩去。
霍沄洺便回去了,夫人脱了鞋袜躺在二爷身边,突然感觉这数月不见,今日一颗心才落地。
夫人开口说:“爷,已经九个月零三天了。”夫人这话刚说出口,眼中便闪着星星,哽咽着继续说,“沅谧出生之前,我是一边担心着你,一边担心着她,等她出生之后,我就日日盼着你回来,这几天我就心里慌乱乱的,六神无主似的,好在你回来了,虽然受了伤,至少平安。”
“阿忆,我在南边也日日惦记着你和孩子,你辛苦了,我瞧着你都瘦了。”屋内就剩下这一对夫妇之后,有些由内而外的关心才能说出口。
“从养胎到她降世,虽然这一大家子都处处照顾着我,靳家嫂嫂也是隔两日就过来,说不辛苦是假的,但是我生个孩子,把晓葵可累坏了,爷做主给她多些贴补吧。”
“晓葵一直侍奉在你身边,无有不妥,这事你做主就行。”
夫人话锋一转,接着说:“只是怪我无能,没能给爷添个小少爷。”
二爷大手一把握住夫人的手,尽管他气力不足,却仍是大声说:“姑娘又如何,我有了沅谧,可是欢喜坏了,洺儿的信一到,我连胜茂华三次,把他们逼得南迁十五里,阿忆,我真的很感激你给了我沅谧,我适才匆匆一瞧,沅谧定跟你一样,是个从小美到大的主儿,像你一样温柔体贴,或者像我一样勇谋兼备,无论从文从武,她一定会很好。”
二爷重咳了几声,喘了几口大气,又继续说:“我这趟受伤回来的路上,就想着,我大约是上了年岁,这次格外放心不下家里,我想着这趟回来再也不出兵了,安心在家教导洺儿武功,陪你一起养沅谧成人,给她找个好婆家,把《霍门剑诀》的重任交给洺儿。我就带着你出了这内安城的枷锁牢笼,找个没有天剑束缚的水镇,跟你一起无声地死在某个破宅院里。我这一生,就知足了。”
“沅谧想要什么我就给她什么,我不想她习武,我也教不了她,我不愿意她跟洺儿一样被名誉所羁绊,在她还是霍家小姐的每一天,我都求她快乐,我会做她的天。”
在这个时代,每家都疯了似的想要个男孩传宗接代,男女之间的不平等,造就了无数凄凉,如果有一个姑娘,才学兼备,样貌出挑,完美的令人神共愤,但人们宁愿选择一个平凡等闲,甚至还有些痴傻的男孩。
这一番话说的两人都动容了。这话,大概是一个男人对心爱的女人说的最深切的情话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