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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岚!宁岚!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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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1年的8月31日晚,是个热闹的晚上,但对宁岚来说,是个孤枕难眠的夜晚。因为我跟刘雨、秦川分到了同一个宿舍,而他被分到了隔壁的隔壁的另外一间。

    报名结束之后,我们就相约一起买好了生活用品,包括被子,牙膏牙刷,洗发水沐浴露之类的。听宿管大叔说,宿舍是六人一间,高低木板床,三间上铺,三间下铺。宁岚说,“兄弟我是个很讲究的人,睡下铺老失眠,所以就委屈你们睡下铺啦。”这句话引起了秦川刘雨以及我在内的极其不适感。倒不是因为非得跟他争个上铺下铺的事情,我反而觉得睡下铺更方便。摸着良心说话,“讲究”这两个字跟宁岚真的是一点不沾边。

    虽然我们一起在松柏高中念书的三年时光里,他总是鹤立鸡群!他跟漂亮女生打招呼的方式总是与众不同,别开生面。比如他会把篮球故意丢在女生脚下,然后赶忙上去道歉,说什么“不好意思啊,我心爱的篮球碰到了最漂亮善良的女同学,可见我的篮球也具备高端审美能力呢。”比如军训的时候,他会提前做功课,学习各式各样的军歌,当教官提出让同学们唱歌的时候,他是什么都会,通常是能收获许许多多欣赏的目光,其中不乏小女生崇拜的眼神。再比如上历史的时候,他能各种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好像中华上下五千年,除了不知道秦始皇的棺材具体埋在哪,没有他不知道的,老师都为他扎实的基本功和丰富的知识储备而大大赞赏。不可否认,这孙子除了数学,英语每次垫底,其它各项都是遥遥领先其他同学的。然而,这一切并不能证明他是一个讲究的人,这一切也并不能完全抹去他内心最深处的那块伤疤。

    这事还得从初一的时候说起。那时我们也是寄校住宿,那时候是上十天课放假四天。我们一般是要带两套衣服准备换洗。通常会带一套便装,一套校服,宁岚自然是不缺这些东西的,在我们那个乡镇来说,给他安个富二代的名号也不为过。不过这家伙每次上到四五天的时候,就没衣服穿了,原因是丢三落四不见啦!所以他就轮番地蹭,先是秦川,然后刘雨。秦川个子比较高大,十四岁的时候就有一米七了,身材极其符合宁岚的需求!所以他经常头号中标,可怜的是刘雨,一直比较矮小瘦弱的他,穿的衣服自然也很难与宁岚匹配。但是有时候也只能不得已而为之。

    记得有一次开晨会,这家伙穿着刘雨的校服,居然敢站在第一排。那校服紧的,像是女生穿的打底裤一样,如果不是他四肢分明,活脱脱像一个五颜六色的端午大粽子。

    学生会长自然是不了解我们的,只是好意提醒。

    他扫了一眼台下的我们,目光又在宁岚身上多停留了几秒。

    “咱们住学校得注意收捡,自己的东西自己要保管好,可别把别人的衣服穿错了。”

    他说着说着,竟也忍不住笑出了声。而站在旁边的秦川一行人早就笑得前仰后合了。就连一向不苟言笑的刘雨,面对这个穿着自己衣服的“蓝白条纹大粽子”也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可这家伙打小就是内心强大,宠辱不惊的。丝毫不觉得这是被取笑了,他甚至觉得这是一种“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奉献精神,那么他奉献了什么呢?

    他会非常自豪地说,

    “你们看,当时你们一个个困的眼睛都睁不开,哪有心思听讲,这不,被我一闹,立马精神抖擞,立正好好听讲啦,我这还不是牺牲了自己的光辉形象,换取了你们的全神贯注嘛。”

    无可厚非,这孙子总能把蹭别人的东西说成大义灭亲一样,一副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豪气。你明明不服气,却又不得不附和他。不过即便他给自己戴上多少光环,要让我们承认他是一个很讲究的人,除非山无棱,天地合,沧海桑田,海枯石烂。不过话又说回来,任谁也不是生来就能把日子过得井然有序,清清明明的。

    宁岚是有故事的。宁岚的故事与他骨子里的与生俱来的真和善融为一体,从而塑造了一个真诚善良,又孤独无助,一个重情重义又多愁善感,患得患失的宁岚。

    那是中考结束,初三放暑假的时候,我宁岚,刘雨,秦川相约去学校背后的一颗大槐树下许下心愿,我们相约每个人把心愿都写在纸上,然后一起埋在大树下。等高中三年过去我们再回来挖出来,看看有没有兑现当年的诺言。

    宁岚三下五除二,就用石块和树枝刨了一个坑,率先把自己的那张纸条用塑料袋包好丢了进去。然后是我,也用塑料袋包好丢了下去,再是秦川,最后是刘雨小心翼翼的放进去,还要双手轻轻地拍打了一下。

    宁岚赶紧好奇的问,

    “你们都写的啥愿望,赶紧说说。”

    “既然埋下的是愿望,怎么能现在就说呢,说出来不就不灵了吗?”

    秦川学着电视剧里面主人公过生日许愿一样,继续说道,

    “尤其是不能跟你宁岚说”。

    宁岚故作愤怒,扬言道,

    “我拿你们当兄弟,你们却还防着我。”随即便做出要下山的动作。

    这时秦川又假惺惺地赶紧上前拉住他。

    “我说,我说总行了吧!”

    “不过说了你可不要怪我。”

    “得了,快说。”宁岚声声催促。我们一致认为宁岚的不讲究和他的胸怀是两个极端,可这次我们都错了。

    “我写的是……”

    秦川看了我一眼,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似乎是在暗示我什么,我立马心领神会。心想他估摸着又是想变着花样损宁岚来着。

    秦川轻咳两声,示意宁岚认真听讲。

    “我的愿望是,高中最好不要跟宁岚做室友,因为…”

    “因为什么?”

    宁岚又急切地问。

    “因为我衣服不够穿啊,跟你做室友,你肯定又得蹭我的,那我的上学成本又增加了。伤不起,伤不起啊”。

    说罢秦川就躺在草地上哈哈大笑起来。而宁岚脸上的那份轻松和那份嬉皮笑脸的常态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缓缓消散了。身旁的细心的刘雨捕捉到了这一幕,使劲向秦川递眼色。而秦川还沉浸在成功损宁岚的兴奋中,丝毫没有察觉,更重要的,我也丝毫没有发现。

    宁岚转过头,定定地看着我。

    “那你呢,宁岚,你的愿望是什么?”

    秦川收起笑声,赶忙向我投来期待的眼神,我糊里糊涂地还给了他一个ok的手势。一切都在宁岚的目光中格外刺眼。

    我说,“我的愿望嘛,跟秦川差不多。”

    宁岚丢下正在把玩的狗尾草,更加坚定地看着我。

    “是什么?”

    而我迄今为止最后悔的事之一就是没有察觉到宁岚那么明显的变化,以及眼神中那种失望和像被遗弃一样的孤独。

    我更加正襟危坐,继续说道,

    “高中嘛,我唯一的心愿,就想换个同桌。”

    初中三年我一直和宁岚坐在一起。那时候他不是笔丢了就是圆规不见了,丢三落四是他的代名词。那时候,我的就是他的,他的还是他的,反正我有什么都得跟他共享。刚开始的确很不习惯,上数学课画图的时候,动作必须要快,因为我画完了,铅笔,直尺,圆规得赶紧给他用,或者他先画然后给我用。这小子并不是买不起,而是买的东西从来坚持不到一个星期,总是莫名其妙的失踪。如果哪天你发现他新买的笔能坚持两个星期以上,那绝对可以申请世界第九大奇迹,用老师的话来说,得重点表扬。然而直到初中念完,他也没能得到这份“殊荣”。而我呢,也算历来顺受了,后来买文具时都买两套,来救济这个穷困潦倒的富二代!

    可是在我心里明明是很乐于与他分享的,而他也会把他的好东西拿出来跟我分享,何以在今天我要说这样的话?

    “为什么?”宁岚继续发问。

    我脑袋豪不转弯,不假思索的说,

    “因为我没钱准备两套文具啊,听说高中的文具,更多更贵哩。”

    话音刚落,秦川又是一顿哄笑。他向我竖起了大拇指,并连连点头。他的眼神告诉我,“咱们配合默契。”

    我们的确配合默契,默契到让一个从来神经大条,开朗乐观,不拘小节,心胸开阔的宁岚第一次有了那么深的挫败感。

    我至今仍然后悔没有早一点发现宁岚当时那种极富豪迈的笑声早就消失很久了,他甚至比一向不苟言笑的刘雨都要更沉默。

    他没有任何回应,也不再看我,不再看秦川。他站起身,眺望远处高低错落的群山,在那里偶尔有雄鹰飞过,那里是云朵最低的地方,好像只要我们一伸手就能把手插进云朵里,就像插进巨大的软软的棉花糖里面一样。

    宁岚看的出神,长风吹不动他的短发,也修正不了他黯然失色的眼睛。

    而刘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了他身边,他用右手攀附着宁岚的肩膀,和他并肩站在一起。但是并没有任何言语。我跟秦川也随即站了起来,直到现在,我们才发现了宁岚好像瞬间变了一个人,但仍然对自己的过错一无所知。

    我们三个人面向群山,面向山坡上一座座木房子,一块块绿油油或金灿灿的田野。

    宁岚缓缓回过头,看着我和秦川。

    “我今天要早点回家,得先走了。”

    他的语气随意而坚定。

    秦川也把手搭在宁岚肩上。

    “不是说好的今天要一起玩到晚上吗,等天一黑,我们就去河里摸鱼,怎么现在就走了?”

    宁岚不再说话,又回头面对群山。

    我与秦川对视一眼。

    “那你晚上还来吗?”

    我向前一步,想跟他靠的近一些。

    “不来了。”

    宁岚答道。

    他转身离开我们,径直向着山下走去。我们定定看着他下山的背影。看着他又回头对我们说了一句,“下次吧。”便一路小跑着消失在我们的视线。直到宁岚离开,我也始终不能相信,因为这样的玩笑宁岚从来都不会介意的,因为他什么都不缺,因为他没有因为穷而自卑的烦恼。直到刘雨说出我们不知道的一切……

    宁岚走后,我们又一起讨论着

    ,各自勾画心目中松柏高中的蓝图,我们的交流依然亲切,可是又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我和秦川的心情都格外复杂。这时我们又再一次想起宁岚,想起他的喋喋不休,想起他的高谈阔论,想起那首他送给英语老师的诗。

    “语文老师说,这是a(阿)、b(波)、c(次)、d(的)。

    你说这是A、B、C、D

    你读的抑扬顿挫标准

    可她的发音更让我动听

    啊

    为什么我生来就要一心一意

    为什么我只能对汉字钟情

    那么

    别了,A、B、C、D”

    我们回想着宁岚写给英语老师的打油诗,假想着英语老师被气的脸红脖子粗的场景。我们在宁岚不在的时候,又因为他有了一点可以聊的乐趣,但总不及他本人在来的那么直接,那么无可替代。

    我后来常常这样想,有些人的确是自带光环的,他往人群中一站,立马会有人向他靠过来,就像一个歌手只要拿起麦克风,就会有掌声和鲜花一样。

    “你们知道吗?宁岚在很小的时候就没有妈妈。”

    刘雨的一句话又让气氛再一次凝固。

    我和秦川都收起了笑容,目光急切的看着刘雨。

    “宁岚妈妈在他五岁的时候就跑了(离家出走)。”

    秦川丢掉了手中的狗尾草,似乎听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对于我来说,这也是秘密,因为我眼中的宁岚对我从来都是无话不说的。

    刘雨双手环抱膝盖,继续说着我们并不知道的,关于宁岚的一切。

    “宁岚的妈妈在他五岁的时候就跑了”。

    刘雨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

    “后面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和秦川都很惊讶,一种酸酸的感觉顿时从我心底蔓延开来。

    “为什么要跑?”

    秦川追问道。

    “他的爸爸当时很爱喝酒,而且是经常喝醉,每次都东倒西歪的那种。一喝醉就开始乱说话,说什么后悔娶了他妈妈,说什么被父母耽误了。”

    刘雨继续说道,

    “宁岚的妈妈看不惯,每次都因为这些事吵架。还经常大打出手,宁岚的妈妈经常要拿刀去砍他爸爸。起初他爸并还手,后来这样的事就一直发生。”

    刘雨稍稍停顿。

    “有一次他们家闹的特别凶,连隔壁邻居都能听到很大的动静。我妈也过去看了,因为我们家跟宁岚是同一个村子,当时宁岚的妈妈用火钳(农村夹炭火的工具)打他爸爸,铁做的火钳都打弯了。那时宁岚的爸爸是真的恼怒了,把她妈妈按在地上拳打脚踢。如果不是邻居及时赶到,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那宁岚当时在做什么呢?没有阻止他们吗?为什么不劝他爸少喝点酒,或者劝劝他妈妈不要总那么冲动呢。”秦川接过话。

    “宁岚那时候还小,但是每次他们打架的时候,他都会扑上去,夹在两人中间,他爸妈怕伤着孩子,所以一般都会收手。”

    “既然这样,因为宁岚,他妈妈为什么还要跑呢?”

    我再次追问。

    “可是宁岚并不能每时每刻都在家,况且他父母为了不影响他,也知道尽量回避。有一次宁岚上学回家,发现家里桌子椅子东倒西歪,玻璃杯在地上碎了一地,他没有看到他爸也没有看到他妈妈。他甚至怀疑自己走错了家门。

    他在家里搜寻着,像是来到了一个陌生地方的路人一样。他喊着爸爸妈妈,他妈妈没有回应,很久之后,他爸爸才从后山下来,面红耳赤,全身散发着浓浓的酒味儿。他立马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问妈妈去哪了?他爸告诉他去外婆家了。在那个年代,一部手机都太奢侈,他甚至都不能给他妈妈打一通电话。

    直到十天之后,他妈妈回来了,脸上挂着一道道伤疤。那天晚上,他妈妈认真地给他收拾课本书包,叮嘱他要好好上学。”

    “后来呢?”

    “后来他妈妈就再也没有回来过。”秦川沉默了。我仍然细细地聆听着。

    “又是几年后,宁岚才从舅舅口中得知他爸和他妈妈在那天又大吵了一架,他爸说娶了不该娶的人,错过了不该错过的人,她妈妈一气之下喝了农药,幸运的是发现及时被救下来了。但是他妈妈也因此伤透了心,便离开了这个家。”

    这个故事刘雨讲的很清楚,我们听得很震撼也很心酸。我现在仿佛能明白宁岚为什么会如此的邋遢,不讲究,以及如此的不修边幅。没有妈妈的提醒和照顾,从小与酒**亲一起长大,我想这是我能想到的事。

    许多年过后,我又更深刻地明白了另外一件事。宁岚从小在家庭矛盾中长大,留下了那么多心理阴影。他的童年是灰暗的,是孤独的,他的性格是受到扭曲的,那时候同村的小孩都不愿意跟他一起玩耍。我甚至对宁岚的父母怀恨在心,为什么他们的过错要让宁岚承担?

    后来他出生的那个村庄被政府征收作为旅游重点开发地区,补了很多钱,成为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小富二代,他从此衣食无忧了,可它他依然没有朋友。

    宁岚是把我们都当成了最好的兄弟,对我们从不设防,除了这件事,他什么都会跟我们说。可是就在那天,我们深深伤害了他,是我们,是我让他又一次尝到被嫌弃,被疏离的痛苦。

    自那过后,暑假过半,我们都没有再见过他,我约定好的地点永远只有我和刘雨秦川。直到那天,我们所有同学去班主任家道别,我又再一次见到了宁岚。宁岚早早地就到了,等我们到的时候,他把两整盒中性笔和两套崭新的校服递给我和秦川。

    他说,“谢谢你们”。他仿佛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们,“欠你们的都还给你们了。”秦川并不接受,反问宁岚,“你这是什么意思?”宁岚默默不语。我拉着秦川,示意他不要再问。

    但是我心如刀绞,我从来不觉得失去是一种什么东西,又或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我只知道我需要朋友,我的脑海里浮现关于宁岚的一幕一幕,打篮球他会第一个带上我,因为他有自己的篮球,在哪座山上发现一个山洞,他会第一个告诉我,买好手电,相约晚上一起探险,我想起他写过的一封封情书,与我商量哪里好哪里不好,我想起他家里有什么好吃的稀罕物,都会带过来与我一起分享。我想起在如今看来很多不值一提的小事,想起那些随少年一起被风吹散的往昔,想起人生中唯一你对我好,我就要对你好的真挚和纯真一去不返。

    那个时候我很难过,不是因为再也没人像他那样对我好了,而是我感到我快要失去一个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相信我的玩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