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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别几人后,夜昙又要拉夫君回东丘看三清祖师。霄雨仙尊帮了姐姐大忙,需得投桃报李——比如和有琴再赢她十万灵珠什么的。她神色兴奋,少典有琴却扯回娘子衣袖,问:“昙儿能否再等我一会儿,我有件事要去求青藜星君。”
夜昙道:“啊?你求他?他太难求了吧。什么事?”
少典有琴道:“我们在山中,村民队伍,甚至是月窝村的尸身里…都没有找到阿蒙的踪迹。我不知他是生是死,总归悬心。”
夜昙:“可人族命格严令禁止被神族探访,唯怕扰乱下界命格,再影响转世轮回。青藜星君古板守旧,专守人族命格,定不会轻易给你看。”
夜昙吐舌:“而且你现在其实不是神君啦!没法官大一级去压他。”
少典有琴点头:“有道理。娘子有办法吗?”
夜昙:“我的办法可不光明磊落哦。我拖住他,你去偷命簿!”
“甚好。”
这般一唱一和,二人即刻行动。夜昙直扑上书囊,冲曾经师傅兴冲冲打招呼。
“青藜星君!”
古板老头看到她脸色并不好看:“离光夜昙?你早已不是天界中人,更不是我上书囊的学生。速速离去。”
“星君别走啊!”夜昙施展起厚脸皮和话唠的功夫,“我此番上天是特意来感谢星君的。您看,这…”
她扒拉出了些剩下的鼠须茶叶塞到星君手中:“这是兽界鼎鼎有名的茶叶,您且喝着试试。”
上了年纪的人就没有不爱茶的,这从父皇到母神就没有一个例外…果然星君留恋地看了一眼,旋即绷脸又道:“你到底要说什么,快些说。”
夜昙:“星君听说了我和有琴在人界遇险的事了吧?”
“嗯。”
“您知道那危难之中,有琴重伤,我们是靠什么化险为夷的吗?”
“什么?”
“全靠您在上书囊传授给我的术法!比如那飞沙走石,那木偶衣冠,那泰山压顶,那众多众多!若不是您的课业安排紧凑有效,我在上书囊学到了真本事,我和神君早已葬身于人界,又怎能匡扶正道,救助村民…”
夜昙吹得天花乱坠。要说这上了年纪的人第二爱什么,便是自己的传道授业解惑起了大作用。眼看着星君眼睛渐眯,满面写着十分受用,夜昙乘胜追击道:“您也下学了。不如我为您泡上一壶茶,你听我细说这界下之事?”
青藜星君:“倒也可以…嗯?有人动我的命簿?!”
青烟闪过,夜昙抓了个空。
完了,白费口舌!少典空心是不是睡迷糊了,怎么看个命薄都没避开星君的禁制!夜昙跺脚飞跟上去。
星君屋内,两位事情败露的小辈低头听训。
夜昙小拇指勾勾夫君的手,示意道:你怎么回事!说好的四界第一修为呢?这都能被发现?
少典有琴眼神回道:解了星君八个禁制,哪知命薄书页上还有一个。一翻就被感知了。
夜昙:我真是服了。
青藜星君十分震怒:“我就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们二位,神君,你如今已不是神君了,可怎么能丢了沉稳,来偷我命薄?你难道不知那是天界禁令吗?”
少典有琴:“知道。但我实在…”
夜昙:你怎么能在这时候还嘴啊傻子!
青藜星君一扔命薄:“岂有此理!气死我了!岂有此理!”
然后阔步走出房门透气,避免自己真被气死。
夜昙:…
“星君这是,在放水吗?”
说好的刚正耿介呢?早知道如此容易,他们还折腾什么?
少典有琴了悟,刮刮夜昙的鼻子赞她:“星君耿介古板,因此极看重善恶有报天道轮回。娘子救下众生的故事一定打动他,他这才网开一面,许我们查验凡人去向。”
夜昙喜道:“那我们还等什么,翻啊!谁知道他那一面能网开几柱香?快快快!”
明黄命簿缓缓翻开悬至半空,玄商君终于在月窝村翻到了阿蒙的命运。
…
“你说,你见过教主?”
阿蒙坚定道:“是的。我见过。两次。不,很多次。”
“最开始是在我很小的时候,教主还是一头红发,身带异火。被我们村的人骂作火妖。但我知道,他不坏。他经常在后山偷偷看我们玩,跟我们一起笑。”
梅香嘲笑道:“我可是教主的贴身侍女,从没见过他有红发。你骗人!”
“我没有!”阿蒙拉了拉不合脸的面罩焦急道:“后来他灭了我们村的山火就走了。我从话本子上看过,他们神仙一般管这叫,‘历劫’。”
“后来我再见他,他就和神庙一样。黑发玉冠。只是衣服是白色的不是庙中那种五彩。他很好看,比庙里好看很多。一定是历劫成功回归神位了。”
“我送过他一朵蒲公英。”
梅香:“蒲公英算什么证明!风一吹就散了。地上到处都是。”
“他还回赠给我一只草蚱蜢!”
这话倒让梅香迟疑了:“给我看看?”
阿蒙从胸口掏出给她:“教主身体不好,后来被天上的神仙接走了。我想现在肯定是恢复之后又下界来帮我们了。”
梅香抓住那只活灵活现的草蚱蜢愣神。
嘴一撇,蚱蜢掉在地上。她布鞋欲踩,阿蒙眼疾手快捡了起来。
“你做什么!”
梅香大声道:“骗子!神仙都是骗子!你口中的教主和我服侍的教主根本就不是一个样子!他才不会送别人草蚱蜢!他只会下毒、鞭打、把我们踹得好远!”
小姑娘蹲在地上抱膝委屈:“我爹我娘,我们整个仙祠村都被他杀光了!我被他抓来当侍女,每三天就生不如死!神仙是坏的,这世上根本没有好神仙!”
阿蒙宝贝地把蚱蜢捧起来,脸色涨红:“你才是骗子!教主就是好神仙!我如今被选作赤月使,等我做了善事,成了血月使,我就能见到他了!他一定能认出我,还有这个礼物!”
可惜后来,事与愿违。
阿蒙在月异教中成长,从最开始的跑腿送信,到第一次单独执行任务。那任务是什么,竟是亲手剥下一具尸体的皮肤…他望向队长,队长面上也罩着面具:“队长,我们为什么要做这个?”
“问这么多干什么!”
“神仙为什么要人皮,这太残忍了!”
“小心说话!”队长作势要打他,“这话传到血月使耳朵里,没你好果子吃!”
“不,不!”阿蒙不能忍受自己满手鲜血,手下尸身皮肤还温热,“神仙不是这样的,神仙不是这样的!”
他崩溃地跑出去,正撞上坎位血月使。两道阴森目光。
于是次日,他便被喂下了那三日需一次解药的半边日。
他又去找了梅香。终于明了了她的感受。
少年和少女蹲在土堆上哭泣。世间为何是这样的?连神祉也在虚伪做戏?
“梅香,我们跑吧。”阿蒙点燃了火堆,将视若珍宝的草蚱蜢丢了进去。
蝗虫是最能生存的动物。过境之时寸草不生,比之大上千倍的人都拿它毫无办法。打不死,灭不去,铺天盖地。
而如今,它正于火堆中化为灰烬。
阿蒙只觉得心也捧了一堆灰。父母双亡后,他还能吃百家饭长大,又进入月异教为神仙做事。他一直以为自己很幸运,很坚定。可到头来,他只有迷惘。
“跑去哪呢?”梅香噙着眼泪扒拉火堆,“每三日我们就需要解药,不然会全身腐蚀融化而死。就这样吧阿蒙。我最近学了个词,叫认命。我们认命吧。其实我做教主的侍女,也没什么不好。你…你若做多那些活,也就习惯了。”
“我不想习惯。”阿蒙狠命摇头,“我要杀了他,我总有一天要杀了他,给死掉的这么多人报仇!”
梅香:“你疯了!快别说了。他是神仙!”
“神仙就能把人踩在脚底下吗?我不服!”
阿蒙开始磨刀。开始用微薄的俸禄购置各方奇异毒药。他自然听说过滋养太平花的金溪,且太平大漠近在咫尺,可他无能进入。
那寻常的毒药也是可以的。他把它们统统抹在了自己的刀刃上。
每三日上山头领解药是他的机会。那一次他吞下解药后没有离开,而是躲在暗处等待时机。
然后他听到有人在说话:
“那就这样定下。三日后,暾帝的龙武卫会进入大漠,我们就用大地动的旋风劫夺饷银。等太州城守来了,只会看到车马在,而银不在,人也不在。到时候我们再如法炮制,把城守…”
后面声音渐小,他听不清楚了。这些坏人又在密谋些什么恶事!耳朵凑近,也只捕捉到最后一句。
“谨遵教主指令。”
阿蒙手中的剑差点掉下去!
这声音是乾位血月使的,他在称呼对方为教主,那之前在说密谋的不就是…
可这不是他记忆中的声音!
阿蒙有了一个恐怖的想法。他窸窸窣窣,用这段时间学到的隐秘之处,由灰暗处缓慢挪近。
火把只剩一个,照不亮侧对他那教主的面容。
阿蒙咬牙,抓住一颗石子,身子向左爬去!等到了最黑暗之处,他将石子向右方狠狠丢掷!
“谁?!”
血月使和教主一起回头看向声源处,空无一人。
“老鼠吧。”教主冷淡道,转回头去。
阿蒙在月光下奔跑。
假的!教主是假的!不,神君是假的,他或许是教主,但他绝对不是神君!
他跑向家乡,挨家挨户敲门:
“我们去报官!玄商神君是假的,玄商神君是假的!”
有几人揉眼起床应他:“大半夜你抽什么疯呢?”
阿蒙拽住他:“玄商神君是假的,他不是玄商神君!我认得他,我认得他的眼睛!”
那该是温润的,和善的。他笑起来只让人生出亲近之感,而不是火光下回眸的那个人,目光像毒蛇吐信,只让他害怕,让他遍体生寒!
阿蒙一遍遍重复。可所有人都觉得他是失心疯了。和从前觉得他和火妖接触是失心疯的说辞别无二致。
阿蒙只得又冲出了村子。
“梅香!梅香!你听我说,我去偷看了教主,他是假的!他不是玄商神君!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神仙不会是坏人!我们一起跑吧!去哪…我知道了,我们去找朝廷!我听到了,他们要害朝廷的兵马!我们去通知朝廷!”
梅香被他晃得糊里糊涂:“你在说什么啊?”
阿蒙急道:“眼睛!他的眼睛!”
“眼睛怎么了?”
“他的眼睛不是神君!”
梅香也抖了一下,寒凉之气侵入身体。她道:“不,不…我已经不信了,我已经不信了!谁知道真的神君是什么样?我不想再重新侍奉一个恐怖的人了!我宁愿留在这,我不去,我不去!”
“你相信我!神君一定是个好人!他救过我们全村!送过我礼物!暾帝是神君的岳父,我们去找暾帝,神君一定会救我们,救我们全部人出来的!”
阿蒙骑上自己攒钱许久买下的小白马,携带着一份塘报奔向都城。
梅香终于被他说服了,但又道:“总要有人留下断后的。你去吧!你去吧!如果你能带神君…或者是别人回来,我给你们做策应!”
“你不要管我,你跑吧!我会撑住的,我会撑住的!起码我们有了希望,有了希望对不对!”
阿蒙疯狂点头:“对,我们有希望!只要我跑快些,我让我的小白马跑快些!”
梅香塞给他一份塘报:“这是我做侍女这么久学到的。城里的官都用这个传递军情给上级!我把你听到的写了写,你送到都城,暾帝才会见你!”
“你就说你是斥候,传递太州八百里加急军情!暾帝一定会见你!”
…
看到这里,命薄之外的夜昙已泪流满面。
几日前她同姐姐交流整件事,还觉得有许多疑点。比如按供述所言,城守是于他们进入神庙的白天才被抓去。可两日前未出发前城守便派人发来塘报说大军入漠有异象——推测起来,龙武卫还未遭遇地动引发的沙暴袭击,可说他们遇袭失踪的塘报已经发出?怎会有预知塘报出现?
竟是如此,竟是如此!
少年们一知半解,如何明白。太州距都城并无八百里。这份错误并未被过多关注。正如他们的牺牲,也险些被一道掩埋于黄沙之中。
阿蒙同样忘记自己每三日的死局。
小白马连跑两日半,已是筋疲力尽。又于下午遭遇大地动。人和马都被狠狠甩飞!阿蒙挣扎上马,一口鲜血喷在马鬃上。拍拍颈项,他恳求道:
“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就快到了…”
这话也是说给自己听。他没有解药了,再坚持一下,皇宫神通广大,也许他还可以活下去。
他伏在马上,意识逐渐混沌。
当星夜降临,都城内灯火燃起,暾帝正在为回来探亲的女儿女婿举办家宴。其乐融融的丝竹之声几乎可传到宫外。
马匹驮着个血人,一步一拐地走向宫门。
阿蒙从马上滚落,又被白马喷鼻唤醒。
他看了看自己即将真正融化的手臂,又看了看天上的星辰。
好像有颗星星格外明亮,在冲他眨眼。
他不知道,这份明亮是因为他距离神君仅有宫墙之隔。
阿蒙终于向宫门那爬去,挤出毕生最洪亮的声音——
“太州八百里加急塘报——”
宫门太监抬栓冲来,惊声尖叫。
命薄的画面熄灭了。
少典有琴召唤出法器,看到了那第一具被他收入的遗骨。
如今仔细端详,不专注于毒物如何,只专注于衣物和骨架。好熟悉的衣物,他潜入月异山时穿过。还没有长成的骨架,他之前以为是因为斥候矮小。
玄商君一直怕阿蒙枯萎于来不及拯救的路途中,如同那些被吸食脑髓后死去的村民。可是,原来他早已枯萎在故事的最开始。他的生命消失在星辰暗夜,打破了恶人的所有计划,带来两州百姓的曙光。是机缘,是巧合…是他的道。
而那自愿作策应的姑娘,正是他们在神庙里遇到的那一个。跑出为月窝村传信,也融化在黎明之前。
月异教主是错的。并非是因为真的神仙出现,他才失败。破局的是凡人,正是他视作蝼蚁的同类。
少典有琴突然有些无法忍受,弯下腰抱住了夜昙。在她怀里哽咽着哭泣。
夜昙顺着神君的后背,用他的话安慰他:“他们是人族。拥有来世。来世并不会记得今生的任何痛苦,只会平安顺遂。”
可来世有什么用?今生终究是来不及了。
“我没能救他们,没能救他们…他们在等我,在等着我…如果我早一点…是我没保护好他们…”
他没能救他们,没能救得了爱他的世人,就像他曾经也没能救得了自己最爱的人。
“可你救了更多人,更多人的今生,有琴。”
夜昙抓起他的手搁在自己面上。
“你还救了我,你看。”
“我好好地在这里。以你的伤痛,以你的欢欣。”
————
……
彩蛋:青葵选马记
青葵决定学习骑马。嘲风自告奋勇给她挑马。
夜昙极喜爱烈风,从太州回来后几乎与它形影不离。甚至准备拆了帝岚绝的奇鸳车,把假马换成真马。这样烈风便可跟着他们四处飞行,不用困顿在马厩里等人召唤。
唯一的为难之处是:假马有两匹,真马只能替换一匹。
烈风显然对与木头伙伴为伍这件事大为不满。
青葵试探着摸摸它,烈风温顺低头。青葵便体恤道:“那…要不我挑个马与烈风作伴?”
烈风欢喜不已,它三哥直呼要命。
“这马合小姨子的性子,又倔又怪。它再把我挑给你的马踢伤了?”
青葵浅笑:“你先挑来试试嘛。我相信合我眼缘的马必然是也合烈风的眼缘,是不是?”
烈风跺蹄赞同。
嘲风来了精神。于皇家马厩中好一通挑拣。要求既英气,又温顺,还得漂亮。不然怎配得上他娘子。
铩羽而归。
而嘲风之难缠、事多、一时一个态度把驯马人逼得直翻白眼。最后牵来一匹才驯服的野马忽悠他道,就这匹好。跑得快,不怎么叫,长得也不赖。通体雪白。除了马脖子靠近鬃毛的地方有一点血红。
嘲风:“这点瑕疵不是瑕疵吗?给我换!”
青葵路过,却一眼相中:“等等!”
那白马见到她,抬起头,口中的望月草都不香了。一个劲儿地蹭她。嘲风哀嚎:“这是什么妖马!也跟烈风似的爱吃望月草,色心都长出来了!”
青葵嗔怒:“你说什么呢,这是母马…”
嘲风更怒:“母马能跑吗?谁挑的,给我出来!”
驯马人已偷偷溜走。这其实是在宫门外晃悠了许多天的一匹无主之马,见它矫健温顺,便收了进来应付驸马。
青葵抚向马脖那滴朱色。似是一口喷出的血,又似一朵红梅。缀在通体雪白的皮毛上,并不难看,而是独特。
“嘲风,你对烈风的名字颇有异议,那这匹马你想取什么名字?”
嘲风直道:“小白。”
青葵:…
算了,还是别让他掉书袋了。
“不如叫皎雪,或者踏雪如何?”
终于触碰到嘲风略懂些的地方,他忙道:“还是皎雪吧。踏雪需要四个蹄子白,身上黑。”
青葵问白马:“你若是喜欢皎雪呢,就抬左蹄。喜欢踏雪呢,就抬右蹄。”
白马果断抬起右蹄。
嘲风:…
青葵和煦一笑,宛若冬日暖阳。
“那便是踏雪啦。”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小白马,小白马,你快些跑。再坚持一下,就快到了。
我们踏雪寻梅去。
【第二卷?太平月异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