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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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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三,桃花开。

    桃花街赏花人络绎不绝,街头街尾摊贩连成线,陶醉的陶醉,忙碌的忙碌。驭山随着人流缓缓移动,一脸颓废,眼中迷茫,无心欣赏路边美景,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驭山感觉自己就像个多余人,偌大一座城池之中,并无自己的容身之处。

    想自己的名字倒是取得厚重大气,驭山驭山,驾驭山峰,听起来何等豪迈,可这命:

    命比纸薄。

    带着憧憬、承载着期望,远离家乡,来到云梦郡城,一年多了,摸爬滚打,跌跌撞撞,本想混出个人样,却越来越活成了狗。

    有道是天道酬勤,人只要勤快肯干,日子自然会过得越来越好。

    但是,得不生病,不要借贷。

    十六岁的驭山一开始也对生活充满了希望,运气也不错,找到了一份多劳多得的蔡家造纸坊的活干,靠着起早贪黑勤劳肯干,每月收入约三百铜钱,除去基本生活开支,尚能月余百余钱,七八个月下来,存有一千铜钱,可以兑换成一两银子。

    驭山特意跑了趟钱庄,将一千铜钱兑换成一两银子,为此还付出了一枚铜钱的手续费,心里头想的是将钱成整起来,只存不花,积少成多。

    可天有不测风云,没想到身体健壮的自己,突然得了一种怪病。

    这种病其实说怪也不怪,毕竟有的治,且患者还不少,但治疗起来费钱,因为医药费昂贵。

    病了之后几个月下来,余存的一两银子花光了不说,还负债累累,并且,蔡家造纸坊那份活也没了,已经被新来的伙计给替代。

    眼下身无分文、居无定所,还有好几张签字画押的借据在钱庄那放着。钱庄肯放贷的理由是:

    年纪轻轻,一辈子还长。

    钱庄天天利滚利,欠债数字越来越大,初一、十五得见面,若找不到人的话,钱庄便会派人去家乡驭家村要人要债。

    近些天来驭山一直在找活干,毕竟肚子会饿,人也不能老在街头角落屋檐下睡,还得要挣钱还债。

    病好了之后也不是没获得过试工机会,但是当那里的雇主、伙计见到钱庄派人来向驭山讨债后,驭山便又失去了这份活。

    而真正让驭山希望崩溃的,是钱庄马仔揭露的残酷现实:

    像你们这种人,就是一条落水的狗,想上岸,别做梦了,你们若是上岸了,我们吃什么?

    走完桃花街,前方是云梦江,驭山到了江边,望着滚滚江流,心却如死水,脑海中,那些亲近的人影在向远处飘。

    忽然。

    嘭——水花四溅。

    “有人跳江啦!”江边有人叫道。

    一个单薄的身影猛然浑身一抖,快步冲了出去,一头扎进江水中。

    不少人闻声向这边跑来,出事地点的岸边很快围满了人,众人指指点点、叽叽喳喳、嘻嘻哈哈看着热闹,就是不见有人下水救援。

    好一会之后,水面上终于有了新的动静。

    先是两个模糊不清的脑袋冲出水面,接着可看清:一个人从背后搂着另一人,奋力往岸边游。

    这时,总算有个人站了出来,向江水中的人递过去一根长竹竿。

    水中的人伸手抓住竹竿,仰头朝天喘了几口气,然后一只手抓着竹竿、一只手搂着另一人,借着竹竿的拉力往岸边靠。

    靠边后,在那个递竹竿的人的协助下,救人的人和被救的人都上了岸。

    被救的人呛了不少水,趴在地上哇哇的吐。

    救人的人向递竹竿的人道了一声谢,便赶紧的拍打着被救的人的后背,助其将水吐出来。

    递竹竿的是一名瘦小老者,将近花甲之年,但人挺精神,看得出身子骨还健朗,只是开始有点驼背。

    瘦小老者靠近些蹲下来轻声问道:“年轻人,为啥想不开呀?”

    被救的人稍稍直起些身子,伸手抹去脸上嘴上的水渍,扭头望向瘦小老者,迷迷糊糊的说道:“是谁把我给推下去的?不知道我不会游水吗?”

    瘦小老者皱眉道:“这么说来,是有人故意害你?”

    被救的人摇摇头说道:“我不知道。我没招谁也没惹谁的,是谁想害我?”

    见被救的人已无恙,救人的人起身离开,临走之前,他弯腰向瘦小老者鞠了一躬。

    他,正是驭山。

    瘦小老者礼节性的对驭山点了点头,接着,伸手拍拍地上人的肩膀,示意自己就此走了。

    待挤出了围观人群之后,瘦小老者一路朝着驭山的背影跟去。

    驭山浑身湿透了,边走边拧衣服,漫无目的,心里头啥也没想,很麻木,也没注意到身后有人跟着。

    离开江边后,走进一条巷子,巷子里路面坑洼、两边墙壁斑驳,越往深处越显得阴暗孤寂,驭山却无意识的朝里面走着,仿佛越往深处便会越舒服些似的。

    最后,驭山走到了尽头。

    前方是一堵墙,要想继续往前走,除非翻越那堵墙,驭山抬头望了望墙,然后在一个最暗的角落里蹲坐下来,低着头。

    瘦小老者一步步走近,不快不慢,有脚步声,但不重。

    感觉到有人过来了,驭山抬起头,呆滞的望着,明明眼中有人影闪动,却像是啥都没看见似的,沉默无声。

    瘦小老者没有介意,反倒露出笑容,主动先开口打招呼:“年轻人,我们又相见了。”

    驭山僵硬的点点头,没有说话,不想说什么,不知道该说什么。

    瘦小老者仍不介意,含笑走近,一边摸着稀稀拉拉的胡须、一边不停的点头,言道:“年轻人相貌堂堂,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乃富贵吉祥之相,大富大贵之人啊!”

    这话是难得的好话,在驭山的印象中还是第一次有人对自己说这样的话,只是听在耳朵里,心中却更加苦涩。

    但也不能无视老人家的一番好意,驭山苦笑回道:“感谢老先生吉言,还请老先生莫要打趣我了,我现况困苦不堪,莫说跟富贵沾边,恐怕生活下去都极为不易。”

    瘦小老者摆摆手道:“年轻人这是说的哪里话,有句话说得好,莫看少年穷、得看少年志,有志者事竟成、苦心人天不负。”

    驭山黯然:“可天,负我。”

    瘦小老者接着道:“天若真负你,你何不逆天?”

    驭山摇摇头:“我逆不了这天。”

    瘦小老者神色认真:“不,你逆了。”

    驭山不明所以。

    瘦小老者示意请站起来,驭山缓缓起身,瘦小老者言道:“今日江边上,那人掉进江水中,至始至终只有你一人下水相救,你若不救,那人必死无疑,可对?”

    驭山点点头。

    “那那人之死,如天降横祸,是不是天意?”

    驭山继续点头。

    “你将那人从死亡中拉回来,是不是逆了天意?”

    驭山茫然的望着瘦小老者,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瘦小老者哈哈一笑道:“老朽姓莫,名夫子。少年,不如先告知你的姓名?”

    驭山拱手施礼:“晚辈驭山,拜见莫夫子前辈。”

    莫夫子点头笑道:“驭山小友不必多礼,你我边走边谈。老朽家住附近,家中只有老伴一人,一年到头难有来客,家里头冷冷清清,今日小友便去我家做客,也好让我那老伴惊喜高兴。”

    “这…”驭山迟疑。

    莫夫子伸手拉着驭山边走边说:“驭山小友莫嫌弃老朽家里头冷清,也别跟老朽客气个啥,不然老朽可会认为小友矫情啰!”

    驭山无奈,只好随莫夫子迈步走着。

    出了巷道拐个弯,进入另一个巷子,这巷子驭山有些印象,叫槐树巷。

    槐树巷住的人不多,只有几户人家,巷尾距离江边近,风大,夏天倒是好、但冬天难过,一阵一阵寒风灌进巷子里,让人走路都一颤一颤。

    莫夫子家在巷尾,一座陈旧的独栋小院,院子里有棵老槐树,树的西面有口水井,水井上盖着刚好比井口宽一点的大斗笠,树的东面有个小凉亭,亭子里摆着小茶桌和几把凳子,主房是几间木屋,整体看起来陈旧简朴,但也不失整洁惬意。

    不过,令人意外,莫夫子的老伴居然是个侏儒老妇。

    不是说莫夫子的老伴就应该怎么地,而是侏儒人并不常见。

    第一眼望去,目光中难免会有些异样,驭山一脸愧疚,连忙为自己的失礼道歉。

    两位老人哈哈一笑,让少年无需介怀。

    侏儒老妇十分热情的招呼驭山入座,让驭山用不着尊称她为老夫人,叫声青婆婆听着更亲近,然后便乐呵呵的往厨房里忙去了。

    莫夫子一边煮茶一边跟驭山说说云梦郡城的历史人物。

    驭山一边听着一边点头,偶尔勉强说上一两句自己知道的,免得老人觉得唱独角戏无趣,而心里头,则是如坐针毡,因为他听到厨房里在杀鸡宰鹅的。

    不过是萍水相逢,之前并无交情,客人空手而来,主家却杀鸡宰鹅的招待,这如何过意的去?

    再说驭山自己,乃一身无分文、居无定所、负债累累的无业游民,身份卑微,何德何能让人如此招待?

    这不单单是受宠若惊可以形容的了。

    于是,驭山找了个开口的机会,无半点欺瞒的将自己窘迫的现况告知了莫夫子,说自己恐怕还不起今日被招待的人情。

    没想到莫夫子听完之后,哈哈大笑说道:“傻孩子,陪老人家喝杯茶、吃顿饭,你想那么多干甚?一杯茶一顿饭可比得上一条人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比起孩子你心中的财富,眼前的困境及那点负债又算的了什么,将来回头再看,那不过是你经历的一个小故事而已。”

    虽然这番话并没有当场解开驭山的心结,但驭山真正感受到了老人的善意,温暖。

    说心里话,他特别期待能有些善意和温暖降临到自己身上。

    可当真正有了,他却难以安心,总觉得欠得更多了。

    眼泪模糊的吃过这餐无比丰盛的饱饭之后,眼见天色不早,驭山含泪鞠躬一拜,向两位老人提出告辞。

    然而,侏儒老妇老泪纵横的拉着驭山说道:“孩子,你能去哪呀,以后就安心在这住下吧,就当给老人家做个伴,好吗?”

    驭山再也忍不住泪水,眼泪簌簌直往下掉,捂着脸蹲在地上痛哭起来。

    最终,他留下来了,一整夜都在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