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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要追溯到十四年前。
也就是沈枝意和江宇铎初识的那年。
有些人出现在你的命运里,说不清是赏赐还是惩罚。
当年那场体验生活类节目,沈家也参与了投资,沈枝意当时的一举一动,其实都在他们的掌控当中。
包括知道她会受不了,知道她会闹脾气,这些都在沈父的预料内,江宇铎的出现却是个意外。
节目结束后没多久,沈家看中了拍摄村庄的那块地皮,想要买下来开发旅游业,改装成庄园,便派人和村长去谈判,说是会给村民们一笔巨额拆迁款。
在资本家面前,这些几辈扎根在深山中的村民显得无比渺小,奋斗了一生都没看见过这么多钱,很快就签合同答应下来,收拾行李搬到大城市里。
而江宇铎家成了唯一的钉子户。
他的父亲很多年前外出务工时离奇失踪,警方寻找多年都没有结果,最后对外宣称他已经死亡。
但江母偏偏不肯接受这个事实。
不能接受丈夫这样不明不白地消失在这个世界里,仍然抱着一丝幻想,期待着某天他会带着行李回到家里。
所以她拒绝搬迁,害怕搬走后江父回来找不到他们。
沈父多次派人和她交涉,甚至愿意多付两倍的补偿款,但是江母的态度异常坚定,说什么都不同意搬迁这件事。
开工日期一拖再拖,沈家发觉谈判无望,干脆掠过了他们的意见,在其他地方开始施工操作。
江家那座低矮的平房仿佛一座孤岛,独自屹立在这片荒芜当中。
为了补上之前耽误的工程进度,施工队常常要工作到很晚,沈母就是在一个夜晚出的事。
那时江宇铎在距离村子很远的镇上读初中,放学时间比较晚,沈母放心不下他一个人,所以每天都会去接他。
那天她下班回家有些累了,在床上睡了会,没听见提前定好的闹钟,等她睁眼的时候,距离江宇铎放学只剩下十五分钟。
为了尽快打到学校,她决定抄近路过去,但是那条路正好在施工范围里,犹豫了片刻,她还是不顾一旁的风险提示,咬咬牙走了进去。
耳边是机器的轰鸣声,她快步朝学校方向走,就当她马上要离开这片区域的时候,起重机突然失灵,头顶的石块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正好砸在她的身上。
当场死亡。
江宇铎从学校出来的时候,没有看见母亲的身影,以为她只是工作累了,便自己背着书包往家走。
结果到家推开门后,没有看到那张慈爱温馨的面孔,狭小的房间被陌生的施工队的人填满。
施工队长用尽量委婉的语气告诉他母亲的意外,但是江宇铎不肯接受现实,跑到江母出事的那片区域,隔着重重警戒线,他只能看见地上一片模糊不清的血色。
一向温柔的母亲早已没了形状,和尘土沙石混在一起。
那种场面,就连当时在场的工人都会觉得可怖后怕,何况是只有十几岁的他。
他的世界也在那一刻彻底坍塌,只剩下黑白与血色。
沈家派人来和他协商,想要跳过法律程序私自解决这件事,承诺会给他一大笔抚慰费。
当时江家已经没有其他亲属了,说到底他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孩儿,什么能力都没有,就算是不甘心,也没法和沈家抵抗到底,只能选择妥协。
……
沈母下葬的那天,沈家的老房子被铲土机推倒,彻底成为一片废墟。
葬礼的所有事情都是江宇铎一个人解决的,偶尔有从前的邻居过来看望,但也只是说些安慰的话,告诉他未来还有很长的日子要走,要为了妈妈好好生活。
江宇铎也不记得那段浑浑噩噩的日子是怎么过去的了。
留在他记忆里的只有那具分不清人形的尸体,还有满地鲜红的血。
像是悬崖深处开出的荆棘。
再后来,他被沈家人接到盛阳,安排进省实验完成剩下的学业。
也就是他和沈枝意重逢的那年。
他虽然知道沈枝意是无辜的,但是她和沈家的关系永远也不可能割舍,他恨透了沈家,连带着也疏远了她。
……
沈枝意听完沈睿的话有些喘不上气来,脸色苍白一片,手死死攥着病床上的床单,嘴唇被咬出一道血色。
险些晕倒过去。
沈睿在她的肩膀上按了按,让她保持冷静。
病房里突然来了很多过来看望沈父的人,都是生意场上的伙伴,沈枝意无暇思考其他,连忙起身招待客人。
病房里顿时热闹了起来,都在关心沈父的情况。
沈枝意状态游离在外,说话慢慢吞吞的,看起来有些迟钝。
后来好不容易把这帮人招待好了,沈睿送他们出去,让沈枝意在病房里待着别乱跑。
再回来的时候,沈睿看见沈枝意坐在病床旁边的椅子上,双手环抱着膝盖,下巴轻轻搁在上面,之前生病时她瘦了不少,两颊凹陷下去。
她不知道盯着哪里发呆,薄唇微微张着,眼神空洞而迷茫。
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这是沈睿第一次在她脸上看见这种表情。
无措的,慌乱的。
像是个在外面闯了祸不知道该怎么解决的小孩。
但明明不是她的错。
沈睿突然有点后悔,觉得自己不应该把那些糟心事告诉她。
“姐。”他在后面喊她。
沈枝意没回头,动都没动一下。
他在她旁边坐下,递给她一杯水:“忙活一上午了,润润嗓子。”
沈枝意终于抬眼了,张了张嘴,好半天才问出一句话。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些事了?”
沈睿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愣了下,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是。”
“也就是你刚转到崎源的那段时间,有一次回老宅那边,不小心在门外偷听到的。”
“那你为什么从来都没和我提起过?”
这回换沈睿不说话了。
他不想拿这些往事伤害沈枝意,以为她过个几年就会忘掉江宇铎,这些事也就和她彻底没有关系了。
谁知道她在他身上浪费了这么多年。
“还有一件事之前一直没有和你说过。”沈睿换了个话题,“你之前在江北收拾那几天,他……”
“他来看过你。”
沈枝意从椅子上站起来,脚步很慢地向外面挪动着,嘱咐沈睿:“我爸这儿,你先帮我照顾会儿。”
“你要去哪?”沈睿有点不放心她现在的状态。
“我就是想出去走走。”沈枝意的声音里染了哭腔。
沈睿最终还是没去追她。
沈父的病房在住院部三楼,沈枝意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出这座大楼的。
好不容易晴了的天不知怎么又阴了起来,乌云密布在天空上,看着就压抑难受,路上的行人脚步匆匆,都希望赶在大雨前回到家里。
沈枝意像是副没有灵魂的躯壳,游离在这个世界之外。
空气中带这些水汽,钻进毛孔里惹的人难受,一场大雨毫无预兆地拍了下来,砸在柏油路上,发出淅沥的声响。
街上的人更少了。
沈枝意由着雨水把衣服打湿,由着凉意钻进骨子里面,吞噬着她所有的感官。
她仰头看向天空,水珠顺着眼角滑落下来,分不清是泪还是雨水。
过了不知多久,沈枝意眼睫颤了颤,缓缓蹲下身子,眼眶鼻尖都是红的。
她就抱着膝盖蹲在街边,像是无家可归的流浪者。
她突然想起来很多年前,她还没从省实验转走的时候。
那时的她是家里的掌上明珠,什么要求都会被满足,唯独在江宇铎这碰了壁。
她没有气馁,对他采取了死缠烂打的追求模式,每天晚上都会在他班教室门口等着他出来。
虽然江宇铎大部分时间都会冷着脸让她不要再来纠缠自己,但是沈枝意不肯听,仍然跟在他身后。
有一次下课,沈枝意绕过半个教学楼去找江宇铎,却撞见其他班级的女生来给他送情书,脾气一下子上来了,过去拦住那个女生,两人起了冲撞,最后不小心打碎了学校走廊里的一个装饰花瓶。
年级主任知道这件事后非常生气,把几个人叫到办公室里,沈枝意主动承担了自己所有的错误,但最后受处分的人却变成了江宇铎。
那天回到班级后,班主任私下意味深长地和她说:“你得学着懂事一点,不是所有事都有家里帮你解决的。”
当时她不明白。
原来从一开始,就是她亏欠江宇铎的。
……
沈父的情况一点点好转了起来,沈枝意把工作的事情往后推了推,整天都在医院里陪着他。
沈父心里欢喜得很,嘴上却不饶人:“我自己的身体我心里有数,你回京南该干嘛就干嘛,不用陪我耗着。”
沈枝意只是在一旁静静地削着苹果,什么话都没说,两人也都没再提起江宇铎的事情。
又过了一周,沈父痊愈出院,沈枝意回到京南,每天改稿开会忙得不可开交,一切好像都回到了正轨。
宋静原偶尔会给她打视频电话问问她的现状,沈枝意和她还是那副嘻嘻哈哈的样子,看起来开朗又阳光。
但是她心里却一直压了块石头,压得她几乎喘不上气来,夜晚睡觉的时候频频做噩梦,梦见还只有十几岁的江宇铎,孤零零地站在村庄里,对着他母亲的尸体发呆。
又突然转过身,神色淡漠地看着她,语气没有一点温度,控诉是他们沈家毁了他的人生,毁了他的家。
沈枝意每次都会被吓醒。
转眼进了五月,京南的天气越来越热。
她刚刚结束了一个项目,准备休息一段时间调整身体,在家窝了几天之后,她买了一班回到盛阳的飞机。
两个小时飞机落地,她没有去老宅看父母,也没有找沈睿,而是一个人朝着墓园的方向走去。
听沈睿说,江母就被葬在这里。
盛阳恰逢雨天,沈枝意穿了一条黑色长裙,撑着长柄雨伞,另一只手拿了一束向日葵。
雨下的越来越大,在伞骨上砸出一朵又一朵水花,水滴溅在她纤细的脚踝上,冰凉又刺人。
她掠过一块又一块灰白色的墓碑,心情变得很沉重,像是被蒙上一层雾气,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她也不知道今天自己为什么要过来,但就是觉得,也许过来看看,心里的负罪感会减轻一点。
走到尽头的时候,她将伞举高了一点,目光里却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隔着雨幕,她的视线变得有些模糊,一时间不敢确认那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抬手揉了揉眼睛,盯着看了许久,才发现那是真的。
将近一年的时间没有见面,他好像又瘦了不少,整个人和周围暗淡混沌的氛围融为一体,他没有撑伞,而是半蹲在一块墓碑旁边,就那么由着雨水砸在身上。
沈枝意眼眶瞬间酸了起来,心口也好像被人泡在这潮湿的雨水当中,酸胀得她眉头紧皱着,汹涌的情绪蔓延在她心头,让她不受控制地开口。
“江宇铎。”
男人的背影僵了下,缓缓回过头。
两道目光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撞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