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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超个纲,说篇不在教学大纲,却在后世每一位读书人心头的文章。”
不知为何,金陵十二中学的语文特级教师——老李,此刻兴致极高。
他摇头晃脑地提起铁皮台面上不断升腾白雾的剔透玻璃杯,一把掰开螺纹杯盖,急吼吼地抿了口滚烫茶液。
焦躁的水蒸汽扑面,一瞬间便躺平于其眼前镜片。
白濛濛,厚重不可见。
老李却毫不在意地快意道:“他的散文,你们初中就曾学过,短短一百五十九字,字字珠玑,有谁能够猜到?”
双脚搭于前桌椅梁,以座下椅脚为支撑,不断摇晃着以维持自身重心平衡的问题学生瞬间会意,脱口而出:“《湖心亭看雪》!”
伴随着木质座椅极速落于陶瓷地砖的清脆撞击声,厚重水雾下双眼被遮掩、外表看似荒诞不经的糟老头子如遭雷击,生生抖了一个激灵。
老李心花怒放,匆匆摘下满是水汽的眼镜,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只见他赫然应声道:“正是!”
老李满怀期待地盯着那位问题学生,循循善诱道:“王昊!那你知不知道,老师今天想说一说他的哪篇文章?”
平日里吊儿郎当,坐没坐形,站没站样的王昊,此时正罕见地端坐着,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自为墓志铭》?!”
虽是疑问语气,但满满地都是肯定。
“正是!”老李情不自禁拍了一掌,兴奋得不能自已,“要不你先上来,给同学们还有老师我,分享分享?”
王昊沉默了好一会,蹙紧的眉头不时颤动,像是在犹豫什么。
老李默默地等待着,甚至连那副刚刚被他胡乱摆放在讲台上的,满是水雾的眼镜都快等待得晶莹了。
“好,”王昊自开学起,便发觉自己与老李志同道合,今日之默契则更加印证了他这一猜测。
千金易得,知己难求。
他深知此种巧合有多来之不易,遂暗自下定决心:高中三年一定好好努力,不能辜负老李对自己的信任与期望。
至于现在?
他只想肆无忌惮地做一次迷弟,为自己心目中的偶像疯狂打call。
哪怕这个所谓的集体早已分崩离析,哪怕这个所谓的课堂早已众声喧嚣。
哪怕羡慕嫉妒恨,哪怕枪打出头鸟。
下定决心的少年使劲拍了拍同桌小倪,待其终于疑惑抬头,随后才缓缓起身,慢慢走上讲台,侃侃而谈道:
“张岱是我最喜爱的古代作家之一。”
“如果只能用一个字来概括他的话,那么应该就是痴了吧。”
“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这里所说的痴,便是感情特别纯粹和热烈的意思,同时也是中国古代一种特别难得的文化情感。”
“《自为墓志铭》便是这位痴人在七十高龄之时,自己为自己写下的墓志铭。”
“因为他觉得,只有自己才能说清自己的心事。”
“《湖心亭看雪》想必大家都曾阅读、背诵过,不知有多少同学读完此文后,有过想哭的冲动?”
王昊摩挲着双手,期待地望向同学们。
班长谢海当仁不让,光速开杠:“王昊你第一次读这篇古文,就想哭了?不会吧!不会吧!你看得懂吗?不用看解读?不用看注释?你有这个能力?我谢海深表怀疑!”
老李本正老神在在地端坐在王昊座位上,因为争论声,其视线余光终于从小倪右手袖口位置移开,直直转向那个自开学起便一直存在感爆棚的三好学生、高一二班班长谢海。
小倪趁机将手钻入抽屉,藏匿手机。
网络文学的海洋太深太广,一不小心就会沉溺其中。
幸好王昊提前施救了一下,否则这部浪漫手机定会被不走寻常路的老李撞见。
“谢海同学,我刚问的是谁有过共鸣,如果没有,麻烦请你安静地保持怀疑,有问题可以等我说完以后再提。”
莫名其妙地被打断,王昊有些生气。
早已看不下去的小倪此时终于嘟哝了一句,“还班长呢,真是搞笑。”
谢海怒气冲冲,不可遏制,鼻孔间茂密生长的毛发飒飒作响:“哦?课堂上王昊讲话就能提问,我作为班长,难道连发个言都不行?就因为我是班长!所以!我才要拆穿他这个假大空的谎言!”
嘴角抽动的小倪瞬时扭头,看了眼身旁正欢快地摇晃着二郎腿的老李。
眼观六路的老李与之对视,笑嘻嘻地对他眨了眨眼睛。
小倪无奈,只好继续看着谢海愤怒地用鼻毛发出声音:“回答我啊!说话啊!我是班主任亲自任命的正班长!兼任英语课代表!考试成绩永远中下等水平的人们,难道还能有什么独到的见解吗?”
王昊听着谢海撕裂的高音,由衷感到不适,强忍着到嘴贯口,一字一句道:“说完了没有?”
谢海完全没有料到平日里嘻嘻哈哈的王昊,此刻竟是这样的反应,一时词穷。
王昊强忍着心中不适:“说完就请闭嘴吧,再捣乱……”
“再捣乱我第一个捶他!”小倪无视同桌老李,十分义气地为兄弟撑腰。
谢海望了眼小倪健硕的肌肉,以及其身旁李特的默许态度,他那高昂的头颅终于立马缩了下去。
王昊也望了过去,只见老李正笑嘻嘻地看着自己,他尴尬地笑道:“很抱歉浪费了大家的时间,在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上面。”
谢海刚想插嘴,便被脑海中突兀出现的健硕肌肉打断,他猛然哆嗦了下,最终选择沉默是金。
“之所以有刚才的那个问题,是因为我确实,有过想哭的冲动。”
王昊将滚热双手放在冰凉讲台,试图以此降温。
“那是2009年寒假最后一日,那晚我一如既往地玩着游戏,与随机匹配到的九位陌生玩家在互联网上同场竞技。”
“正在决定胜负的关键时刻,我妈突然问我假期作业写没写完。”
“因为当时时间紧迫,我不愿做出让四位虽素不相识却共同战斗辛辛苦苦五十分钟的队友,最终前功尽弃的举措,便脱口而出,写完了。”
“然后她就拿着寒假作业本,发疯似地冲了过来,狠命将其砸向键盘。”
“当时我左手直接就没知觉了,想动也动不了,可能是砸到某处神经了吧。”
“无力的左手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这场战斗已成败局,将近一小时的辛苦努力已然白费,并且可能只是因为作业没有完成而导致自己终生残疾。”
“在我笨拙地用一只手打字,意图向队友道歉的同时,我妈仍在持续攻击。”
“我抬头望着她那怒不可遏的眼睛,那不知疲倦的嘴巴,以及那不知轻重的双手。”
“我也炸了。”
“或许越亲密的人,伤人越深。”
“青春期与更年期的冲突这时根本无法调和,战争规模很快扩大。”
“三口之家,两名成年人的压倒优势,看似一切尽在掌控,却往往事与愿违,结果常常与其一厢情愿的「为你好」相反,而这不断重复的无用甚至有害的恶性循环,层层叠叠,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以往,必输之局,我都会主动认怂,毕竟投降输一半嘛。”
“但这次,确实实在是忍不住了。”
“我尝试用胳膊举起手腕,但左手仍是毫无知觉,瘫软着。”
“那一刻,突然一句话也不想说了,有什么好解释的呢?”
“就那么冷冷地注视着逐渐暴躁的他们。”
“然后,出乎意料地,一个耳光打了上来。”
“一个耳光接一个耳光,一个巴掌接一个巴掌。”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们的渐入佳境。”
王昊自嘲地笑了笑,继续道:“在他们终于发泄完之后,我走了出去,走上楼顶天台晒月亮。”
“其实我很困惑这场教训的意义,更不解一本开学即被废品收购的寒假作业,怎么就能上纲上线到,就算孩子今后左手残疾也在所不惜,抑或者就这么鲁莽地突破了打人不打脸的文明底线,毫无顾虑未成年人的内心感受。”
“望着天上又大又圆的月亮,我能莫名感到一丝荒诞。”
“好巧不巧,又来了位朋友晒月。”
“很庆幸不是我的父母,而是邻居兼同学小叶,同款红肿。”
“在我回头与他眼神交汇的那一刻,我们都笑了,龇牙咧嘴,哈哈大笑。”
“万事几时足,日月自西东。无穷宇宙,人是一粟太仓中。”
“我们平静地并肩坐在水泥地上,就那么痴痴地只是望向夜空。”
王昊浅浅笑道,“原先我并不期待有人能同我一起上天台晒月亮,但没想到,竟会有人在这相同的时间和空间里为着同样的目的与自己相遇。”
“这大概就是,在如此荒诞的世界中为数不多能带给我们欣喜与慰藉的事情。”
他的双眼逐渐明亮,“《湖心亭看雪》其实也是类似的事情,明朝灭亡后,张岱消极避居,穷困以终。此文便是他在清代初期写下,以此追忆自己明末时的一次独行。”
“张岱身为故国贵公子,出生世家大族,祖上三代进士,曾祖父还是状元。前半生纨绔风流,后半生名士风骨。”
“少为纨袴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
“这段口语化的文言,便是痴人张岱于《自为墓志铭》中的自述。”
“他的文字短且快。古文适合婉转细腻,能把文言节奏写快的很少,像张岱这样下笔如飞、手起刀落,还能保持风韵的,实属罕见。”
“他一派痴气,完全无视前人文章规则。写这篇墓志铭时已是耄耋之年,笔下不仅没有文人腔,更无龙钟老态,还是满满少年真气,一副浪荡公子的霸道。”
“张岱有句名言: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无疵不可与之交,以其无真气也。”
“这里所说的癖与痴,就是放纵自己去一往情深地热爱。”
“凡是那个年代能玩的,没有他不爱的,而且从不节制。他说自己爱吃爱喝、爱纵情于梨园青楼,就连好色也是,世人眼中分道德高下的东西,他偏要放到一起说。别人好意思干却不好意思承认的事,他偏要刻到墓碑上给子孙后代看。”
“好一个游戏人间!”
王昊兴奋得春光满面。
谢海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震惊于平日里不学无术之人的博闻强识,却又丝毫不愿服输地再次开杠:“如果放到现代社会,这就是违法犯罪!”
王昊因再次被谢海打断,十分不爽,但在听完问题之后,却又立即沉静了下来:“我认同你的说法,这样的行为如果放在现代社会,确实属于违法犯罪。”
谢海懵逼,结结巴巴道:“那…那…那…”
王昊严肃又认真,询问道:“那什么?”
谢海想了又想,头昂了又昂,终于找到突破口:“那你喜爱一个这样道德品质低劣的违法犯罪之徒,现在还敢如此堂而皇之地公开介绍并推崇,不可笑吗?不可耻吗?不该被制止吗?符合做人最基本的道德规范吗?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以后一定会步入他后尘的!你知道吗?!”
王昊气笑道:“道德标准对于不同时间不同空间里的每一个不同的个体来说,都存在着差异,如果你觉得我的行为不当,践踏道德或是触犯法律,你大可以去曝光或是起诉我,这是你的自由,但请你原原本本还原事实,任何恶意歪曲都将造成诽谤。”
“如果觉得古人犯今法不可原谅,可能是高估了人类这个物种,按照这种完全无视认知发展和政治需要的混蛋逻辑,你,谢海,你的每一位先人或后人,都已经或即将违法犯罪,你的每一个基因片段都已经或即将肮脏污秽。未来人穿越回来,便可以自以为是的指点江山、断人好坏?外星人来到地球,便可以正义地按照他们的伦理道德、法律法规肆意制裁?”
“而且很奇怪,为什么总有人,会指着推动人类文明发展的伟大艺术作品、科学成就,无脑抨击创造者的人性丑陋。无视时代背景、身处环境,无公德、私德之分,毫无意义的,只是宣泄垃圾情绪。他们除了道德之外,便一无所知。殊不知道德只是一种,不断改变的,限定时间、空间内的,特定人群的共同生活及其行为的准则和规范而已。浅薄的说,可以理解为一种以意识为存在载体的高阶工具。”
“方方正正的流水线生产作业,似乎很难创造出些什么,如果安分守己其实也还好,但许多人因科技快速发展信息爆炸而莫名信心爆棚,多群乌合之众分别抱团取暖,最无能之辈站上历史舞台,开始指手画脚,大谈道德与意识,自我陶醉于所谓行善,却浑然不知从长远来看其实是在作恶,如此反复,人类的末日还会远吗?”
话音刚落,除了正沉湎于浓浓情绪之中,闭着眼睛默默哀悼的王昊以外,一切都静止了。
意料之中的叫板始终没有到来,愁容满面的少年疑惑地睁开了双眼。
他惊讶地发现老李那条持续晃荡的二郎腿停留在了一个奇异的位置,而谢海那根因气急败坏而无比凸出的愤怒鼻毛竟也不再颤动。
时间似乎被静止了。
王昊抬头,默默注视着教室后方灰白墙面上的漆黑石英钟。
秒针一动不动。
他抬起手腕,却又发现自己电子手表上的时间还在正常流动。
少年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会便又闭上了。
他默默走下讲台,直直冲向班长谢海。
就在王昊他那毫无保留、使尽气力的直拳刚刚接触到谢海高昂头颅的时候,一道少年感到完全陌生,却又似乎十分熟悉的清冷女声倏尔响彻其脑海。
“精彩的演讲,「星尘共鸣值」高达百分之九十二点八,「自由意志」占比百分之九十六,「格局」之大远超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人类。不破不立,恭喜你!传说级隐藏任务「自为墓志铭」即刻开启,「荧光系统」预计于三分钟之内正式激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