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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洢是个瞎子。
今天是她的甲子生辰。如今的人族有千岁的寿命,与百岁的寿命时截然不同。以甲子论年岁,一甲子即六十年。年满一甲子,即成年,可以许配婚姻。
所以,长洢决定在今天向垣澈表白。
早晨本来是个表白的好时机,宾客还没上门,垣澈也不用迎来送往,但成年礼的仪式繁杂。
她一大早就被潭清和云清摇醒,先扶她去沐了浴,潭清梳妆发,云清备衣裳。几个侍女围着她,七手八脚将她好一番梳妆打扮。
快到正午时分,终于打扮停当,潭清和云清一左一右扶着她,出了存璞阁,往华茂厅堂来。
华茂厅堂位于沉山府中轴线的最前方,是迎接御驾和圣旨的场所。长洢身为皇族公主,依礼应该在皇城太安宫里举行成年礼。
但她被流放宫外,寄养在沉山府,华茂厅堂是沉山府里最威严尊贵的地方,沉山王和沉山夫人就将她的成年礼放在这里举办。
此时,华茂厅堂前的圆场上已经站满了宾客,沉山氏嫡系旁支都来了,各氏族族长位分上的来了漾土氏的族长隐沦和堪木氏的族长戏蒲。
涅川氏是长洢的母族,来的是大宗伯涅川淅和左相涅川浈的妹妹涅川洒子。
沧禹氏来的是庶长子沧禹测,金戈氏来了少公子金戈潘。
其余氏族和宗亲也各派了府中有些职位的家人过来。
长洢一来,众人都忙躬身行礼。
到正午一刻,沉山王开礼,隐沦老先生致祝词。
长洢先着白襦裙,沉山夫人为她初加发笄,而后在华茂厅堂前跪拜,以示敬拜君父之意。
再着黑深衣,沉山夫人取了发笄,再为她加发钗。
长洢再到华茂厅堂前行跪拜大礼。
洛水尚白尚黑,以黑为尊,以白为贵。只有皇族行成年礼才可以如此穿着。
等隐沦老先生念毕祝词,长洢换了玄青色广袖礼服,沉山夫人在她双臂间挽上一条披帛。
洛水只有成年女子才可挽披帛,以示女子成年后应稳重端正。
长洢披戴好后,按礼应跪拜尊长,但她是公主之尊,在场无人敢受她的礼。
她让潭清和云清扶她上前,向沉山王夫妇致礼。她养在慧贤皇后膝下,虽不是沉山氏的血脉,按辈分却也该唤沉山王一声舅舅。
沉山王和沉山夫人都避开不受她的礼。
长洢再向涅川淅致礼,涅川淅是她生母涅川贵妃的亲弟弟,论血亲是长洢正儿八经的亲舅舅,涅川淅也避开不受。
到这里,成年礼毕,众位来宾入席开寿宴。
垣澈是沉山王府的世子,也是东洲的大公子,许多宾客都是冲着他来的。才开席,沧禹测就先将他拉住了。众人将他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敬酒寒暄套近乎,根本脱不了身。
长洢正要让潭清去将他唤过来,少公子金戈潘跑了来,一头跪下来道:“三姨,外甥给您拜寿了!”
就咚咚地磕起头。
金戈潘是大公主安湘的儿子,年纪虽比长洢大了半甲子,却比长洢矮了一辈。
长洢忙让云清扶他起来,洒子也挤上来,拜了礼道:“长洢姐姐,恭贺你甲子生辰,我们一起喝酒吧!我阿姊听说殿下爱喝酒,让我带了好些好酒来送给殿下。”
她手中就端了酒来,给长洢敬了一杯酒。长洢今天是寿星,沉山泽等诸位公子见状,都纷纷来给寿星敬酒。
连一向面无表情的沿江也上前来,敬酒道:“拜寿。”
磕了三个头,喝了一杯酒,径自走了。
垣澈以往管得严,长洢只偶然能偷喝一次酒,今日她生辰,又是成年礼,垣澈前几天就说了,今天许她喝酒。
长洢被众人围着敬酒,也脱不开身,心道:也罢,不急在这一时,等宴席过后再说也不迟。
便放开了与众人喝酒。
沉山府掌洛水兵权,一向军纪严明。府中众公子平时在军营中,受军纪约束,不能喝酒。借着今日的机会,也都酣畅淋漓地喝起来。
长洢自觉酒量不错,却不料众人都是能喝的,尤其是洒子,她虽年纪比长洢小些,酒量却很大。她一个就将长洢灌得半醉,沉山泽等公子都起哄与洒子比酒量。
推杯换盏,划拳喝酒,甚是热闹。
长洢喝得有些上头,趁众人拼酒时,让潭清扶她回存璞阁小憩片刻就回来。
却不料,回了存璞阁,倒头躺在榻上就沉沉睡了过去。睡得正香甜,只觉有人在拍她的脸。
“醒醒!醒醒!我生辰礼还没送呢,怎么就睡着了?”
长洢听出来是垣澈的声音,立时醒了道:“我睡着了?现在几时了?”
垣澈道:“天都黑了。宴席早散了。”
此时房中没人,就他们两个,正是表白的好机会。
长洢坐直了身子,道:“垣澈,你来的正好,我有一件事要与你说……”
她正要将表白的话说出来,却听垣澈道:“走走走,我带你去看星星。”
长洢道:“什么?”
她话还在嘴中,只觉腰间被一只长臂携住,身子一轻,人已到了屋顶上。
垣澈道:“看看看!流星!”
长洢怔愣了半晌,觉得自己酒还没醒,将盲眼抬起来道:“垣澈,我看不见。”
垣澈侧头,看向长洢的盲眼,似乎才意识到这一点,却毫无歉疚道:“看不见我说给你听啊!我跟你说,方才有三颗流星,一颗跟着一颗,刷刷刷,从东边天际上飞过去了。还有,那边那个是北斗七星,那边那个是南极星。唉,你听说过没有,南斗主生,北斗主死……唉唉!那边又有流星……”
垣澈虽是治军之人,却一向温和有礼。言语温柔,举止温柔,笑声更温柔。
长洢却觉得今晚的垣澈有点过于欢脱了,言语聒噪,笑声张扬,在屋顶上竟没有一刻能安宁下来。
她心头不由起了疑云。
但留意听他的声音,这确实是垣澈的声音,心道:他今日在宴席上可能也喝多了酒,有些醉了才会如此。他既然醉了,表白的话此时说了,也不知他听了明不明白。
正纠结着是现在说还是等垣澈酒醒了再说,垣澈忽然拉住她手腕道:“来来来,我带你玩个好玩的!”
他不由分说,双手握住长洢的两只手腕将她拉到房顶的屋脊上,一面倒退,一面引导长洢在屋脊上行走。
“左脚往前,往右一点,踩到了!好!放脚!另一只脚往前,往左边一点,踩住!就这样走,我放手了!”
他放开手,让长洢自己走。
长洢一个瞎子,在高耸狭窄的屋脊上难以平衡,全听他的指挥,有时踩空了将要摔下去,他伸手一揽又将她扶稳住。
长洢东倒西歪走了一段,渐渐找到技巧,在屋顶上也能如履平地。
垣澈在前走,她听着他落脚的声音立时就能踩到他的落脚点,垣澈走一步,她也走一步,垣澈跳一步,她也跳一步,踩到垣澈脚上,听他嗷嗷叫痛,她不禁仰面朝天哈哈笑起来。
她额间有一道血红的胎记,仿佛是被箭矢贯穿过留下的一道伤痕。她往常一副清冷模样,连带着这道血红的胎记也透着冷色,此时她大笑起来,这道胎记好似也变成了一朵血色的花。
垣澈愣愣看了她一阵也笑起来,随即就来踩她,她也赶紧跳起来躲。却一脚踏了空,俯身就要从屋顶上摔下去。
垣澈眼疾手快,一手拉住她的手,两人的手握在一处时,长洢猛地一震,双眉一凝,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了。
这个人,不是垣澈。
她却不动声色,盲眼微垂,在房顶上站稳了道:“你方才说要送我生辰礼,是什么?”
“垣澈”一拍脑门道:“瞧我这脑子,我竟忘了生辰礼,是一柄剑。”
“哦?”长洢颇有兴趣道,“你带我去看看。”
“垣澈”道:“好嘞!”
他搂住长洢的腰,纵身一跃,轻飘飘落在地上。到了长洢的卧房内,他将桌案上的剑匣子打开,里面躺着一柄宝剑。
剑长一尺八寸,剑鞘银光闪亮,刻着繁复的洇梨花纹,剑柄顶端与剑鞘尾端以上等的青玉制成玉首和玉珌。
垣澈一手将剑拔出,剑吟声轻而绵长,清亮的剑身竟如一道水痕,弹软有力,可弯曲成圆,可缠绕于指。
他道:“这是锟铻剑。锟铻向来都是铁剑,这一柄是金戈氏的老族长千汇大师用软玄铁花了十多年时间打造出来的软剑。”
他一手握住剑柄,一手压住剑端,将一柄剑弯成一个柔软的圈,向长洢腰上比了比道:“这剑只有一尺八寸,你腰也是一尺八寸,扣住剑柄,缠在你腰上正是合适。”
长洢立时皱眉道:“你如何知道我的腰是一尺八寸?”
他将手臂一展道:“我方才搂了,自然知道。来,我替你缠上。”
长洢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面上含笑道:“我只听你说,我还不晓得是什么模样呢!你带我‘看看’。”
她眼盲,垣澈往常教她认识某样东西时必会把住她的手带她摸索一遍,让她心里大概有个模样轮廓。这是多年来他们二人的习惯,她说完就将双手伸了出去。
假垣澈竟也知道这个习惯,将剑横在他们中间,他立在长洢对面,一手把住她的手握住剑柄,另一只手带她抚摸剑身。
摸索了一遍,长洢自己握住剑柄,一手从剑柄缓缓向剑身摸去。剑身雪亮,照亮她冰冷的盲眼。
她的指尖缓缓滑到剑尾处,嘴角微动,勾出冰冷的弧度。
“垣澈……”
她唤了一声。
假垣澈道:“嗯?”
长洢虽是个瞎子,但耳力绝好。百步以内的声响,巨细无遗她都能听在耳内,分辨清楚位置与距离。
他一发出声音,长洢手中的锟铻剑闻声而动,冰冷而锋利的剑刃迅疾贴在他的脖子上。
她盲眼半垂,冷冷道:“说,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