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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青玉案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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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断岩上,是每日都来逡巡不去的林间猛兽。??

    断岩下,是缩于石壁上的低矮石屋。

    云萧与六日来那样,将寨中一些粗陋的食水放在石屋前小门的缝隙处,而后转过去,眼角余光瞥到那只枯瘦如柴的小手飞快伸出从门缝中将碗抓了进去。

    少年眸光微闪,这一次却并未像六日来那般如此便转身走开。

    “流阐。”顿了顿,少年轻声道:“今夜便是除夕,我与小师姐必要回到师父身边去……你可知道为何?”

    屋内只传出小兽咀嚼食物般粗糙而又细微的声响。

    “犹记得那时我于谷中第一次睁开眼来,入目所见的人便是我师父。”少年如晨溪般清澈的双目中渐渐蒙上一层轻浅的白雾:“那时正值深夜,窗前枝影婆娑,屋外风声簌簌,我看见那人端坐在我床侧,昏黄灯火下,一身单薄的白衣曳在地上,极为静谧,只有双手轻置于我床沿,她既未打嗑也未有动作,就只是那么一声不响地空望着前方,守在我榻侧……可是那神情,让我一眼望之,如见一座经年不动的山,初醒那刻瞬间袭上心头的张惶迷茫与空白……只在那一眼里便悄然沉淀,心竟然莫名地就静了下来,安然如怡……我那时心里只闪过一个想法:这一人,必定是我最亲的人。”

    岁月迷蒙,少年仿佛又回到了那一个夏末秋初的夜晚。青竹环绕,林风簌簌,那人空洞无觉的双目默然间对上他的眼眸,轻缓而安宁道:“我是你师父,端木孑仙。”

    少年垂目下来,轻轻接住一片飘落的幽雪:“既是长者,也是亲人……自我有记忆以来,师父和师姐们便是云萧唯一的亲人,不管云萧身在何处,此一夜,总是想要与她们在一起的。便如于外漂泊经年的旅者,最后想要回到故土一般,有一个地方不论如何,走得远了都必想要回去望一望,那便是称之为家的地方。而师父与师姐们在的地方,就是云萧的家……流阐……”说到此处少年突然抬起头来,“决斗那日我听到申屠老前辈声声唤你,言语间所含的疼惜与爱护,如天下间所有的父母那般……你是他唯一的女儿……可知他答应将你嫁入乐正家时,面上青白难掩,几多挣扎……你离家半月之久,他便领着申屠家之人寻遍了梁州城,心忧至极,以至一身伤势至今未愈……他道你时常便会自行于外去觅兽玩耍,可是过不几天便就回去了……可是此一次,你难道想再不回去了么?”

    屋内仍是轻微的咀嚼声,混在风雪中,几不可闻。

    “坊间有传言你听不懂人言,自小如野兽一般,驭兽之能也是浅薄。这话想来只能从你申屠自家传出,而传出这话人的心思……恐怕不得不令人为你申屠本家担忧……”云萧望着面前纷然飘落的雪花,轻声道:“可我知道你并非不能听懂人言,当日你在小窗前认我为伴,且去往百兽林中救我,我便知,你或许口不能言,但却有着世间之人少有的敏觉,能辨善恶,能觉出面前之人对你的喜厌,能识危机……因而你才喜欢在这深山之中行走,宁愿与这寨中朴实的山贼为伍,也不愿呆在你申屠本家……”

    屋中的咀嚼声慢慢停了下来。

    “可是你不能忘了……那里除了有可能不太喜欢你这个申屠家唯一嫡女的申屠姓人,还有你的父亲,申屠啸。”云萧随手从石屋门前捡起几颗石子,慢慢堆砌起来。“你们申屠家如今便像这一块立不稳的青石一般,底下全凭申屠老前辈这块坚硬的顽石支撑。可是若他斗败之后,且不能履行许下的承诺,给乐正家、给江湖中人一个交待……”云萧叹一口气,忽然伸手从手边那大而不稳的青石下,将那块作撑的老石拿出。“你们申屠家数百年威望、连同申屠老前辈毕生心血,便会像这青石一样,势必陨落。”

    硕大一块青石歪向一边,眼看就要倒入乱石之中。

    电光火石间忽然一粒碎石从门缝中射出,准确地钉在那被云萧取出的青石下,石粒虽小,却异常坚韧,牢牢撑住了那险些倾倒的硕大青石。

    云萧一愣,而后不由露出微笑:“我便知,你定不枉,姓作申屠。”

    石屋之前,清瘦而幽静的少年慢慢站起身来,“云萧这便与小师姐下山去了……”转身走开,行出几步,又忽然止下了步伐,轻声与石屋中那人道了一句:“望你莫辜负你爹,也莫要负了乐正无殇。”

    青霁而宁然的身影慢慢行远,于雪中留下了一串极浅的脚印。

    屋内,一个瘦小伶仃的身影睁着澄净而如兽的大眼,于门缝中望着他走远,颈上粗鄙的麻绳上窜着两根森森的兽骨。

    风雪萦然。

    客栈后院,白雪覆满长篱,叶绿叶长剑未拔,只是横鞘抵在那红衣女子颈间,面上极冷。

    “便如乐正老爷所述,若要借元火熔岩灯除非端木宗主亲自去见我家公子,而我家公子所在之处,只能叫端木宗主一人进去。”璎璃平声再述了一遍,面上毫无惧色。

    “梅疏影此人太过反复,怎可再信,我师父于他面前若有不测,该当如何!”

    椅上女子于这风雪中轻咳不止,乐正清音忙立身于风向来处,为其挡住寒风。

    端木孑仙朝那方向微微点头道谢,而后轻声出口道:“绿儿,便依她所言,为师独自一人进去。”

    “师父!”叶绿叶大不赞同,看见白衣女子面上雪色也知不能再与其在这风雪中僵持。

    “梅大哥所在的地方,难道连我也去不得么!”蓝苏婉拧眉望向面前女子,目中微含愠意。

    红衣女子微一愣,而后低头道:“若是小姐,倒是无妨。”

    蓝苏婉面色稍缓,转向叶绿叶道:“师姐,如此不若我陪师父进去,你与乐正老爷在此等我们出来。”

    叶绿叶眉间仍有几分拧,再望椅中面色于这室外明显越加苍白的人一眼,只得点头应下,厉声对那红衣女子道:“你言这地阁于你惊云阁乃隐秘之所,外人不得入内,叶绿叶可以不进。但若我师父于内有一分差池,我必叫梅疏影以命来抵!”

    璎璃抱剑低头,“少央冷剑的话璎璃怎敢不放在心上,定好生护好端木先生。”

    叶绿叶这才冷冷甩手,放下手中剑鞘。

    “那便走罢。”端木孑仙道一句,与璎璃、蓝苏婉慢慢向前行去。

    璎璃带二人绕至后院一间厢房内,蓝苏婉正轻惑,便见璎璃阖门后径直走到床前横榻上,脚下如风地走过十几个步法,最后合掌于正中间用力一拍,那横榻便应声一低,整个慢慢移开。

    待蓝苏婉再看时,一条深不见底的长长石阶正缓缓出现在眼前。

    待横榻完全移开,璎璃看一眼木轮椅上的人,微皱眉一瞬道:“端木宗主,璎璃可否冒犯一下……”她言罢便想过来抱起椅中女子,只是蓝衣的人肃声挡在了她面前。

    “不必了,我师父可以下去。”蓝苏婉言罢率先跃身而入,身形翩然若蓝蝶,脚尖轻点未几下便至了石阶之底。

    璎璃微惊,忙与她喊道,“小姐便立于最底一阶十步之内,切勿乱走!”

    石阶深处传出女子好听的回应,下一瞬,璎璃只觉一股凌然之气迎面而来,空中之气略微激荡,而后便见入口横榻似被什么物什缠住,出了极轻微的声响。

    端木孑仙轻声道:“劳烦护法推端木下去了。”

    璎璃微愣,试着将椅中之人推至石阶上,下时竟觉如行在斜坡之上一般分毫感觉不出石阶相接的高低错落了。

    “这是……”木轮椅平缓顺畅地慢慢往下滑去,反倒是她觉得脚下生滑需得凝上内力才能堪堪行稳。

    “这是小蓝指间的天蚕丝,她并万道,注力拉直,方成此面。”白衣的人轻声答道。

    璎璃略略心惊,小姐自小善绣喜线,居于归云谷七年竟可习得如此之能,实在是投其所好,所成惊人。

    不觉深看了眼面前白衣女子。

    不但有少央冷剑冠名江湖,小姐于她身边也非同小可,此一人当真是能人所不能……

    忽闻椅中的人肩微颤,轻声咳了起来:“到底了。”

    蓝苏婉于她手中接过轮椅,微凝声道:“璎璃带路吧。”

    红衣女子回按下一个按扭,那上方透光而来的横榻处立时慢慢合了起来。

    蓝苏婉转面看向此处地阁,才现四下壁中嵌入的夜明珠慢慢亮了起来。

    一眼望去两壁皆有,量段而嵌,数不可数,心下不由有些吃惊,虽出自惊云阁,却到底不知惊云阁实际竟有如此殷实、可谓堆金积玉。

    “端木先生、小姐,请随我来。”璎璃柔声道一句,领两人往地阁深处行去。

    一方四壁如玉的石室中,梅疏影盘腿坐在青玉榻上,凝神调息。

    室内光线明亮,榻侧桌案上纸墨笔砚皆有,铺开的宣纸上浸了斗大一滴墨,化开如莲,似已透过宣纸浸到了底下的青玉案上。

    “公子。”玖璃立于其身侧,凝声道:“公子可还觉得哪里不适?”

    玉榻上静坐的人睁开眼,如常执起腿边玉骨扇于掌中旋过。“并未。”

    他从榻上下来,只觉午后那袭剧痛来得太过突然,却又觉不出哪里不对,便就随口问道:“璎璃呢,怎一日不见她下来。”

    玖璃默声一瞬,正要开口说明,便见面前之人眉一凛,忽道:“有外人闯进来了。”

    玖璃一愣,怔然问:“是……几人?”

    “只一人。”极细微的声响于地阁岩顶上擦过,梅疏影神色一凛,一步闪身到石室门前,迅按下开关将石门打开。

    白衣急旋正要掠出,却见自己惯于休憩向来无人来扰的石室前此刻却有三人。

    白衣刺目,一眼入心。

    “端木孑仙?!”他眉间迅冷下,甩手于后冷声便喝道:“你来这里做什么?你怎么进来的?!”

    “公子。”璎璃立时低头,俯身跪下:“是璎璃擅自领端木宗主与小姐进来。”

    梅疏影这才注意到椅上之人身侧蓝衣飘然的少女,不觉便笑道:“原是小苏婉来了,这倒是无妨。”

    蓝苏婉望着面前经年未见的人,面上也不觉染上了喜意:“梅大哥。”

    梅疏影悠然笑道:“今夜除夕,我原便想后半夜将你接回来与阁中老人聚一聚,不想你倒自个儿回了。”他言罢像幼时一般伸手抚了抚面前少女的顶,“几年未见,我的小苏婉已然这般婷婷玉立了。”

    蓝苏婉面上微红,望着他柔柔笑了笑。

    此时玖璃蓦然于梅疏影身后跪下道:“属下想了想,还是想请端木先生帮忙看一看尸体,因此才叫璎璃冒然将其请进了地阁。”

    璎璃抬有些忧心地看了眼玖璃。

    梅疏影面上笑意在垂目望向椅中端然静坐的女子时便自地隐去了,他收回轻抚蓝苏婉顶的手,轻声冷笑道:“你俩对这‘端木先生’可真是比我这个阁主还信得紧。”

    玖璃立时于他身侧跪的更直:“属下鲁莽,但求公子责罚。”

    梅疏影冷哼一声,转而轻睨那端坐椅中始终未一言的人道:“你今日来,是要为本公子大慈悲乱箭下救你一命而道谢,还是要为乐正家公子之命来下跪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