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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闻言微愣,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自然……”
榻边之人便没有再说话,一板一眼地将碗中汤药喂女子喝下。
唇抿一线,眸色淡冷而深。
端木看着他的方向,平静无绪的眸中空茫茫的,淡然而沉静,别无他物。
久久,待碗中药汤见底,少年人将药碗端离。
榻上女子转首望于少年,蓦然开口道:“你的身世……萧儿可有话与为师说?”
云萧立身桌案前,闻言放下药碗的手微一滞,玉白色的小瓷碗滑落案上撞上了一旁的药盅,发出了细微而清脆的“叮——”声。
两人都怔了一下。
青衣的人默然许久,有些茫然道:“回师父……萧儿,记不得了。”
端木眸中微微起了涟漪,明白他言下之意是虽为人指出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心下却对过往毫无记忆,无法真切感受。
“你幼时的记忆,是为师所封。”
青衣的人蓦然一震,猝然回头,迎上了榻上女子空茫虚无的视线。
目有惊色。
白衣似雪,朦胧而又遥远,女子倚身榻上,面色淡然清冷,眉间几分宁然又几分沉静。
“你的身世、即便长时易容,于外行走见闻,也终难瞒住。为师曾言,倘若你知晓了什么,只需记得,你是我归云谷之人,是我端木孑仙之徒,其他,都且放下。”
抬头望远,女子目色安然:“彼时、今日,为师皆是此意。”
云萧空立几步之外,震然惊怃,看着女子的目中浮现错杂纷乱。
恍惚一时,少年人轻轻移开了目光。
他原想一如往日,向女子应一声是,只是怔忡一时,终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连城汝嫣家满门被灭……萧儿原也是其中之一么?”
眸中浮现悯然,端木孑仙微垂目,轻颔首道:“……是。”
“当年……是师父救下了我?”
端木再一次点了头:“纵白是你汝嫣家守护灵兽,是它携你至了归云谷中,因此为师才能救下你。”
“师父因何……要让我忘记?”
端木转首看向他,眸光微动,似浅而深……她缓缓道:“便如当年一样。师父只望能倾一身之力,以我之法,予你一世安宁。”
云萧怔怔地望着她的眼。
那双过于纯粹,悯然而清冷的眸子,透过他,静望着一片虚无。
似在望他,又似不是。
“我原是……谁?”
“汝嫣枭。”端木一字一句道:“连城之主汝嫣绝嫡长子,你母亲名唤汝嫣结衣,与你父亲同是奇血族人,你原还有个弟弟,名唤汝嫣厉。”
不知为何心下涌起无数思潮,分明什么也记不得。
青衣的人喃声问:“他们……都已死了么?”
榻上之人极轻地叹了一声,轻言道:“……应是如此。”
云萧立在原地,恍恍然地望着榻上女子,还想再问什么,蓦然有水从眼眶中滑落下来,滴落手背之上。
青衣少年愣了一下,有些仓促地背过了身去。
端木轻怔一瞬,宁声望着他的背影。
心下不禁微疼。
“萧儿,过来。”
抬手以袖拭尽面上水渍,云萧依言走近,立身在端木榻前。
端木孑仙抬手抚上他的脸,青衣的人愣一瞬后,于榻沿坐了下来。
微凉的手掌附在少年人脸侧,端木望着他的眼中温敛而柔和。语声十分清宁:“你幼年逢祸,痛失亲人,飘零至此,孤身一人……师父既已收下了你,便也是你的亲人,绿儿、小蓝她们亦是。”温和的眉眼静静凝在面前少年身上,端木宁然道:“只要为师还在,归云谷便是你的归处。你……匆需如此伤怀。”
少年人只是怔怔地坐于榻沿,望着面前的女子。
眸中繁复又深幽,动容又寂寥。
朦胧的视线中能看到一片清冷的白……安然,却又遗世。
恍恍惚惚,绻绻恻恻。
少年人轻轻点下了头。
屋外轻雪幽幽,一片寂静而萧然的冷白。
默然许久,端木缓缓垂下了手。“你脸上面皮十分精致细腻,极能掩人耳目。”
云萧面色温然:“这是樱罗绝境中时,境中长老所赠。”
端木有几分伤然道:“身为汝嫣氏之后,师父长时央你易容示人,你心下可有不忿?”
云萧回望于她,轻轻摇头道:“汝嫣家无故被灭,至今无人知晓其中因由,师父是担心我的安危,萧儿能明白。”
端木于床榻内侧取出一支长箫,递到了云萧手中:“武帝元年,我曾去往连城告诫日后之祸,你父亲虽未应我离世而避,但将此玉箫托付给了为师……若连城出事,将之交予樱罗绝境亦或汝嫣氏遗孤后人。”
云萧低头看向手中碧玉箫。
端木宁声续道:“此箫应是你汝嫣家世代传承之物,今日为师便将之还于你。”
有感少年人迟疑地执起手中玉箫,白衣女子再道:“另有‘箫语’之技,为师不擅音律,只记得当日于雪岭中曾奏之的那一曲,无力传授你其他,你幼时本已通之,应能琢磨得出。”
蓦然想起雪岭寒月之下,那片隔绝在十步之外的风雪。
和那时涌上心头,挥之不去的决绝苦涩。
是与现在……同样寂然又安然的心。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无心。
青衣的人握着玉箫的手微微紧了,思及境中之时,默姑娘诉与自己之言:璧玉樱箫是血樱家家主传承之物,历代家主都会好生保管,永远只会给最重要的人。
云萧抬头来看向女子的眼神不由便复杂了几分,蓦然问道:“不知当时那一曲……是何人吹与师父听?”
端木平静地回望于他,默然少许,和声道:“……是你。”
榻边少年闻言倏震……一时痴了。
屋外林间,山风忽静。
女子却并未放在心上,缓然续道:“你汝嫣家灭门之案至今未解,如今你知晓身世,为师不会阻你去查。只是记得不可妄下断言,也需记得,不可轻易将自己暴露于人前,以免于暗处生患临危,却不自知。”
少年似是听清了女子所言,又似并未听清,只是毫无反应。
久久,端木闻他应了一声:“……好。”
女子不觉便一怔,有感方才那一声,与当年他躺在药庐榻上、应下自己约定时的语声,如此相像。
终能忆起,面前之人,也还是那个倨傲狂肆、孤冷决绝的稚子遗孤。
“萧儿……”端木孑仙忽然唤了他一声,却又无言。
“师父。”榻边少年凝望着她,恍然笑言道:“该用晚膳了。”眸中却有水光闪过。
下一瞬,饮竹居外,响起了少女轻扣门扉的声响:“师父、师弟,可以用膳了。”
端木顿了一顿,应道:“好。”
暖食小厅里,紫衣丫头欣喜地摆弄着碗筷杯勺,见得云萧抱着女子走进,忙把铺了厚厚绒垫的木椅拉了开来。“师父师父!坐这里!”
云萧依言将女子抱了过去。
与此同时蓝苏婉将最后几个素斋端了来。
“野菇汤!梅花豆腐!”阿紫欢喜地叫了起来:“还有南乳粗斋煲!青豆萝卜、莼菜羹、笋尖青丝、藕丝荷粉、冬笋玉兰片~”小丫头眼儿精亮,哈喇子流了一桌:“虽然没有鱼和肉,但二师姐做的素斋最好吃了~!”
蓝苏婉横了她一眼:“你就知道吃和玩。”言罢却又忍不住笑了起来,轻轻拂衣落坐。
小小的膳厅里,长桌火盆,四角里跃动着明亮的光火。端木有感四周温暖舒适之意,知晓她们将元火熔岩灯也拿来放在了厅里。
“噔噔噔!还有这个呢~!”紫衣丫头变戏法式地抱出一坛酒来。
“这是……我埋在树下的桃花酿?!”蓝苏婉瞠目一时,柳眉轻竖:“你……你怎的挖出来了?师父不喝,师弟又还小……”
“哪儿小了?去年我都喝了!”阿紫抱着酒坛嗫嚅道:“二师姐就是小气,小云子明天就要走了还不让他尝尝好喝的桃花酿~”
蓝苏婉被她说的一愣,支吾着道:“我……我也没说不给师弟喝……”言罢转首望向上座的人,小声询问:“师父……这酒……”
阿紫当即嚷道:“师父师父,我要喝嘛~”
青衣少年温然不语。
端木面色和缓,淡淡道:“小酌即可,莫要贪杯。”
阿紫欢呼了一声,当即爬起身来给蓝苏婉、云萧和自己都满上了一杯:“来嘛来嘛~我们一起喝~~~”
“你呀。”蓝苏婉禁不住微扬唇,奚落她道:“知道大师姐回来定不会让你多喝,这便挖出来了,小心师姐回了,闻出你一身的酒味来。”
紫衣丫头皱了皱鼻子,扬声道:“才不会呢!师父说了小酌,我就只喝三杯!”
“你可说话算数。”
“嗯哪!就三杯嘛。”
端木点了点头:“再多便莫要喝了。”
蓝苏婉当即道:“师父都说了,你可不许多喝。”
阿紫吐了吐舌:“才不会呢。”转而抓起筷子夹起一块冬笋片儿放进了端木面前的小碗里。“师父师父,我们喝酒您吃菜嘛~”
白衣女子温然颔首,如以往那般取过离案沿三寸的碗筷,举箸慢食。
云萧坐于蓝苏婉身侧,阿紫对面,不时便被小丫头举了白玉小盏过来轻碰一杯:“小云子你喝呀~这桃花酿可好喝了~~”
云萧浅尝一口,觉出酒中桃花香气四溢,酒味清醇,点头温言道:“确实好喝。”
蓝苏婉听罢眉间生了喜意,也与他们碰了两杯。
暖人的火气散开在四人身旁,厅内的灯火煌煌,晕染出一片迷离而温暖的光。
四人围案而食,面上皆柔和,蓝苏婉与云萧、阿紫都不时地夹些菜放进女子碗中,端木安静地吃下,闻着阿紫喧闹吵嚷的嘻笑声不时扬起。
“要是大师姐也在就好啦~”
蓝苏婉轻笑道:“难为你还念着大师姐,那你可记得你方才喝的已经是第三杯了,余下的,便要留给师姐了。”
“啊??”紫衣丫头嘟着嘴去看自己手中的杯盏,“已经三杯啦??怎么这么快……阿紫都还没喝够。”
云萧微微一笑:“冬日里小酌暖胃,贪杯则伤身,小师姐莫念了。”
“连小云子都这么说……”紫衣的人嘴巴撅得更高,巴巴地望着一旁的酒坛。
蓝苏婉忽然啊了一声,起身来道:“我说怎么觉得少了什么,果然喝了酒便容易忘事……还有一盘翠玉豆糕呢,我这便去端来。”
阿紫望着蓝衣少女推门出了,小手立时伸向了酒坛。
青衣少年轻咳了一声:“小师姐。”
“哼!”阿紫心不甘情不愿地收回了爪儿。
不多时蓝苏婉端了糕点走近,青衣的人上前为其开门道:“领上落了些雪,二师姐小心莫受了风寒。”言罢伸手为她拂落雪花,阖上了身后的门。
蓝苏婉手中端着糕点,喝过两杯薄酒的面上一团嫣色,如三月盛开的桃花:“谢师弟。”
食桌之上,某人快速伸手麻溜儿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桃花酿。
待蓝苏婉和云萧走回落座,便喜滋滋地端起欲喝。
“你这杯子里,不会又是桃花酿吧?”
蓝苏婉方放下翠玉豆糕,抬头来见得紫衣的人儿笑得太过张扬,想也不想便道。
阿紫一呆,动作忤了:“哪……哪儿是了!二师姐冤枉阿紫啦~!”
“真不是?”
“不是啦!”
“那你拿过来给我闻闻。”
紫衣的人儿便凝住了,圆溜的大眼一转,放于桌下的那一只手弹了一指往四角里一个火盆。
“啊啊,后面那个火盆烧得好高!”
蓝苏婉一惊,当即回了头去,青衣少年起身道:“我去看看。”
蓝苏婉嗯了一声,回头来阿紫已将手中杯盏端到了自己面前。
“二师姐不是要闻嘛。”
蓝苏婉狐疑地看着阿紫,端来一闻,眉间大惑:“你竟是在喝茶?”
“是啦是啦,都说了只喝三杯嘛~所以倒点师父的云雾茶喝喝嘛。”
蓝苏婉仍是狐疑地看着面前的小人儿,阿紫像模像样地把茶盏往鼻前送了送,然后一脸享受地仰头喝尽:“好好喝的茶呀~”一点味道都没有!还是苦的!太难喝啦!!
云萧走回桌前,瞥见上座的人神情有异。“师父?您怎么了?”
端木轻轻放下手中杯盏,眉间似蹙不蹙,神情有些恍惚。
阿紫回头来呆呆看着白衣女子方才放下的杯盏:我的桃花酿!!
“师父?”蓝苏婉亦倾身问了一句,女子仍是没有回答。
阿紫忙道:“师父肯定是累了!让小云子送师父回去休息就好啦!”言罢忙凑到女子面前:“是吧是吧师父!”
阿紫周身酒味凑近过来,座上女子神色便更加恍惚,下意识随着她道:“嗯……”
云萧当即转步过来:“我送师父回房。”阿紫殷勤地伸手帮忙来扶。
待得少年人再度抱起女子,蓝苏婉起身为其拉开门道:“师弟小心些。”
青衣少年温然颔首:“谢二师姐。”
蓝苏婉望向他柔柔一笑,想起自己放在折兰居榻上的物什,面上更见嫣然。
两人目送少年沿廊转入饮竹居,蓝苏婉回首与阿紫道:“不知道师弟还过不过来吃了,晚些你把这儿收拾了,我还有事,便先回折兰居了。”
阿紫正忐忑,闻言忙应下:“好哒好哒!二师姐去吧!这儿交给阿紫就好啦。”
蓝苏婉缓步行出暖食小厅,回头来忍不住又叮嘱了一句:“桃花酿可不许再喝了。”
“嗯嗯!阿紫肯定不会再喝啦。”
“嗯。”蓝苏婉轻轻点头罢,阖门而去。
紫衣的人儿当即伸爪够向桌上的酒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