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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疆野地,峭壁高崖上的洞窟内,一处穴池深约十丈,能听见难以计数的蛊虫在内一齐爬动的簌簌轻响。
女侍从颤抖着双手蹲在被蛊虫爬满的少年面前,脸戴面具,双手亦戴着手套,拿长勺一点点将碗里的饭食喂进少年口中。
“再……再吃一点……”少女拿勺的手微微在抖,声音亦隐隐颤抖,“不、不吃的话……定会被这些药蛊耗死的……”
少年跪坐穴底,强抑周身抽搐,身子亦隐隐在抖,身上铁索隐约轻撞不时发出轻响。他极低地“嗯”了一声,嵌进掌心的十指早已被血染污,黑沉的血痂覆满指缝间。
额上因忍痛而不停沁出一层层的汗,唇与脸皆白得像纸,连额心向来艳烈的红樱都好似淡了一层,长长的睫羽上有汗水缓慢地滴落下来。
他极慢地咀嚼着嘴里的饭食,眼神沉毅幽深,隐隐可见眸底淡而未灭的微光。
少女举勺耐心地等待他一点点吞咽下去,不时将脚挪得离他与虫蛊远些,惶然忧忡地看着少年缓慢至极的吞咽动作,与仍可窥出两分的倾城容色。
“公子容貌过人……既有求于我们宗主……实不该忤逆她……换来这样的罪……”
已是瘦可见骨的少年只是一点点艰难地咽下口中食物。
“此前山下苗村里有个汉子来求药蛊救他妻子……宗主看不上他才让他以身喂蛊……公子你……又何必要选这非人的折磨……”
因忍痛而涔出的汗一滴滴落进少女举着的勺中,少年散乱的发垂落胸前,盖住了无数于他身上挣动、爬动的蛊虫。
“既然……已经喂蛊……她又凭何……扬言……代价未偿……要拔人家女儿……一指……”嘶哑低喑的语声不停在颤抖,跪于药穴之底的人缓慢地开口。
能听出他极力克制,想要语声平稳,但仍旧因所受痛苦而颤声不已。
少女听来只觉更为不忍,敛声哑道:“想来公子来时路上已听闻了此事……那是因他喂蛊一日未尽……女儿跑来求情……自愿入宗从此听候宗主差遣以偿父债……宗主答应了她便提前半日将那汉子放出了药穴……”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女侍从续道:“只是即便提前了半日……放出之时那人便也已经疯了……”
云萧嵌在掌心里的十指蜷得更紧。目光因忍痛和疲倦、不时涣散,不时幽毅。
少女咬牙道:“他女儿追他而出……未回来履行入宗听候差遣的诺言……故而宗主要按乌云宗的规矩……拔她一指……方允她正式叛离……”女侍从拢紧双眉紧紧看他:“公子当知……不论是入这乌云宗一生听命还是床帏侍奉都好过以身喂蛊不知几万倍……要知……旁人入这药穴最多半日便已疯了……公子你……已足足撑了半月……可是若要等到宗主回来……不知还要撑到几时……又是何苦呢?”
云萧咬牙忽颤,手足之上药蛊爬出又入,脸色顷刻灰青惨白,他喘息着压抑而低微道:“我……没有其他的选择……”下一刻伴随着一条乳白色的蛊虫钻入颈下,跪地之人陡然惨叫出声:“呃啊——”
女侍从吓得踉跄后退、跌倒在地,手中小碗“啪”的一声摔碎在穴底青石上。
“怎的这么不小心!还不快上来!”上方另一名女侍从立时呼道:“晚些再收拾底下的腌脏,我要把他脚裸铁索拉直了……”
少女模样的侍从立时匆匆飞身而上,胡乱地点着头急步离洞,听洞中圆池穴底少年人嘶哑低微的惨叫声声传出,一步也不敢回头。
……
益州,蜀郡。
黑暗的世界里有风沙拂过的轻响。
也有玖璃继璎璃之后痛彻唤出的悲声。
更有阿紫仍旧在扬刀挥砍发出的邪戾狂笑,和毒堡门前千骑冲入反军弓阵所引起的阵阵喊杀和混战声。
如此沸然喧嚣嘈杂,又如此恍惚遥远虚无。
只一瞬间,她呆呆地坐在木轮椅中,除了身上之人的沉重和安静,与他口中不停溢出慢慢渗入到她背后、仍旧温暖着的血,什么也感受不到。
眼中所见,真正的一片黑暗和空茫。
只不过愣了一个瞬间,仿佛沉寂了半生一世。
她有些木然地伸手扶住了梅疏影颈侧,指尖依旧平稳,只在停留数久,仍未感觉到一丝跳动后,颤了一下。
端木孑仙茫然地低了低头,脸颊触到了怀中之人的肩膀,那一瞬间呼吸蓦然难以为继,似有湖水覆顶而来,她有如置身在深潭水底,怔然一刻,忘了呼吸忘了感受,五识骤然离远。
“师父!”听得一声急喝,一道绿影蹒跚着快步冲来,挡在白衣人面前一剑挥开了射向椅中之人的乱矢。
“师父!”叶绿叶满面霜白地伸手去扶白衣人的肩,勉强以剑支撑,握剑的双手止不住地颤簌着,听箭声嗖嗖,凌乱地不时射来,椅中之人却似不觉,不由忧急地对着木轮椅中的女子喝道:“师父——”
白衣人周身一震,似被惊醒,一瞬回神。
刹那恍惚过罢,四周一切纷芜再次倾倒入耳。
听呼声阵阵,马蹄声疾,厮杀怒喝,旌旗猎响。
刀扬,血溅,弓鸣,人倒。
惨呼不绝。
声声真切。
潮起,潮又落。
白衣的人霍然抬起双目,青丝雪发微微拂起,向后飘摇,如是沉静。
利箭破空之声骤然再临,椅中之人转腕一拂,铁箭未及近身被她挥练阻下,坠落椅前。
端木孑仙端然静坐于木轮椅中,淡漠沉远的面容一如已逝的二十九年。
宁静,淡泊,萧然,肃重。
“伤者退回堡中,尚有余力者分散以守。”
耽于她身后的江湖人闻言才似醒神,错愕惊悲的目光自半跪于地、伏于椅中女子身上已然不动的惊云公子身上移回,咬牙相扶着向毒堡大门内退。
飞鸟嘶鸣,化作一道白影扑翅而落,雪鹞立身在木轮椅侧的扶手上,歪着脑袋傻呼呼地看着梅疏影阖目无声的模样。口中不时发出断续的啼鸣。
雪娃儿蜷在端木双膝之上,被梅疏影倒落的身子重重压住,白毛染上血污,只是扁嘴不动,短耳颤簌。
端木一手环抱着他,一手扶于椅侧,似宁然又似恻然。似恍然又似殇然,抬眼静静地望向了高头大马上锦衣扬尘的那一人所在。
叶齐高坐马上,亦是一眨不眨地直视着她。
袖中惊鸿弩还未放下,幽深恻恻的目光自上而下睨着她那空洞虚无却清幽的眼……下一刻,眉间狠狠一蹙。
端木孑仙……你眼中的、莫不是泪?
“呵呵。”叶齐马侧斜后方一骑,一人头戴兜帽,身上裹一袭深灰色斗篷,此刻微微歪头看着堡前怀抱梅疏影的白衣女子,黑白分明的大眼中闪过幽然冷彻的寒光,蓦然狰目浅笑道:“师姐……你越来越该死了呢。”
阿紫一遍又一遍地扬刀,一刀又一刀地砍向近身之人,弯刀扬起落下的瞬间血肉横飞,惨叫连连,惊叫哭声连成一片。
双璃不顾一切地冲来,奔至端木孑仙身侧,持剑纵马挡在木轮椅前,面对着叶齐及一干混战中的黑甲兵,握剑的手均颤抖不止。
玖璃凝声一瞬,语声哑滞地低声向身后之人问:“先生……端木先生……我家公子……”怎样了?
蹄声未断,杀声阵阵,冷风扬起白衣,辗转又落。
端木孑仙平视前方,不知过了多久,方哑声道:“五脏俱碎,脉息已停……”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平和而又悯然地轻轻道:“……两位护法节哀。”
璎璃高坐马上,没有回头。
闭目一瞬,泪蜿蜒而下。
“呀——”她陡然握紧手中长剑,不顾一切地冲向凌王叶齐。
“璎璃!”
玖璃痛呼一声,泪亦滚落,驱马欲拦璎璃未及,咬牙欲随,下一刻一道白练挥至将红衣女子拦腰截住,瞬息拉回,玖璃飞身而起一把接住了璎璃。
与此同时端木孑仙收回长练,垂目低声道:“逝者已逝……莫要冲动。”
璎璃控制不住地咬牙拂泪,痛哭失声。
叶齐冷眼看着他们,眼见兵甲阵形越来越多地被惊云阁高手打乱,更被阿紫一人双刀所惊丢盔弃甲,阵不成阵。
身后之人幽声开口道:“变阵为‘鹤翼’,即可破轻骑突入重兵之中的江湖高手。”
叶齐听罢肃然,正欲动,一人一骑突然自军列后方急速驰来:“王爷!”
叶萍一把接过来骑手中信件双手递至叶齐面前。
锦衣长袍之人展开看罢,面色陡变。
语声阴沉至极,只道了一字:“……退。”
叶萍目光一震。
叶齐身后裹一袭深灰斗篷之人亦是重重拧眉。阴沉而唤:“王爷。”
叶齐只冷冷看了一眼毒堡门前之众,调转马头直往刺史府方向驰去:“萍儿、飞儿领百骑断后,其余人马随本王撤出蜀郡!”
九千兵马随即分次而退,惊云阁千骑中一袭黑纱冷立的年长女子亦扬手撤出了混战厮杀中的十四堂之人。
“西园长老!”
“追什么!不许追!我们不过千余人,还想杀了他们近万人不成?!凌王能于此时撤退已是万幸!”
惊云阁之人闻言亦往毒堡前退。
却是此时,叶齐所领兵阵慢慢退远,那道娇小玲珑满身血污的紫影追砍不及,身转如锥,猛然间竟扑向了一侧惊云阁之人!
双璃与长老西园不及反应,数名弟子被阿紫弯刀划过,削颈砍首,头断血流。
“阿紫——!”叶绿叶惊震不已,满面怆白,急乱地纵身过来,脸上伤病衰微之相难掩,用尽全力抓住了阿紫持刀的手,肃声急喝:“阿紫!”
“叶姑娘当心!”堡中江湖中人惊见,全部警心:“阿紫姑娘已然没有心智了!”
端木孑仙面上极殇,亦是沉声而唤:“绿儿,不要靠近阿紫……回来。”
叶绿叶紧紧抓着阿紫的腕,脸色苍白,眉间紧拧:“师父……阿紫应该会醒吧?阿紫应该要醒了吧?”
白衣人只是握紧了左手早已穿透过手背的银针。掌心颤然。“绿儿……”
那满脸血污的小人儿奇迹般地停下了动作,看着面前绿衣之人咧嘴不停地笑……
叶绿叶眼中莫明酸涩起来,语声喑哑道:“她从来不敢不听我的话……她应该已经醒了……她定是醒了。”抓在她手腕上的手更加用力,叶绿叶急切地唤道:“阿紫……阿紫!醒过来!阿紫!!”
紫衣人儿仍旧在笑,笑声低沉,一时扬,一时抑。满目红光,杀气不敛。
“哈哈哈……呵呵……哈哈哈……呵……”
叶绿叶看着她疯癲狂乱的模样,眼眶蓦然红彻。咬牙一瞬,用力将紫衣人儿抱入了怀中:“阿紫!阿紫!醒过来!”语声颤瑟,眼泪不由自主地滚落。
那一瞬间,叶绿叶放开她的手腕,满心希翼地将小小人儿拥进怀中,泪目而唤:“阿紫!!”
被她抱在怀中的小人儿偏了偏头。下一刻,默不作声地在绿衣之人背后扬起了弯刀。
众皆震悚。
“叶姑娘——”
弯刀落下的刹那叶绿叶仍旧紧紧抱着她,闭目咬牙,不愿放手。
一道血花极细地喷出,溅落在叶绿叶环抱着紫衣人的双臂之上。
怀中之人蓦然不再动弹,双臂弯刀如死了般陡然垂落。
叶绿叶愣了愣。
再看阿紫。
紫衣人儿睁着大大的眼木然地看着前方,脸上是凝固的狞笑……细瘦的脖子上一道针孔贯颈而过,血流极细,却难止住。
恍然间所有声息都似静止。
一侧远处,一枚银针染血,射入了毒堡院墙之上,针尾血珠静静滴垂下来。
“师父?”叶绿叶转目怔怔地看向木轮椅中那一人,张了张嘴,语声极轻:“您……杀了阿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