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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
孔谦一路磕磕绊绊,也总算距离泰山只剩下了半日路程。
同一时间。
泰山顶端。
嬴政在庙堂群臣诸公的瞩目下,登临祭台,正式封禅。
“朕于今朝昭告天地皇祗,九州天下,山川四海,万方子民!”
“朕承仁义,顺应天命,惟德是辅,敬天保民。”
“治道运行,诸产得宜,远近毕理,皆有法式。”
“既平天下,不懈于治,训经宣达,咸承圣志。”
“陵邑迁徙,效禹祭礼,徭役分地,保民得食。”
“九品中正,唯才是举,以藩屏周,法礼皆明。”
“颛顼赐嬴,血脉承古,助禹治水,救世济民。”
“吾之大秦,朕之嬴姓。”
“当承天道,而驭万方!”
“朕,乃华夏正统,九州共主!”
“号,始皇帝!”
……
嬴政昂首对视苍穹。
他所立之高度。
他所创之功绩。
他眼前之光景。
现今都会让天神尽知。
他坚信……
大秦会得到天神的认可,进而获得天命所归。
直至传于二世、三世、万万世!
祭台下方。
群臣诸公随同参拜。
“大秦万年!!”
“陛下万年!!”
……
封禅进行了数个时辰。
雅乐,剑舞,巫献,祭酒等等。
一套流程走完。
时间来到了下午。
嬴政携群臣诸公下山,骤遇风雨,避之。
九卿奉常被吓得不轻。
因为天时不吉,便是他的罪过。
好在风雨来的快,去的也快。
嬴政关心山下夫子与孔谦的情况,也就没有对九卿奉常追究苛责。
毕竟他们还处于泰山之上。
最好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然而。
此次封禅下山,突然间天时有变,仍旧让在场的许多儒家博士记在了心中。
注意。
这是个相当麻烦的事儿。
可大可小。
若能轻易翻篇那自然是极好的。
怕就怕过些日子,此事被传扬了出去,有人借着天时有常,谣传天命未归,抹黑始皇的封禅事宜。
当然。
这些肯定都是后话了。
傍晚时分。
嬴政带着群臣诸公顺利抵达了山脚下。
不远处。
一辆黑冰囚车。
一方高台耸立。
只见孔谦在自家小辈的搀扶之下,缓缓来到了高台之上。
在其身后,则摆着一具刺目无比的棺材。
“老朽今日抬棺死谏,诤秦面君!”
孔谦深吸一口气,道:“尔是何方宵小?藏头露尾,既然在此阻我,怎的不敢现身一见?”
许尚声音淡然:“某只是秦廷一个无名囚徒,见与不见,没有区别。今日阻你,只为辩经,为辩理。”
许尚的马车中,共计三人。
除了他和华阳太后以外,还有一个傻子。
没错。
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傻子,愚人。
也是待会儿许尚的替身。
并且。
今日许尚为了能够辩的尽情,骂的尽兴……
他事先还饮了不少齐地甘酒,半醉不醉,情绪灵感立马双双拉满。
对面。
“呵!区区秦廷罪徒,竟欲跟老朽辩经辩理?”
孔谦表示他可是春秋先贤八世孙。
十余年的静修!
现今一朝出世!
他必然要搏一个亘古清名!
“行吧!泰山就在眼前,老朽便给你个机会。”
孔谦挺直胸膛,他沉声:“在上古时代,我们因天道演化生出了信仰,四季轮转,草木一秋,此皆为上天的意志,即为天命!”
“夏服天命,鼎革九州。天降玄鸟,降而生商。”
“夏朝开辟九鼎以镇九州,是为天命所归。”
“商朝在此基础之上,又继以帝立子生商,曰为天之血脉,理当承天命,御四极!”
“那么问题来了,大秦现今有九鼎嘛?”
“那落于泗水的豫州鼎,秦皇可有归齐?”
“若未能归正九至极,就代表九州有缺,又谈何天命在秦!?”
……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孔谦上来就放出了大招!
九鼎!
或许有人会说,九鼎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答案自然是重中之重!
这就像后世的传国玉玺一样。
汉末袁术得到传国玉玺之后,欣喜若狂,自谓天命,遂袭帝位!
诚然。
袁术最后败亡于曹操之手。
仅仅只当了两年半的皇帝。
但袁术依旧可用驾崩二字入殡,毕竟他曾手持传国玉玺登基。
同理。
现今的九鼎,可比后世的传国玉玺还要更加的代表天命所归。
只因九鼎传至姒夏,乃大禹所铸!
九鼎不齐!
天命有缺!
此乃举世皆认的共识。
车内。
华阳太后柳眉紧锁……
朝廷几次三番的曾在泗水打捞过九鼎,却都无功而返。
现在孔谦以此为由,犯上发难!
何如?
他们似乎还真就没有任何反驳的办法。
因为事实就摆在那里。
大秦的确没有归齐九鼎,并且短时间也很难做到……
这就非常麻烦了!
于是。
华阳太后轻声道:“孔谦这厮,应该是想要借九鼎有缺的由头,倒逼皇帝认可民代天行的论调。”
“呵,他是在做梦。”
许尚扯了扯嘴角。
惟德是辅,敬天保民,这两样都是可以的。
唯独民代天行……
大秦绝不能认之!
“秦皇东巡,来时祭渭水,揽禹陵,泰山封禅,琅琊开海。”
许尚高声道:“待秦皇銮驾返回关中,路过泗水,九鼎自归。顶多就是晚了点儿,你又凭什么说天命不在秦呢?”
许尚没有去争辩什么。
而是做出了保证。
只要嬴政东巡归秦之际,在泗水把豫州鼎成功打捞出来。
一切谣言,就都会不攻自破!
“好!老朽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孔谦轻哼一声:“我不管你是什么秦廷罪徒,亦或者其他什么人,反正你今日既然出现在了泰山的山脚下,你的一言一行,都将代表秦廷……全天下的人,可都看着呢!”
孔谦表示,他之所至。
举世瞩目。
倘若嬴政归秦路过泗水,却没能把豫州鼎捞出来……
那就没什么好狡辩的了。
只能说明天命当如他孔谦所言,不在嬴秦!
远处。
林木之间。
嬴政的脸色非常差……
早知这个孔谦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却没想到竟难缠到了这等地步。
辩经就辩经!
上来就扯九鼎!
真特么不讲武德!
“李斯!”
嬴政侧首询问道:“泗水郡郡守怎么回事?这都两年多过去了,他竟然依旧没把豫州鼎给打捞出来!”
李斯闻言十分为难的道:“这个……”
周朝灭亡,泗水落鼎,发生在秦昭襄王时期。
距今将近三十年。
大秦攻陷楚国之后,嬴政就命人在彭城泗水打捞九鼎……
确实有两年多了。
结果却连个影子都没有。
“陛下,泗水落鼎,据时日久……”
李斯垂首慎言的道:“微臣待会儿就派人督促泗水郡郡守,让他务必找到豫州鼎的确切落点,等待陛下东巡回归之时,便可齐正九鼎,宣示天命。”
嬴政点头:“嗯,跟他说……若再让朕失望,他就干脆效仿屈原,自投泗水尽忠明志吧!”
李斯:“诺。”
泗水郡郡守也是运势不佳,此番摊上这么个事儿,等同于头悬利刃,外加半只脚踏进了棺材板。
再观孔谦……
高台之上。
“正所谓天命无常,惟德是辅。”
孔谦展开第二轮攻势,道:“商朝之所以兴盛,就是因为成汤施行德政,爱护百姓,方才得了天命。”
“商朝衰亡,全赖纣王失德,恰逢周文王爱护民众,德兼一方,天命遂从殷商转移到了姬周的国祚之上。”
“现今嬴秦得了天下,自当遵从民之所欲,天必从之。民意即天意,民心即天心!”
“唯有民代天行,方能彰显嬴秦的天命所归,华夏正统!”
……
孔谦确如华阳太后所言。
他的本意,就是一开始用九鼎有失,给予秦廷一个下马威!
紧接着。
他才能提出真正的诉求。
也就是民代天行,天心民意。
只要秦皇承认了这八个字。
以后星火燎原,春秋再临,就都将是天命应势,民心所向!
这是孔谦想要的。
更是尉缭子的图谋。
远处。
嬴政剑眉紧锁的环顾四周:“诸卿,尔等可有能够驳斥孔谦的辩经之言?”
群臣诸公面面相觑。
右相王绾和御史大夫冯去疾全都眼观鼻、鼻观心。
辩经,实在不是他们所长。
确切的来说……
关中群臣都是倾向于法家,负责干实事的。
动则掰扯什么德、民意、天心之类的言辞论调,着实太过为难他们了。
包括左相李斯也是一样的。
如果是寻常儒士。
李斯自然不惧之。
但孔谦……先贤孔子的八世孙,闭关清修十余载,绝非什么好对付的角色。
李斯自认在辩经领域,也很难是孔谦的对手。
嬴政见麾下众多肱骨众臣,全都成了哑巴……
他不由得轻叹一声。
还好有夫子在前面顶着。
不然他对孔谦就只能采取武力动作了。
好在眼下封禅已经结束。
孔谦再怎么闹,事情也都在可控的范围。
至于他亲封的一众儒家博士……
嬴政把目光投向淳于越。
只见淳于越和几名大儒博士把头低的比所有人都狠。
看得出来。
他们很怕皇帝点名。
然而。
他们越怕什么。
嬴政就偏要提一嘴。
“淳于博士!”
嬴政漠然道:“万一夫子不支,你就得给朕顶上去……若顶不住,任由孔谦放肆,你该当知晓会有何罪责!”
淳于越闻言有些艰难的张了张嘴:“夫子学究天人,定然不会败给孔谦……”
淳于越说是这么说。
但他心中明显不是这么想的。
有些事儿。
不上秤,那自然能够随意诡辩之。
可如果上了秤!
道德,民意,天心!
哪个不是千钧之重?
试问谁能轻易驳得动?
太难了!
淳于越自然知晓夫子的厉害,但再怎么厉害,也总有败北的时候。
他很想看看……
夫子当着全天下的面,败尽大秦的天命!
届时!
皇帝还能对夫子百般倚重么?
想到这里。
淳于越的嘴角不由得勾勒出了一抹隐晦的冷笑……
……
黑冰囚车之中。
许尚略做沉吟。
他确实也没法直接反驳德化,民意和天心之言。
然而。
谁说大秦就一定没有秉承德化仁义办事呢?
另外。
许尚敏锐的察觉到了,孔谦的言语中存在着严重的逻辑漏洞。
“我大秦自当遵从敬天保民,惟德是辅的古之正论。”
许尚顿了顿,接着道:“然而,民之所欲,天必从之,是以民代天行之权。”
“这句话,我绝对是不认的!”
“原因很简单,纵然是姬周,也只是认为上天能够洞察民意,但民意却无法明悉天心!”
“因为只有天子,也就是皇帝,才能具备祭祀天地,沟通天地,并把民之所欲反馈于天地的资格!”
“如果民意可以随意越过皇帝,直接沟通天心……”
“岂非代表着人人都能代表天命?”
“若此口一开,必将天下大乱,到时候不知会有几人称帝,几人称王!”
“孔谦,你这根本就是包藏祸心,大逆不道之言!”
……
许尚搬出来后世曹操的经典用词。
世间若无我曹孟德。
不知会有几人称帝,几人称王!
同理。
民代天行。
人人皆可代表天命。
岂非人人都能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这简直就是胡搞嘛!
“彩!”
华阳太后合掌振奋。
她能想到夫子定可反驳于孔谦。
但她万万想不到……
夫子金句频出,字字珠玑,寥寥几言便堵死了所谓的民代天行之权!
高台之上。
孔谦也是瞳孔骤缩,怒目圆瞪!
好一个几人称帝,几人称王啊!
他孔谦总不能当着全天下公然表示:人人都是天子,人人都能承袭天命?
那他就等于坐实了大逆不道之言。
“你……你……”
孔谦咬了咬牙,立即转变道:“你这是在断章取义,歪曲老夫的意思,民之所欲,天必从之。”
“指的是皇帝必须遵从民生,重视民意,德化天下,此乃上天都认可的事情。”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供之!”
“唯有把民意放在国统政策的第一位,方为正道,方为天命所归!”
……
孔谦见势不对,立马退而求其次。
他要用民意裹挟大秦的诸多国统政策。
那么问题来了!
大秦的政策有哪些未遵民意呢?
在孔谦的眼中。
实在太多了!
数不胜数!
只要他能赢下这一层,此番抬棺死谏就依旧算是功盖千秋。
“呵呵!”
许尚冷笑道:“腐儒至此,简直是可笑至极,民意就一定是正确的吗?民心就理应决定所有的国策方针吗?”
“照你这样说,法家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因为民意就能够裁决一切,论罪众生。”
“包括你们儒家也是一样,既然民意代表一切,还要你们儒士整天搁这卖嘴干什么?”
“民意裁决一切,定夺国策方针,再进行思想倾轧……”
“那一定会是谁人多,谁就说了算。”
“然后就有了新的问题,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怎么分呢?以地域区分,民族区分,还是信仰区分?”
“如此人多的一方能够完全代表民意,那么人少的群体,他们的利益又由谁来保证呢?”
“孔谦,若不以法治国,依礼教化,单把民意放在首位,就妄图解决一切国政难题。”
“最终必然会酿成多数人的暴政!”
“孔谦,你这十余年的闭关……看来真是闭到狗肚子里去了,张口闭口犹如狂犬吠日,不知所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