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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苏搬出了上古黄帝。
号曰五帝之首。
共计在位一百余年。
你猜……
这百年间发生了多少天灾?
扶苏刚刚列举的都是有确凿记录的。
没有记录在案的上古天灾,那更是数不胜数。
难道这些皆是因为黄帝失德?
诚然。
毛亨掌握着天命的解释权,他依旧可以用黄帝无错,难免麾下部落有所过失。
但这个解释是很勉强的。
因为上古的大地震,严重到黄帝需要带着部落所有民众,进行大迁徙!
此等天谴……
如何用麾下部落过失作为解释?
另外。
黄帝只是上古先帝之一。
五帝中除了黄帝、尧、舜……还有颛顼、帝喾,太昊,少昊,炎帝等等备选。
再往上数就是三皇。
有巢氏、燧人氏,伏羲氏……备选神农氏。
即:三皇五帝,上古历代先祖,哪个不是生活在天灾频发的时代中?
你毛亨还能说所有的先祖,全都存在问题?
即便毛亨有这个胆子,外加巧舌如簧。
却也会产生新的症结。
那就是:数典忘祖!
毛亨刚刚还抨击了嬴政自诩功盖三皇过五帝,结果转头他自己就开始把三皇五帝给数落了一遍。
怎么?
只需你儒家大仕狂言忘祖。
不准我秦皇歌颂功绩,自称始皇?
双标至此!
那可就万万说不过去了!
对面。
“……”
毛亨显然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
此乃无解阳谋。
他若是不准备挑茬三皇五帝。
那么【天人相应学说】就永远存在软肋。
反之。
数典忘祖的罪名,他担不起,也没法担……
因为毛亨非常清楚。
如果让不敬、不孝、不仁、不义的大帽子扣在头上。
那他的身前身后名。
可就算全完了。
“好个小辈!”
毛亨白眉轻颤,他不由得扫了台下的许尚一眼。
不愧是农家大仕,百家夫子。
原来其临时传授给了扶苏这等底牌杀招,专门用于驳斥他的天人相应。
怎么办?
很难办!
毛亨一时间陷入了苦思冥想的短暂沉默。
他能对姬周历代君王各种挑刺。
却绝不能狂言列举三皇五帝之过。
毛亨必须得另辟蹊径,才有可能扳回此局。
台下。
许尚勾起嘴角道:“还行,这个荀子首徒,反应不算慢……对于尧帝时期的灭世大洪水,他能用天命更易做为解释。但黄帝时期的九州大地裂,他就没法再用同样的诡辩了,毕竟我们的黄帝先祖,实乃人瑞,治世在位百余年呢!”
许尚从一开始就已经预判了毛亨的所有想法。
任由毛亨再怎么擅长诡辩作解。
只要陷入到了他的设局节奏之中。
便意味着任何一个小辈,都可以顶的毛亨哑口无言!
再者。
我华夏的上古先祖何其多。
总有一个能够堵住毛亨的嘴。
“夫子,厉害。”
嬴政只觉叹为观止。
他刚刚也有些被毛亨的无耻诡辩给气到怒目圆睁。
原以为大朝议上的百官论辩,就已经是各种名场面了。
却没想到……
这小小的稷下学宫,着实是【人才辈出】啊!
华阳太后有些振奋:“夫子,我们这算是赢了嘛?”
许尚笑笑:“没这么简单,毛亨刚刚有点被绕进去了,等他缓过来……就会重新找别的论点,进而支撑他的天人相应学说。”
数典忘祖四个字。
毛亨是破不了的。
所以。
毛亨必定会寻找更加明确的论断,甚至是瞄准扶苏的软肋。
屠雎闻言只觉更加难受,儒家果然各个无耻,刚刚他对公羊派的那点好感,瞬间荡然无存。
李斯则是早已习惯。
稷下学宫本就是争鸣论辩的场所,儒家许多大仕都会专门了解名家的诡辩技巧。
注意。
可千万别小瞧了名家的语言逻辑。
百家名仕想要获得权势赏识,靠的是什么?
无非就是利口一张。
你不仅要有才识满腹。
而且还要能够适时的表达出来。
这个时候。
名家的一些论辩技巧,就能够派上用场了。
综上。
李斯对于自家大师兄的表现,感觉无比正常。
至于夫子轻易便通过扶苏把控了全局……同样让李斯再度开了一番眼界。
……
旁侧。
几个大儒名仕的席位上。
仲良氏慢悠悠的品了口茶,道:“啧啧!堂堂荀子首徒,居然轻易被一个关中小辈牵着鼻子走,看来毛公近来明显是懈怠了。”
仲良氏跟荀子一脉的关系并不很好。
原因在于……
韩非狂喷诸子百家的本事,全都是跟荀子学的。
荀子狠起来,愣是拿整个儒家开刀,直接把儒家其余七派从头到脚都给狂喷了一遍。
什么贱儒、腐儒、陋儒、散儒……
很多都是荀子发明的。
由此可见。
荀子一旦火力全开,那真是神鬼皆避!
这也导致仲良氏乐得看毛亨笑话。
再观公羊派,其依旧痴迷的望着扶苏,道:“赤子之心,少年奇才,若再横压荀子一脉的毛亨,那他就是我公羊儒的无上未来啊!”
公羊派现在恨不得直接上场把扶苏给扛走。
没办法。
他之余生,若是能够有此传承弟子。
那绝对是再无遗憾了。
随即。
胖乎乎的乐正氏缓声道:“你们两个,也莫要长了关中小辈的威风,灭了自家人的志气,毛亨不会这么容易就败北的。”
乐正氏虽说平时也没少被荀子一脉狂喷,但关键时候,他仍旧愿意为毛亨站台。
毕竟他们都是儒家,同属中原。
单这两条。
便注定他们得立场坚定,一致对外。
精瘦的漆雕氏开口:“同意……若毛亨不把关中小辈给挤下去,其背后的那位百家夫子,又怎会愿意显露真身呢?”
漆雕氏显然想跟许尚亲自较量一下。
或输或赢。
他都能妥妥的露一把脸!
顿时。
乐正氏、仲良氏和公羊派纷纷点头。
正所谓一叶蔽目,不见泰山。
此刻扶苏在几位大儒的眼中,便是那片叶子,乃是他们向许尚直接发难的阻碍。
……
台上。
毛亨在短暂的沉吟过后。
他终于找到了破局之法。
遂。
毛亨拂袖道:“小辈,三皇五帝之功过,我等身为后人,又怎能轻言议论呢?为了避免不敬不孝的情况出现,请容老夫给予回避。”
毛亨表示……
既然深陷局中,进退两难,索性他就不进也不退。
只要绝口不谈上古先祖,避开这个软肋。
他的【天人相应学说】,照样能用其余论断进行支撑。
“前辈,你这未免就有点……”
扶苏今儿个算是见到真无赖了。
他道:“前辈既然选择了回避,那就必须算我已经赢下了一城。”
毛亨摆手:“不不不!顶多算你占了些许优势,上古先祖本就是禁忌话题,你却一再言及,此举便已是大不敬了。”
毛亨转而又开始用大不敬压人。
他真的很擅长转换概念。
让自己回到优势地位。
既然我无法对三皇五帝的灾异做出回应。
那我就说你提及三皇五帝的话题,这个举动本身便是错的。
典型的。
解决不了问题。
那就直接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属于强行堵嘴的无赖行为。
但表面上毛亨却依旧占据着孝义制高点。
着实气人。
对面。
“呼。”
这下好脾气的扶苏也忍不住开始做深呼吸了。
他现在有些明白了。
不能太老实。
辩经争鸣,本就是要寻找到一切有利于自己的论点,击败对方。
只要能够占据道义的制高点,哪怕手段无赖一些,也是不妨事的。
“前辈,我必须得补上一句,那就是依据三皇五帝的功绩,以及当时天灾频发的现象,证明荀夫子的天行有常,不以尧存,不以桀亡乃是无比正确的论断。”
扶苏搬出了荀子,他道:“因此,谓之天人相分也!”
扶苏自己不再提及三皇五帝,而是重新提出了荀子名言。
这总该没问题了吧!
就算大不敬……
那也是荀子大不敬。
你这个首徒敢论师傅的不是吗?
果不其然。
毛亨也只能道:“行吧,暂且算你这小辈先占一城。那么问题来了,既然天人相分,秦天子的受命于天,即寿永昌,又从何来?”
毛亨抬手轻捋辫胡。
并非只有他的【天人相应学说】存在软肋。
由扶苏之口说出的【天人相分】,同样也有一项致命弱点。
即:君权神授!
天人相分,指的是上苍与天子、士卿、百姓全都没有任何关联。
如此一来。
又何以受命于天呢?
若是缺失了这一条,你嬴秦的权力来源是什么?
不是上天。
那就只能是万民。
可权力来源于民众,就会出现许尚之前所说的问题……
权力来源哪些民众?
以区域分,民族分,还是信仰分。
这会非常麻烦!
霎时间。
扶苏也陷入了彻底的沉默之中。
许尚对此有提前的安排嘛?
答案是确有安排……直接投。
没错。
这一条只要毛亨说出来了,以扶苏的身份,就百分百无解。
如果一个普通人说君权神授不存在。
那还可以糊弄一下什么的。
可扶苏在君权神授方面,显然半点马虎不得。
哪怕他现在是隐藏身份,事后也总会爆出来的,有些话注定不能乱说。
于是。
扶苏耸耸肩道:“前辈,我们现在算是一比一了。”
话音未落。
“哈哈哈!”
毛亨闻言大笑之。
方才一城瞬间抹平。
说明优势仍旧在他的一边。
“小辈,依据君权神授,还有每年开春的祭祀天地大典,包括秦天子的泰山封禅事宜,本质上都是在昭告天地。”
毛亨顿了顿,又接着道:“还有姬周的礼仪祭祀,殷商的人祭,上古的巫祭,都代表着人欲图与天相应!”
“假如按照天人相分理论,岂非巫祭、人祭、礼祭全都毫无必要?”
“小辈!你必须得承认,只要祭祀之礼一日尚存,老夫的【天人相应学说】就永远有所支撑。”
……
毛亨把论点从【灾异】变成了【祭祀】。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祭祀乃是一个国家的头等大事。
所以。
嬴政东巡才会把泰山封禅作为主要目的。
方才毛亨用君权神授压了扶苏一头。
他自然要趁热打铁,用封禅祭祀再压扶苏一头!
这个局能破嘛?
只能说非常难。
扶苏无法反驳君权神授,同样更加不能说自家父皇的泰山封禅,与祭天之礼都是多此一举。
怎么办?
扶苏现在犹如被打了七寸!
毛亨不由得昂起头颅道:“小辈,你方才能够占我一城,就已经与有荣焉了,此番纵然败北,也足以名震稷下!”
毛亨开始展露出自己胜券在握的模样,同时他也开始给扶苏递台阶。
毕竟他是知晓扶苏身份的。
为了防止把局面闹的太僵。
毛亨该给的面子,总归还是要给到位的。
然而。
扶苏的沉默,并非是认输,他只是在按照夫子的吩咐,重新组织语言。
很快。
扶苏想到了恰当的切入点,他道:“前辈以君权神授和祭祀封禅证实天人相应,晚辈确实无法反驳……但有关【天命的解释权】,也并非只有儒家一脉!”
毛亨:“……”
扶苏继续道:“阴阳家也有荧惑守心的观星说,以及日月星辰,紫薇光耀,当是嬴秦大定也!”
扶苏说完,他心中越发敬佩夫子的厉害之处。
毛亨的一切反应。
都被夫子给预判到了。
天谴灾异方面,他只要往三皇五帝上论,毛亨的【天人相应】必输无疑。
同理。
毛亨言及君权神授,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扶苏的【天人相分】也必输无疑。
两人一比一其实从最开始,就已经在夫子的预料之中了。
现在争辩到封禅祭祀诸事。
其实争的就是【天命解释权】。
许尚交代扶苏的应对办法非常简单。
我们无需反驳儒家在祭祀封禅方面的现有地位,但也不能让儒家把其余诸子百家都给兼容吞并了。
尤其是阴阳家的天象观星,叠加巫祭习俗,在楚地和南越都非常盛行。
也就是说。
阴阳天象,在部分地区很有民众基础。
只要朝廷再大张旗鼓的抬一手。
阴阳家在【天命解释权】方面,必然能够与儒家天人扳扳手腕,甚至于分庭抗礼。
“还有关于【五德始终说】的水德属性。”
扶苏重提旧论的道:“几个小小方士,并不能代表整个阴阳家。有关嬴秦水德属性的确立诸事,后续秦廷自会找阴阳家大仕作解,就不劳烦前辈僭越定性了!”
阴阳家开创者:邹衍,还是有传承在世的。
所谓方士不过只是学到了阴阳家关于炼金方面的术法。
但阴阳家的思想学说诸事,几个方士显然没有代为定性的资格。
毛亨白眉一挑,辫胡激烈翘起的道:“阴阳家之人,动则都是满口胡诌鬼扯,你这小辈笃信阴阳,实乃误入歧途啊!”
扶苏饶有兴致:“没想到前辈竟这般抵触阴阳家,那墨家呢?墨家的非乐、节葬,前辈以为如何?”
儒墨乃是死敌。
扶苏这个时候提及墨家。
目的不言而喻。
毛亨沉声:“自然都是谬论矣!”
扶苏笑着道:“呵呵!照着前辈的意思,诸子百家尽皆不值一提,唯有儒家方是唯一的正道、正途,外加承袭全部的【天命解释权】!墨家天志,阴阳天象,纵横天势,道家天无……尽皆浮云哉?”
毛亨:“……”
遭了,上了大当了!
毛亨环顾四周,只见众多百家学仕纷纷目露愤慨之色。
是啊!
你儒家再怎么显学!
也不能不让我们说话吧?
更重要的是……【天命解释权】又不是你儒家的专属,怎么我们百家学说都成了浮云,就你儒家说话算?
你那么牛逼,你咋不上天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