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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梁转身道:“陛下果然耳目众多消息灵通……,微臣知罪了。”他的语气不够认真,也远不如陈则铭恭敬。皇帝看起来却并不在意,面对他的时候,皇帝象是换了一个人,不再那么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陈则铭只觉浑身冰凉,这才明白那军士当时看自己的眼神为何古怪。
这杨梁品级虽然不高,却显是皇上宠臣,是以那日才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自己在官场中本来举步唯艰,却无意中又树了个大大的强敌。
皇帝微微一笑,看了看陈则铭,道:“陈爱卿,你看这弓如何?”
之后自己是如何应答,陈则铭记得并不清楚,但他至少看出了皇帝与杨梁两人之间关系亲密,他不懂皇帝召见自己的原因,难道只为了鉴赏这张弓吗?
临走时,皇帝无意叹道:“我真没想到陈家公子是这么个性子……”陈则铭不知褒贬,只能默然不语,杨梁朝他诡秘地笑了笑。
离开御书房,杨梁朝他拱拱手,“陈大人,在下想请教一个问题。”
陈则铭看着他,杨梁似乎看不见他的反感,接着道:“假如下次再有缘遇到,大人还有心情管这门子闲事吗?”
陈则铭紧紧抿着嘴,如标枪般笔直站着,冷冷看了杨梁半晌,终于开口一字字道,“军,法,通管三衙。”
杨梁露出惊讶的表情,看了他片刻,却笑起来:“好一副牛脾气。”
两人不欢而散。
之后,陈则铭明白自己的官运大概是到头了,万岁那句话透露出的似乎是某种失望。为什么失望陈则铭并不知道,他知道的是,对几乎没有人脉的自己而言,这份失望也许是致命的。
自己做的并没错,只是在这里,这些都不适合。
他按部就班的做的自己份内的事情,并不心平气和地等待着,等待有一天,调令下达。
那一夜,恰巧他当值,下属急报皇帝震怒,急宣当值将官觐见。
忐忑之余,他赶了过去。却见皇帝站在重彩的玄华门下,一身锦袍,黑压压一地埋头跪拜的人当中,他一人独立如鹤立鸡群,冷冷看着他急奔而来。
“臣陈则铭叩见万岁。”他单膝跪下,恭顺低头。
“你是怎么带兵的!”冷冰冰的话劈面而来,“朕偶然来查,居然玄华门无人!!”
陈则铭侧头,身旁兵士低声道:“是方才有人报墙外有人影,疑是有人闯宫,兄弟们都追过去了,一时没留人。”陈则铭还不及答话,皇帝却是耳尖听到了,冷笑道:“有人闯宫,你这当值官却不知道?”
陈则铭心知今日一劫难过,今日这事说大了,是玩忽职守,往小了说,其实也不过布置失当。但皇帝似是正在气头上,自己辩解也未必会听,只得道:“是臣一时失察,请万岁降罪。”
皇帝环视一周,怒道:“急什么,你当然有罪!这宫中防守如此脆弱,我却还不知,侍卫亲军每年军饷数十万两银子,却全养了些饭桶!今日当值兵士连你一起每人十鞭,再交刑部。今日起此等玩忽职守之事,均严加追究。”
陈则铭心中一震,见皇帝转身便要起驾回宫,数月来的那一口闷气突然自胸中升起,禁不住大声道:“万岁!”
皇帝停步,陈则铭抬头:“此事乃臣一人之过,自当一人承当,请陛下饶过诸多当值卫士。”众人都有些吃惊看他。
皇帝沉默良久,忽然道:“……你一人承当?”他声音颤抖,似乎极其激动。
陈则铭叩首道:“是。”
皇帝点头,“好,好啊,真跟当年一模一样。”说罢伸出手,旁边早有太监知心知意递过马鞭,皇帝持鞭在手,缓缓转身,指着陈则铭一字字道:“脱去盔甲。”
陈则铭怔住,难道便在此地用刑?与法不合啊?
皇帝面无表情看着他,眼中有股奇特的怒气。陈则铭静了片刻,抬手取下头盔。
众人都无声,看着他脱去盔甲,铁制盔甲落地时发出刺耳的声音,却也打不破这片沉默。
马鞭高高扬起,带着“啪”地一声脆响凶狠地落下来,陈则铭背向皇帝,身体不为人觉察的颤抖了一下。白色中衣上立刻渗出一条血痕,渐渐扩散。
皇帝又举起了马鞭,他高举的手臂宣告着他难遏的愤怒,然而他愤怒的是什么。
十鞭过后,皇帝将鞭子扔给身旁太监。
陈则铭背依然挺得笔直,但却显然已经有些僵硬,他微微垂首,汗珠从额头顺着睫毛再落到地上。背上鲜红的血迹纵横交错,触目惊心。
皇帝道:“今日当值兵士每人十鞭,再交刑部。都虞侯也一样。对了,刚刚这十鞭是我赏的,不算在内。”
陈则铭浑身一震,双手紧握,隔了片刻,终于渐渐松开。
皇帝看着他低垂的头,笑了笑:“这十鞭是告诉你,不要随便出头。朕下命令,不是用来给你们讨价还价的!”
第2章
“那杨梁是皇上当年的伴读啊,那时候皇上还不是皇上,只是太子……”
陈睹用调羹不断翻弄碗中的黑色药汁,时不时地吹上一吹。
陈则铭趴在床上,背上挨的二十鞭让他短期内只能这么躺着,奇怪的是,刑部最后的决定并不如他想象中那么严厉。他依然是都虞侯,他们甚至给了他一个月的假期,以便他养伤。
于是他有了机会听父亲讲一讲当年朝中的一些往事。
“……太子不得先皇喜爱,……先皇曾三次意图废太子而改立盛王,但都被拥立太子的大臣们想法制止了,那些大臣中为首的便是曾经的太子太傅,后来的内阁首辅杨亭……也就是杨梁死去的父亲。”
陈则铭恍然,陈睹看了爱子一眼,忍不住流露出心疼的神色,他仅此一子,虽然家教严谨,他也一直以严父自居,从来没有半点溺爱之举,但父子天性,舔犊情深实是难免。
“我告老已久,朝中事务早已不闻不问,官场黑暗,其间勾心斗角的事情我能不提便不提,但如今你也做官了……”陈睹似是想起什么,突然住口不语,犹豫了半晌方坐到床前,将碗递到儿子手中。
陈则铭坐起身接过,低头正要喝,忽听父亲低声道:“据说小皇帝有龙阳之好……,你能避则避之。”
陈则铭不由停住,转头看父亲,陈睹却起身离开了,门嘎地一声被掩上。陈则铭突然想起那日在御书房,万岁看杨梁的样子,心中咯噔跳了一下。
年轻人恢复快,不到一个月,陈则铭又是欢蹦乱跳一个大活人。
假期休完后,便回了营中。这一日,正领兵在宫中巡视,迎面走来一人,甚是眼熟,仔细一打量,却是引自己入宫的韩公公。陈则铭连忙站定施礼,两人寒暄了片刻,韩公公含笑道:“那伤可好了?”
陈则铭想起那一日大庭广众之下自讨没趣之事,韩公公想是也看见了,忍不住有些羞愧,低头道:“劳公公记挂。”
韩公公低声亲昵道:“算你小子命大,皇上本来龙颜大怒,要大大的治罪,若不是杨大人给求了情,只怕今日公公再难在宫里头见到你了。”
“杨大人?!”陈则铭大是意外,险些脱口说出一个名字。
韩公公掩嘴笑:“还能是谁,这当口还能说动万岁的,只能是殿前司的杨梁。回去赶紧备份厚礼,送到杨府,好好叩谢一番吧,也不枉他那日为你讲得舌干唇燥。”
陈则铭不由愣了半日。
待醒悟过来,韩公公早已走得没影,兵士都还立在身旁,面色疑惑看他。
陈则铭果然备了厚礼,送到杨府,却总等不到杨梁。只得留下礼物礼单。等了几日,却也不见杨府回消息,陈则铭心中忐忑,不知道对方何意。
这日,偶然路过当初与杨梁打架的酒店,见那酒店早已经收拾干净,重新开张。忽然心血来潮踏了进去。小二迎上来,将他引上二楼。
楼上几乎没有客人,只窗边坐了一名男子。陈则铭定睛一看,却不由一惊,还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窗边那人觉察,也将头转了过来,两人视线对个正着。陈则铭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尴尬,难上难下,怔在原地。
杨梁惊讶过后,却依然是那懒散笑容,朝他举杯,“真巧。”
陈则铭迟疑片刻,走到那桌前,见桌上摆了两副碗筷,却只一杯有酒,另一个酒杯杯口朝下叩在桌上,心中微微奇怪,拱手道:“……杨大人是在等人?”
杨梁微微迟疑,笑道:“……不,不过是自得其乐罢了……陈大人这一到,却是正好对饮成双人啊,请。”说着,翻起那空酒杯,亲手往其中斟了满杯的酒。
陈则铭此言本是想借机退走,见杨梁此举只能坐了下来。端起酒杯,掂量掂量,仰头喝下。
杨梁凝视他,含笑道:“陈大人性情耿直,连喝酒也看得出来啊。”
陈则铭听他话中有话,不由住了手。杨梁却又收口不说,只是叫人上菜。他对此间居然极为熟悉,跑堂小二个个叫得上名号,时不时还有人上前来打招呼,似是熟识。陈则铭不由惊讶,心道此人也是官宦之后,怎么对市井之地如此熟络。
又见杨梁评点盘中佳肴,调侃街头风情,言语诙谐,举止风流,对自己更是毫无恶意,不由将那最初厌感渐渐消去了。只是父亲的话却还让他心中难免有些芥蒂,面前此人看来也是磊落男儿,难道竟然真是皇帝的……
喝了几杯,却也忘记此茬,但觉眼前之人话语风趣,交谈投机,再后来,竟仿佛曾相交多年。
第二日起身,头颅沉重如铁,回忆昨日两人都喝得烂醉,也不知道是如何才回了家。
正发愣,突听小厮来报,说杨府给了回信,还送了回礼。将那礼物端上来一看,却是坛陈年好酒。陈则铭不由一笑,心中没来由轻松下来。
人生却总是天有不测风云,安生日子没过几天,才半月不到,陈睹便因朝中大臣结党之事锒铛入狱。
说来也是委屈,陈睹在朝之时,曾送过这大臣一些银子,为的不过是家族子侄晋升的一些小事,若干年过去,自己也早忘到脑后。却偏就被人翻了出来,作为党羽,牵连入案。
得知消息,府上一片大乱,陈则铭心中慌张,偏生这一日恰逢他休沐,不能入宫,只得带了些银子,上下打点,才进了大内。
此刻已经夜色深沉,韩公公道皇帝正在御书房批阅奏章,明日上朝要用,不容打搅。陈则铭闻之不由变色,险些跪了下来,“公公,求你帮我。”其实他也知此刻皇帝从不见朝臣,但父亲年迈体弱,哪里经得起天牢诸多磨难。
韩公公只是摇头。
陈则铭咬牙,“公公,你只说是我闯了进去,众人拦不住吧。”
韩公公看他半晌,满脸难色,终于叹息一声,背身过去。
陈则铭知他乃是默许,大喜,“公公,将来有一天,我定要报你大恩。”韩公公摇手不语。
陈则铭奔到殿前,却被门口武士拦下,“站住。”那两名兵士其实认得他的,却还是不肯放他入内,“此刻谁也不能进去,都虞侯请回,有事明日再奏。”
陈则铭见那两人态度坚决,只得退后两步。
一名兵士表情柔和下来,正要开口说什么,陈则铭突然大声喝道:“侍卫亲军马军都虞侯陈则铭要事求见万岁!”那兵士目瞪口呆,不由跺脚,“都虞侯,此地可容不得你放肆!”
陈则铭哪里理他,只迭声道:“陈则铭求见!”
隔了片刻,那殿门悄然打开。兵士相互看了一眼,退开让路。
皇帝端坐桌后,见陈则铭进屋频频叩首,显然为的是私事,面色便沉了下来。冷道:“什么要事?都虞侯可要掂量着说。”
陈则铭心中惶恐,此刻却容不得他畏惧天威,连忙将原委道来,只道:“求万岁饶过家父,他告老多年,何尝结党营私,能营什么私呢!”说罢,重重磕头。
皇帝皱着眉似是不耐,见他激动至此却也无动于衷,凝目看他面目片刻,将奏章端到眼前,竟重新看了起来。
陈则铭候了半晌,见皇帝再不理睬自己,心中着慌,低声叫了几声万岁。随身太监连忙直朝他摇手,陈则铭似是不见,越叫声音越大。
皇帝充耳不闻,提笔点墨,疾书一阵方将笔一搁。伸手又取下一份奏折,似是随口道:“……好,今夜你来侍寝。”
陈则铭一怔,片刻间难解其意,却见那太监立即弯身道:“奴才告退。”说着竟带领众人退出门外。跳跃烛光下,那门悄然而闭,直到门扇合上那一瞬间方“碰”地扣出一声轻响。
陈则铭跪在原地,被那声响骤然惊了一下。
殿中静悄悄,几乎是落针可闻。
陈则铭心中惊恐难当,呆呆看着小皇帝在座上慢条斯理批阅奏章。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皇帝挽袖搁笔,朝他看了过来。
陈则铭猛然清醒,不待视线对上,慌张低头道:“……微臣……微臣告退……”说着弯腰低头退去,背上不知不觉已经是汗湿重衣。
对方居然并未出声制止,陈则铭心中生起一线希望,暗道也许是自己听岔,又或者对方万金之尊,到底做不出强人所难的事情。待肘后一硬,却是碰到了门页,连忙转身。
却听皇帝忽在身后淡淡道:“你不管你爹的脑袋了?”
陈则铭的手僵在半空,再也不能往前伸出一寸。
就这样愣了半晌,陈则铭转身扑通一声跪下,抬头看去,小皇帝正饶有趣味的看着他,面上居然带了丝讥笑。
陈则铭见他神色,已觉今日在劫难逃,头皮直发炸,偏又不死心开口:“……求……万岁开恩……”
果然那小皇帝看着他不说话,眼中一片冷冰,似是有些恼怒。隔了半晌,才道:“还不过来与朕宽衣,难道是要朕伺候你?”
陈则铭低了头,跪着不动。此刻他既不能走,却也不愿就范,心绪茫然,不知应对,只能倔强又无力地坚持。明明是个猿背蜂腰的成年男子,这一刻那跪倒的身躯却突然显得有些单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