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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扫了一眼,见诸王仍是改扮成戏子时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各位都好兴致啊,只是不知道今日给太后娘娘唱了哪出。”
这话外有音,众人听了脸色都变,均将目光投向朝亲王。
朝亲王是所有王爷中辈分最老势力最大的一位,也是皇帝的大伯,说话最有分量,只不过这个时候,这出头鸟当起来却未必舒服得了。
正被众人看得万分不自在,皇帝顺着众人目光看过来,微笑着对他,“……朝亲王有话要说?”
朝亲王年近花甲,早已经是老谋深算,被皇帝凝目这么一望,心知对方已经将自己恨在心上,原本忐忑退避之心反平静下来,暗道既然帐已经算到自己头上,横竖只能继续了。
反站将出来,朝皇帝行了一礼,正色道:“今日之事,我等虽私自入宫,貌似小犯宫禁,可其实是太后邀请众王,商议大事。虽然万岁不知情,入宫手段也可笑了些,可太后身为国母,她还是有这个权力召开宗室之会的,也请万岁不要着恼。”
皇帝微微怔住,朝亲王这话有理有据,他一时半会也无法反驳。
太后被禁多年,但到底不是被废,这些权力一直都有,只是她无法无力实施而已,这原本是他所谓的仁慈,此刻却反过来缚住了他的行动,心中不由暗恼。
朝亲王将他皱眉不答,知道自己占了上风,更道:“今日一家子全在,有话也不妨明说了。”他停了片刻,转头看其他人,“万岁,我们知道宫内有重兵,也不可能不提防,今日悄悄入宫,明日一早,出宫的若是少了一个,便有护卫通知城外大军,发动攻势。”
皇帝冷道:“布置得倒是周详。”
朝亲王叹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们也只是自保罢了。”
皇帝静了片刻,突然叹息:“伯父多虑了,都是血亲,血浓与水,朕怎么舍得动你们?”朝亲王朝他看了看,也看不出表情,“万岁这么想,老臣真是心感欣慰……”
旁边却有人道:“真有这样仁慈吗,太后当年将他从幼儿抚养成人,这是何等大的恩惠,登基后他却立刻幽禁母亲,简直心若豺狼!还有你们忘记当初了,死的人少吗?这样的君王废了有什么不对。先帝留下这遗旨,不就是为了今日吗?!”
朝亲王连忙喝止,“住口!巍王!”那巍王是皇帝最小的叔父,血气颇胜,一直对皇帝暴行看不过眼,早已经心怀不满,此次太后招他们商议废帝之事,他最是踊跃。
皇帝浑身一震,也不看巍王,只对着朝亲王道:“果然如他所说,父王留下了废朕的遗昭?”朝亲王见他神色不对,连忙跪下,“先帝留下的并非是指定要废万岁的圣旨。”皇帝低下头,隔了片刻又看看他,“……将那圣旨拿给朕看。”
朝亲王迟疑。
太后站起身,“那圣旨自然给我藏得好好的,怎么能给万岁看。若是有去无回,那我们一干人等岂不成了叛逆了!”
朝亲王皱眉,他并不希望将皇帝逼得太甚,以和为贵从来是他的生存宗旨,人生纵横几十年,他实在是见过了行事偏激导致的祸事。
皇帝转头去看母后,低声道:“母后,你真恨孩儿恨得这样深?”他皱着眉,很难以置信不能反应的样子。这样的表情仿佛在告诉对方,你只需一句话便能将他击倒。
太后怔了怔,有些不知所措,她不明白这样的软弱到底是真是假,是真的看重自己,还是做给自己看的戏。
隔了半晌,终于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皇帝看着太后一动不动,眼角渐渐湿润,静了片刻,他垂下眼帘,将那难得一露的情绪收敛了起来。
朝亲王跪下,道:“只要万岁立下旨意,不追究我等罪过,并就众人不满之处加以改进,那遗旨我等终生不会动用。”
皇帝道:“还有不满?……是哪些?”
朝亲王道:“万岁行事过于暴虐,如此以往,难免引起民愤,还请陛下自省。”
皇帝笑了一笑,“朝亲王你是代表你自己,还是代表宗室在与朕讨价还价?”众人都跪下,“是代表我们众人。”皇帝环视一周,点了点头。
太后原本心中不甘,却被他方才的神情震住,居然也没提出异议。
朝亲王趁胜追击,命人端来纸笔,“请万岁这就拟旨。”说着亲自将墨磨好,取出一支狼毫染了墨,递给皇帝,皇帝看着他,迟迟不肯接。
朝亲王心中焦急,“万岁……请拟旨。”皇帝接过笔,笑道:“如今,你们一个个都知道逼朕了。”这话虽然带笑,说起来却颇是自嘲,朝亲王连忙请罪,皇帝道:“那先帝遗昭在何处,否则朕被你们平白诓了也未可知。”
太后看看朝亲王,朝亲王朝她点头,太后转入里屋,片刻后,手中端着一物出来,将那物抖开,果然是张黄色绸缎,上面写着几行小字,最末处盖着红色印章。
皇帝凝目看去,依稀见到上面写着“可废萧定……”几个字,才真正能相信原来早在当年,父亲果然是真真正正不曾爱过自己,不禁微微叹了口气,再不看那遗旨半眼,转身在桌上,将朝亲王要求的旨意一挥而就。写完后,又取出随身印章盖上,轻轻将那墨汁吹干,抛到朝亲王手中。
朝亲王跪倒,连声拜谢。一干人等都欣喜若狂,皇帝转头看太后,太后哪里知道胜利来的如此轻易,面上显了些茫然之色。又似带了欢喜。
皇帝悄然欲退。
此时,远处天空,突然绽开一团绚丽烟火,随即又响起一声沉闷爆炸声,皇帝立在门前,身后吴王奇道:“半夜也有人放烟花,到底是京城,不同常处。”
院外,陈则铭和杜进澹也看到了夜空中那如流星般一闪而过的绚烂,陈则铭凝目尤未语,杜进澹已经低声自语:“策反成功了……”
陈则铭收回目光,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仔细思量片刻,终于忍不住道,“魏晖听说是朝亲王最爱的心腹,在朝中也有勇将之称,难道竟是如此轻易叛主的人?”
杜进澹微笑:“好巧,杨大人临行前也说了相似的话。”
陈则铭满面诧异地望他。
杜进澹继续道:“于是他向万岁要了十名视死如归的勇士,说魏晖一旦不从,便立即以重锤击杀,另择他人为帅。”
陈则铭一听,更是吃惊,暗忖那杨如钦人不到弱冠之年,手无缚鸡之力,见识手段竟然已经狠绝至此,也不知是该赞还是该叹。
杜进澹叹道:“魏晖有一员副将,曾是我的门生,后因故弃文从武,他一心钻营改投了朝亲王门下。杨大人问清此人性情后,便朝我索要了一封亲笔信,说是要拜会此兄……若是我料得不错,想必这人现在……已经是那四万人的新大帅了。”
陈则铭这才恍然,说起来好生简单,寥寥数语罢了,可一介文士,于万人之中夺其帅,这样的计划真是险到极处,只听着已经让人咋舌不已。不过或者正因为如此,常人不敢想不能想,才反而有了杨如钦成功的机会。
所谓兵行险着,人人都知道,却未必想得出,又或者想得出却未必做得到。
他不经意想起出行前杨如钦朝自己挥出的那一剑,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霍然起身,仔细想了一想,突然背上冷汗淋漓。
剑停在咽喉前的那一刻,自己身后空门大开,此刻若有人从身后袭来,必定是一击而中。
他可以想象,魏晖就是死在了相同或者相似的一个瞬间。
一个掉以轻心的瞬间。
他脑后有种凉飕飕的感觉,摸了摸头,暗自嘲道,幸好那一刻,杨如钦只是试一试。
正想着,皇帝从院中走了出来,吴王跟在他身后不远。皇帝跨出门槛时,卫士们拦住了他身后,将两扇红漆大门合了起来。
几步之外,吴王年轻的脸上显露出惊讶的神色,他提起衣襟跑了过来,而大门在他到达前一瞬间,“碰”地一声,紧紧闭合。
门内传来急促的敲打声,吴王稚气未脱的声音带着哭声在喊,“皇帝哥哥,皇帝哥哥开门啊!!”
皇帝阴沉着脸立在门前,充耳未闻,他背向着那呼喊,并不转头。
陈则铭迎了上去,讶道:“万岁?”
皇帝一把拨开他,急促往前走了几步,突然住了,回身指着太后寝宫,“烧了!!一个不留!!”
众人都怔住。
陈则铭大感茫然,不禁看了杜进澹一眼。只见杜进澹微微叹息一声,面上却并无丝毫意外之色,显然两人早已经商量过此事。陈则铭心中一沉,待要上前进言。
皇帝凝视着那宫闱,轻声道:“若有一人……跑出来……,你们就提头来见!”说罢,怔怔看了片刻,拂袖而去。
杜进澹无声的挥手,让兵士拿来柴火,堵在门外。
陈则铭呆在原处,看着皇帝远去的背影,这才真正反应过来。他之前虽然上场杀人无数,但火烧太后宫殿这样的忤逆之事情却做梦也想不到,心中砰砰狂跳,汗出如浆似在发虚,急步往前追了两步,却被人扯住了衣袖。
他回过头,杜进澹正看着他,摇了摇头。
院中呼喊声越来越杂乱,显然众人都因吴王唤喊而觉察到情况有异,纷纷奔到了门后,不断的狂喊捶打。
陈则铭怔怔听着,终于不忍道:“可……那些都是王爷,……是太后啊!”
杜进澹神情复杂的看着他,“你以为万岁不知道?”
陈则铭无言。
有兵士拿来火把,陈则铭上前几步,挡住他,“等等,我去找万岁!这样一把火烧了,干净是干净了,痛快是痛快了,可天下百姓会怎么说,悠悠之口怎么堵得住!”
杜进澹见他执迷不悟,冷冷道:“你这是引火烧身。”说着抽出那兵士手中火把,仍到了柴堆上。
陈则铭跺足,“大人!!”
杜进澹道:“这火一时半会还不至于把屋子烧塌,万岁还未走远,也许你快点还来得及。”陈则铭怒目看了杜进澹一眼,朝皇帝离开的方向奔了过去。
跑了几步,回身一看,宫门前的火焰已经燃了起来,光影跳动,妩媚异常。门内尖叫声,哭泣声,咒骂声,在院里起伏不断,喧闹如沸,敲门声直如擂鼓一般,捶得人心中一跳一跳,不得安宁。
火光外一队队的兵士们正用不断泼水的方式隔断火势往外蔓延,一组接一组井然有序。
杜进澹背向着自己,孤身而立,冷静又残酷的负手站在队外,脚下阴影拖得巨大无比,在火光摇摆时,竟显出如妖兽般的狰狞之姿。
陈则铭骇然。
待半路追上皇帝,皇帝淡淡扫了他一眼,并不意外,只道:“明日一早还有一战,将军先休息去吧。”
陈则铭跟在他身后,道:“万岁,那太……”
皇帝打断他话道,“杨如钦只策反了一路中军,还有近四万敌人在城外,他们不知晓朝亲王麾下已叛,但今夜之火想必会烧个整夜,这样大的火势,城外也看得到,难免会有所提防。明日天一亮,将军即可率军进攻。殿前司有二万人,均归将军调度,待战时与杨如钦来个前后夹击,将损失控制在最小……毕竟这都是朕的兵将,是用来打匈奴人,不是用来自残的。”
这战前部属他说来条理清晰,安排周全,显是早想好的,按理推之,后宫之火想必也是深思数虑的后果。陈则铭心中更急,低头应允之后,又道:“臣有一言不得不说……”
皇帝皱眉,“有话明日再说。”
陈则铭脱口道:“等到明日便全烧光了!!”
皇帝猛然立住脚步,久久不语。
陈则铭惊觉自己语气实在过激,慌忙跪了下来,“臣该死,可臣以为,此举传将出去,必定有损万岁圣誉,实在不是……”
皇帝缓缓转过头,静静俯视身旁的他。
陈则铭见他目光有异,不禁停了下来,怔怔看着皇帝。
皇帝蹲下身,两人平视半晌。皇帝突然笑了,轻声道:“爱卿……,你还追过来反复提醒,朕该怎么说你……,你没发现……朕从一开始,就一个也没打算放过吗?”
陈则铭瞠目结舌,皇帝伸手在他脸颊上拍了拍,以示安抚,站起身绕过他走了。陈则铭愣在原地,隔了半晌才能动弹,呆了一会,低头轻吁了一口气。
皇帝的眼神,在那一瞬间,半点笑意也没有,满是杀机。
起身转头,宫墙之后火光渐盛,此时火势已大,想扑灭已不能。
那里的人他一个也救不了。
陈则铭垂下目光,满心无力,脑中杂乱如麻,竟然不知所措。
他自幼受父亲教诲,对忠孝两字看得极重。
以父为天,以君为天。人生百事,孝字当先。书本上句句字字还历历在目,那是他幼年起便熟读百倍,随口可诵的,父亲说这都是圣贤所言,当奉为一生做人的信条。
然而,今夜的所见所为已经完全颠覆了这一切。
他从杨粱那里得知过皇帝与太后关系紧张的原因,也亲眼见过两人间的暗潮涌动,他还知道皇帝是个天生心狠手辣的性子,但他还是没想过皇帝会以这样极端的方式来解决这段感情。
兵临城下,皇帝凭智谋一手扭转了局势,他证明了自己的能力,更证明了自己的手段无人能及,他是天生的君王。
既然已经是胜券在握,那这样的残酷手段就只能称之为泄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