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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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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着跪在桌前似乎是低眉顺目的陈则铭,觉得自己的耐心正开始渐渐丧失。这个人为什么总这样不识趣,他冷冷看着他,为那份隐藏着的顽固而激怒起来。

    这样的静默维持了近半柱香,直到门外说杨大人到,这死一般的沉默才终于被打破。

    杨如钦进来,见状便明了了几分,开口便恭喜皇帝,皇帝瞧了他一眼,“喜从何来?”

    杨如钦笑道:“陈将军抓住的人名唤和恒,乃是律延手下一名军师,两年前受命潜伏到京城,以商人为名,结交了不少官员,听说这一次,也是靠一名许姓官员帮忙才进了天牢,如今得擒,将律延的阴谋掐灭于萌芽之中,着实是一大幸事。”

    皇帝不语,脸色开始缓和,隔了片刻道:“只怕还有同党。”

    杨如钦答:“大理寺正在追查中。”

    陈则铭一动不动,只盯着身前,似乎他们对答之事与自己无关,杨如钦看了他一眼,道:“第二喜则是恭喜万岁,失物复得。”

    皇帝也顺着他眼神看了看陈则铭,忍不住笑了笑:“杨爱卿说得过了吧,陈将军怎么说也是个人,怎么能说失物?”

    杨如钦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一物,“万岁猜错了,为臣说的不是陈将军,而是此物。”

    皇帝一眼瞥过去,脸色已经变了些许,身侧太监连忙将那物取了过来,呈到他面前,那却是块方形玉牌,其间镂空,色泽幽碧,一看便不是民间之物。

    皇帝伸手接过,指尖禁不住微微颤抖,抚了抚那玉石,恍惚间又看见少年杨梁接过免死玉牌时微带促狭的笑容,愣了半晌,才抬头道:“这玉怎么在你那?”

    杨如钦低头道:“这玉牌是陈将军献给万岁的,他身负重罪,不敢亲自上献,是以托为臣代劳。”皇帝转过头,陈则铭伏倒在地,“罪臣不敢求饶,但求速死,以宽慰万岁之心。”

    皇帝见他终于服软认错,圣心大悦,之前那点不快瞬间便散了,微微踌躇片刻,问杨如钦:“你是第一个上奏为陈将军求情的,依你看,明日朝上如何判能让众人心服?”

    杨如钦还不及开口对答,却听陈则铭又重道:“罪臣只求一死。”

    众人都有些愕然,面面相觑。

    本来皇帝按下这重罪不提审亦不宣罚,杨如钦便知道他并无杀陈则铭之心,此番他戴罪立功,就更没了杀他的道理。这当口宣他入宫,摆明已经是准备饶陈则铭一命,人人心知肚明,只是等皇帝自己挑明罢了。

    而刚刚那句问话更是表明皇帝已准备从轻处理。这紧要关头,陈则铭本人却如此的不识抬举。

    杨如钦回头看,果然皇帝已经沉了脸,那份来之不易的好心情被陈则铭一句话打得烟消云散。

    杨如钦心中奇怪,若是陈则铭真执意求死,为什么又要自己特意去陈府拿了这块玉牌来,看皇帝神色,这玉牌当真打紧,必然牵扯了些旧事,导致皇帝一看便心软。他为自己铺的分明是条生路。为什么此刻又执意求死。虽然满心疑惑,却顾不得细想,只低声道:“陈将军只怕是伤后入狱伤了身体,神智昏沉,胡话当不得真,万岁……”

    皇帝也不理他,只看着陈则铭。

    陈则铭果然抬了头,目光坚定道:“罪臣险些伤及天子,论理论情,于法于度,均是断不能赦,请万岁依法处之。”

    这一来,理直气壮得连杨如钦也有些哑口。

    皇帝的眼色更阴沉,屋中无人敢再进言,颇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寒意。

    陈则铭却并不避开他目光,两人如此针锋相对对视了片刻。

    皇帝移开视线,似是努力遏制住了怒气,“此事……容后再议。”

    杨如钦松了口气,陈则铭低下头,皇帝起身,立了片刻,突然抓住了手旁茶盅。

    猛见一物迎面掷来,陈则铭听风辩物,侧头避让,那物擦着他鼻尖而过,砸在墙上,撞得粉碎,茶水顺着墙流下来,颇似水墨山水。

    太监惊道:“万岁。”

    皇帝怒气未消,看着低头不语的陈则铭,平息了片刻,复又露出一丝笑容,点头道:“好,你当朕真不敢杀你是不是!!”

    杨如钦连忙跪下,沉吟片刻,“万岁……,果然这么做的话,……那和恒也算不虚此行了。”

    皇帝一窒,狠狠剐了他一眼,终于拂袖而去。太监宫女慌忙追了出去。

    待脚步声都远离,杨如钦转头看着陈则铭,摇头道:“将军你……何苦如此。”

    陈则铭仍跪在原地,并不言语,半晌终于垂下眼帘。

    此刻已经临近深秋,夜风习习,吹着人身上掩不住的生寒,陈则铭将衣服扯紧了些。耳边响起呜呜似哭泣之声,回身看,身后空无一人,只见秋风卷起落叶,低徊而去。

    他凝视在被夜色染成褐色的两堵宫墙,这条路他走过许多遍,那墙后原本有他的爱人和君主,此刻却都不存在了。

    杨如钦见他停步,也转了身来,低声道:“怎么?”

    前面的太监见状,提着灯笼也站住。

    陈则铭低声道:“又是秋天了……”

    杨如钦疑惑顺着他目光看过去,黑暗在路那一端聚集,其他的什么也看不到。

    陈则铭看着他,那神情却象在看另一个人,“……杨粱最后一次便是初秋出的兵,他曾说过……”杨如钦莫名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昏黄微弱的灯光下,他这个样子和杨粱特别的象。

    ……也许是希望将来某一天,事情步入绝境前能峰回路转,每个人都尚有余地可以周旋……

    杨粱说这话时带着的那丝不确定和灯下那个带着犹豫怜惜的神情,他终于能慢慢的解读。

    也许在很早,杨粱就已经知道事态可能会发展到一个不能收拾的地步,他是那样了解皇帝的秉性,明白那样的恶意妄为会带来什么,所以他给了自己那玉牌,所以他说了那个故事,所以他向皇帝举荐自己,他穿针引线,只是希望能尽可能的缓冲皇帝与自己之间的冲突,希望能给每个人一个机会……

    只可惜,那样的煞费苦心,到头来,还是免不了空忙一场。

    不可能的,杨粱。

    陈则铭轻轻摸着脸上的伤痕,那瓷盅绽开时,一个碎片在他脸上划了过去,而他已经觉察不到这样细微的痛楚。

    不可能了……

    ……这样的仇恨只能……不共戴天。

    他被自己的想法惊住,刺痛般深深吸了口气,猛然颦眉低下了视线。

    次日,皇帝庭议陈则铭之事。

    陈则铭平日为人谦和,鲜少树敌,而他与皇帝那挡子暧昧,日子久了众臣也都已有所耳闻。此番见他锒铛入狱,群臣惊讶之余,又见圣上对此事一直刻意不闻不问,分明有袒护之意,都生了这是皇帝家事的感觉。

    而上次杨如钦为陈则铭开口求情时,众人虽然不说话,万岁面上那一丝微笑还是看得很清楚的,对此事将会怎么处理早都心下有数。

    皇帝自己若不计较,众人又怎么会强出头。

    于是这次皇帝再问,便不谋而合统一了口径,纷纷表示应该从轻处理,以笞杖贬职之类手段小视惩戒即可。

    偏生皇帝听了面色阴沉,不言不语,众臣心下惶恐,不知马屁如此用力为何没拍到位,都看着杨如钦。

    杨如钦跨出班列道:“按律应斩。”众人哗然,都道不可。皇帝皱眉。

    杨如钦环视一周,继续道:“可匈奴未平,此刻人才难得,斩了未免可惜,再者若杀之,难免被匈奴人笑自毁长城,损伤陛下圣誉。……他苦心找到万岁遗失的玉佩,可见悔改之心甚重……”皇帝打断他:“求情而已,和他人有什么区别?”

    杨如钦微微躬身:“天子之躯,万般尊贵,岂是他这等低贱臣子可以冒犯,所以万岁亲引弓弦,以示惩戒。然为正法度,不应只是如此。”皇帝听了这话,脸色微微和缓。

    他犹豫片刻道,“古往今来,笞杖和处死之间,便只剩一途——充军发配。”

    皇帝沉默片刻,微微颔首,群臣都讶然,这才觉出皇帝那股暗藏的怒气来源何处。

    当日,圣旨下达,将陈则铭所任官职全部免去,收回陈睹“安国公”称号及所赐宅邸,全家发配原籍岭南。

    他本意是想将他发配至更边远之地,着实吃些苦头,然而终究拧不过杨如钦吴过等诸位大臣的据理力争。

    殿上,皇帝看着不依不饶的杨如钦更是光火,这才知道发配之事其实上了杨如钦的当,可自己已经明确表态,却又不能当众反悔,于是半是讽刺道:“不如干脆发配到你府上?”这话绵里藏针,众人听了都是色变,杨如钦却不动声色绕开话题,只是引经据典的劝谏。

    他原本最长口舌之利,又心思快捷,一番话下来已经绕得众人晕头转向,纷纷赞同。

    皇帝见群情如此,最后体恤陈睹年老体弱,勉强修改了旨意。这样一来,终究不解气,皇帝提笔在最后又恨恨加了一句。

    ——遇大赦之日,亦不得赦免。

    写了又微觉迟疑,斟酌片刻,终是狠心掷笔。

    这个秋风萧瑟的季节,权倾一时如日中天的陈家突然倒塌。

    临行路上,杨如钦来送行,见一行人衣缕蹒跚,哪里见得到当日富贵时的样子,不由怅然。

    陈则铭跪了下来,“多谢杨大人保我父母周全。”他因他年幼,一直并不怎么将他放在眼中,然而此刻却是真心真意感激他的回护,若是发配之地在边疆,一路颠簸,漫漫长途,父母经得起吗,他最揪心的便是这个。

    杨如钦连忙搀扶,“将军太客气,将军交出玉牌之时,便应该知道万岁念及旧情,必定不会大开杀戒。”

    他这几日隐约听说了那玉牌来历,更是赞叹陈则铭走了步好棋,迟疑片刻,忍不住道:“只是我不明白,明明万岁已经打算从轻发落,将军为何还一定要激怒陛下,落得个充军发配。”

    陈则铭半晌未语,隔了片刻才道:“我冒犯过陛下,……陛下他不会忘记,此刻纵然因为各种理由,放过了我全家,此后这种如履薄冰的日子也不能长久,届时再度发作,那必定会万劫不复。此刻明知道他不会杀我,何不趁机离开此地,以求苟活。”

    杨如钦看着他冷峻面容,心中疑虑难消,真的只是如此吗。

    他抬头看了看身后那城楼,那些飞棱翘角直指天脊,高大巍峨,却又沧桑无情。

    陈则铭移开了目光。

    这些青石瓦砾已经在这里矗立了数百年。他可以想见那里面,人们欢乐的愤怒的悲伤的痛苦的容颜,他们日复一日在这座城池中进行着自己的人生,以后还将继续下去。

    那是平凡,也是幸福。

    能为琐碎的事情烦恼,这本身便是幸福。

    他想摸摸那城砖,他曾经觉得那是温暖的,这里有他的童年有他的家,他离开了会觉得想念,呆久了会觉得惬意,现在他明白那其实是自己的错觉,城砖都是冷的,热的是人的心。

    这里生活已经跟他无关。

    他的心也已经是冷的了。

    那,这些矫情的动作便不需要做了。

    前方坎坷,他有着去途未定的茫然和忐忑,却并不后悔,有些东西他必定要经历,而另一些东西则需要自己争取。

    陈则铭最后一次扫视了一下四周,他知道有一天,自己势必会再回到这个地方。

    ……以另外一种姿态。

    十数日后,匈奴便已得到消息——和恒被擒。

    律延虽然不置一言,到底懊恼如此轻易的前功尽弃。况且,隆冬将至,边城却久攻不下,匈奴很快便不得不撤兵。律延遥望京师,心中明白因为陈则铭所主张的坚守,此番终于是要无功而返了。

    而此刻,在京中引起喧然高潮的奸细一案也因犯人不堪受刑自尽而告一段落,大理寺从犯人平时交往人员入手,布下天罗地网,但凡有来往者,绝不容情。

    最终此案共涉及了近十位的朝中官员,品级高者竟然达三品。

    一时叫冤者甚,然而证人已死,皇帝更发话从严处理,哪里有人敢网开一面。至岁末,被牵连者全部抄家,以叛国之名斩杀之,无一生还,一时间京城之中风声鹤戾,闻者自危。

    四年后,皇帝御驾亲征。

    在麒麟山,被律延使计引出。随后,三十余万匈奴兵将山下堵得严严实实,幸有青年将领严青不顾生死,带着信物闯出了包围。

    得知消息,朝野纷乱惊慌,这时才有人想起了当年曾力挫律延的陈则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