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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苏墨从长江第二发动机厂二号门大步走出来的时候,正是中午十二点半。烈日当空,对面马路上经常趴着的一辆红色夏利私家车此时也没了踪影。开发区这边的公交车半个小时才过来一辆。苏墨此时心里乱糟糟地,只往路尽头看了一眼,直接过了马路就沿着路牙子往前走了。
开发区这块全是直南至北的大路,很多大厂分布两边,正午的这个时间路上是半个人影也没有的。只两分钟的时间,苏墨身上的白衬衫就汗透了,天是太热了。昨晚上看天气预报说今天三十八度,看来是有的。
苏墨一路沉着脸皱着眉低头快走,越走越快,出了一头一脸的热汗,最后他忍不住还是往后看了一眼。公交车是还没有,倒看到了一辆轿车从二号门开了出来。苏墨立即心尖一颤。预感那酒红色的车子里坐着的可能就是他刚才从食堂出来时看见的那个人。他当时本来只是随意往上瞟了一眼,哪成想一下就愣在了当场。站在对面工程部二楼玻璃窗前在往下盯着他看的那个男人,丁竞元,单手插兜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将自己站成了一座石像,不知道已经是看了多长时间了。
丁竞元为什么会出现在长江第二发动机厂,这个问题苏墨还没来得及去想。
好几年没有见过的人了,久远到苏墨在日常生活里都不会再想起这个人的时候,夜里也不会梦见的时候,今天忽然就这样出现了。
“苏科长。”车子开到身边,车窗降下来,伸出财务部高部长笑眯眯的脑袋,“你怎么这个时候回去啊?事情都办完了?送你一段吧。”
苏墨睁大了眼转头见是他,一时有点松口气地笑了笑,笑出了左边面颊上的一个浅浅的小酒窝,高权喊他苏科长真是抬举他了,他们恒远就是长江“二发”厂的一个小小的供应商罢了,他这个所谓的科长连代步车都没有,真难为他一个财务部部长跟他能这么客气:“厂里面还有事,吃完饭这不就赶紧回去了吗?”
“你们卢总也太不知道心疼人了,这大热的天有事也不叫车过来接。”高部长招呼:“快上来吧,看把你热的。”
“……今天礼拜一,你这是去丰源路吧,不顺路啊。”苏墨仍是笑着,心里却擂鼓一样跳着,眼睛不由自主地要往车里瞥一眼,看到了那边靠窗的地方坐着的那个人,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两条被西裤包裹着的大长腿,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稳稳地搁在膝盖上。没错,是他。
有些人哪怕只看到他的一个小小的指甲盖,你也能立刻将他从万千人群中认出来。丁竞元之于苏墨就是这种变态的存在。
苏墨坚持没有上车。“二发”厂前身是海威汽车公司,后来海威被长江集团合并了,之前的老账务现在都在丰源路那边的财务大厦办公楼里处理,和去恒远确实也不顺路,何况站台就在前面了。
苏墨微笑着客客气气的,高部长于是也不再勉强。酒红色的宾利,风一样一溜烟地开走了。苏墨待车子真的开远了,这才停下了脚步。站在烈日底下,望着远处,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一站就是半响。
二
丁竞元是长江董事长丁溪川的私生子,这个现在在整个长江的高层都已经不是秘密了。丁溪川刚过而立的长子今年年初的时候车祸意外身亡,丁竞元现在作为丁溪川唯一的继承人不得不被认祖归宗,回国子承父业。
听说丁竞元是丁溪川求回来的。听说现在丁董事长很宝贝这个小儿子,想要从各个方面开始好好培养丁竞元。但是高权想不明白为什么丁竞元会选了第二发动机厂这样的远离“长江集团中心”的地方来练手——长江的大本营可是在S城,且二发厂现在只是个陪嫁的“丫鬟”了,实在是有点无足轻重。
丁竞元让人想不明白的地方就太多了。他空降过来短短两个月就给所有人立下了太多的规矩:开会的时候,有人手机没静音就死定了;在食堂里吃饭插队的领导素质太差,开会时全部一个不漏点名批评,扣奖金——食堂是全玻璃墙,他站在对面工程部的二楼看得清清楚楚;车间里胆敢偷偷抽烟的员工立即开除;工作delay的,你要说你是故意的,就一律扣奖金下不为例,你要是因为能力不够的那就可以回家吃自己了;保洁的阿姨因为老是乱动他办公桌上的东西,还不放回原位,第三天就被他开除了……
他不用说的,看见做的特别不满他意的,懒得废话,很可能会直接就让你走人了,不管你是什么部长还是保洁。“二发”厂一些老员工背后在一起吹牛八卦,都说他不讲理得简直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今天的事明明一点也不用急的,但是丁竞元还没吃饭呢就说要去丰源路,立刻。高权哪敢说个不字。丁竞元让他坐他的宾利,高权也不敢不坐——车上是太干净了,干净得人不自在。据高权观察,丁竞元应该是有洁癖的。
一路上丁竞元就说了两句话。刚出二号门的时候,看到前面的苏墨,他说:“你喊苏科长上车,我们带他一段。”
第二句话,苏墨不愿意上车,车子已经开出一段了,他偏了偏脸,看着后视镜,声音带着点不悦的凉薄:“他后背都汗透了。天可是真热啊。”
明明是苏墨坚持不愿意上车的,但是高权觉得丁竞元坐在一边一路上板着脸不言不语地——虽然他平时也总是这副不苟言笑的面瘫脸,仿佛是一副对他办事不利颇不满意的样子。他可真是够冤的。有冤没地儿说去。
三
苏墨后来走到站台,等了半个多小时,终于等到了公车。公司里其实也没有什么事。他的工作没什么难的,及时拿到负责的几个厂的订单,按时出货,准时进厂,准时收款。和对口的采购部门财务部门检验部门搞好关系,该吃饭的时候把人请出来吃饭,该“孝敬”的时候把钱给送到位。只要卢总肯批款子,基本上没有什么人的关系是搞不好的。
搁几年前,苏墨可能很难想象,自己会来干这么一份工作。要与人逢迎,陪人吃饭喝酒K歌塞红包。他将头靠在车窗前,无力地感叹一句,人生啊,可真是事实难料。
公车开了很久,从开发区到郊区,从新城的大南头开到最北面的金牛镇上。镇上还有那种很老式的商店,广场上有补鞋的小摊,中午一点,菜市场早收了,只剩一地的青菜叶子。
恒远便坐落在小镇尽头,两座四层的办公楼,长长的上下两层的车间和大大的仓库房。离市区远是远了一点,但是地价便宜,且有班车接送。线上的职工也大多从附近招。只是像苏墨这样的如果半截要出去办事的人没有车接车送的话就有些不方便了。公车站台在街上,走过去也要十几分钟的。
苏墨下了车,在车站的小店里买了一瓶冷饮,边喝边慢慢往公司走。走到公司门口正好喝完。苏墨在门卫那儿登记出入时间,末了把塑料瓶子留在了窗口上。钟师傅笑眯眯地伸手拿了过去,扔进一个小塑料框里。里面已经聚了好些。
“都这个点了,还回来干嘛?在那边厂里混混还不就下班了。”苏墨太认真了,有点一板一眼的,钟师傅认为做销售的这样完全没有必要。苏墨一笑,笑得心不在焉的,抬腿进了门。
苏墨先到仓库看了一眼,又到线上去楼上楼下地看了一番,和生产部的问了下产品进度,觉得没有问题了,这才回了办公室。产品部里没人。这很正常。大家负责不同的产品和厂家,有的厂家还在外地,要经常出差,到厂家去沟通联络感情是业务人员最重要的一项任务。
苏墨在桌前坐了下来,开电脑,浏览了一下常去的网站,开始玩游戏。
三点钟,后勤部的薛斐来统计人数,准备给各部门在岗人员发冷饮。这是恒远的消暑传统。算是高温福利。
薛斐今天穿了条鹅黄色的短纱裙,踩着高跟鞋笑眯眯地就进来了,问苏墨想吃什么样的,“随便你挑,我这可是给你开了后门了。”
她喜欢给温文尔雅的苏墨开后门,即使苏墨从来都是笑着回一句随便吧,都行。
吃完雪糕,苏墨接着玩游戏,直着眼玩得很凶,一直玩到下班。
班车从金牛镇开到市中心要一个小时,苏墨跟财务科的赵科长聊了一路的旧账问题。赵科长希望他有空也要去丰源路多走动走动,虽然“二发”以前的老账大多是江宇负责的,但是换个人说不定能把账要回来,“江宇说那边的两个会计都看他不顺眼,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的。反正二发现在既然转到你手上了,你没有事就过去看看,联络联络感情,请人吃饭还是送礼怎么的,能把账要回来折返十分之一也行。”
十分之一大概有十来万的样子。苏墨想想倒也有些心动。
回到家开门进屋,客厅的灯是亮着的。很好。走的时候,苏墨会把客厅的灯开着,虽然家里没有人,这样回来的时候屋子里就不会显得十分冷清。做饭,吃饭,洗漱,上线找陌生人聊天,玩游戏,忙忙碌碌地一直弄到十点,才很累得躺到了床上。
终于再没有任何事情可做了。
闭上眼睛,脑子里不由自主的开始出现那个人的样子。永远紧抿的薄唇,狭长的丹凤眼,射出的目光即使被玻璃过滤以后,仍然让人忍不住心悸。苏墨只得把眼睛睁开。就茫茫然睁着。在黑暗里环顾这个一居室的小屋子,房子虽小,但是是他的家,里面的一草一木都是自己一点一点从超市从家装市场买回来的。这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虽然还有十年的房贷要还。不知不觉地在这座城市已经生活了五年了,对这个家也有了感情了。他实在是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