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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末一直昏昏沉沉半梦半醒,混沌中不知身在何处。夜里她醒了一次,发现自己好像睡在家里,身上盖着的被子有一股霉味,浑身滚烫,嘴唇干裂,嗓子里像要冒出火来。
她虚弱地喊了一声:“水……”立刻有人把水送到她嘴边,那水却是冰冰凉的,还有泥土的腥气,她喝了一口就再也喝不下去了,头一歪继续陷入昏睡。
白天她被人摇醒,托着她后背扶她坐起来,喂她粘稠的米糊吃。米糊是一股半生不熟的怪味,还有烧焦的焦糊气,她吞了一勺就吐出来:“好难吃,我不要吃!”
有人用勺子刮去她嘴边的汤糊,哄着说:“吃一点,吃了东西才能好起来。”
她闹起脾气,像小时候娘亲大嫂喂她吃饭时一样扭头躲来躲去,脑袋却被人扣住了,一个男人的严厉声音说:“都这样了还挑三拣四,快吃!不吃我可不管你了!”听着有点像爹爹,或者是大哥。
她害怕起来,乖乖把送到嘴边的米糊吞下去。吃完了一整碗,那人才放她躺下,端着碗转身要走。她抓住他的衣角喃喃地说:“爹爹别走……末儿不敢了……”他回过身来,她却已经睡着了。
这样反反复复过了几日,伤口引起的高烧终于退下来。清晨山风习习,吹动屋檐下一串陶土做的铃铛,清脆的叮铃声将她唤醒。
天光尚早,窗户下了帘子,只有些许微光从缝隙透进来,晦暗不明。她一时看不清屋内景象,只隐约瞧见床边不远处有个男人的背影坐在那里。她低声喊道:“七哥?靖平?”似乎又都不像。
那人听见声音,转身向她走来,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终于退烧了,你运气还不差,捡回一条小命。”声音听着并不熟悉。
她抬起头,牵动右肩伤口,忍不住用左手按住,发现伤处已经用绷带包扎过了。“你是……”
男子走到窗边,把窗户下垂挂的帘子卷起,清晨的亮光顿时照进屋内。她才看清这是一座简陋的木屋,窗户上挂的是草帘,她睡在一张木板搭成的简易床榻上,离地只有半尺高。身上盖的旧棉被久未晾晒,散发着潮气和霉味。屋内没有别的家具,只有几块当作板凳的石头,屋中央泥地上挖了一个土坑,坑中柴薪半明半灭,其上架子挂着一口铜锅,冒出袅袅的热气。屋顶也是茅草铺就,椽子下悬挂着数口竹筐,墙上还有几支箭矢和草绳,角落里整整齐齐地码着几捆木柴和干草。
窗边的男子转过身,竟然是与她刀兵相向、互相都差点死于对方剑下的慕容筹。她心中滋味难言:“怎么是你?你救了我?”
“不是我还能是谁?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姑娘身受重伤见死不救。”
她想起昏迷前的情景,山洪暴发,他去而复返将她抱起,两人一同被冲入洪流。“这是哪里?”
“我也不知道。我抱着一根浮木随水漂流,上岸后听见铃声找到此处,看样子是山中猎户的落脚处,梁上有被服干粮。外面一直下雨,你又昏迷不醒,就先在此处停歇了数日。”
她想着自己险些杀了他,他脱险之后不但没有落井下石取她性命,反而施以援手,明明自己可以一走了之,还回过头来救她,心中不由又是愧疚,又是感佩。想起爹爹对他的评语,确实不负君子之名,难怪爹爹也对他赞誉有加。
“这几天……都是你在照顾我?”
“好事做到底,好不容易从洪水里把你救出来,如果因为伤口恶化发热死了,那我这一路不是白背你了?”
杨末看他身上只穿一件玄色锦袍,之前的黄金甲不见踪影,想必是半路嫌累赘丢弃了,心中更觉得过意不去,抬起头望着他道:“你就不怕我醒了之后恩将仇报反咬一口?我这样的小兵,要是能杀了你,回去可就一步登天了。”
慕容筹不答反问:“你会么?”
杨末被他炯炯的目光看得不自在,垂下脸道:“你以德报怨救我性命,我若为了功名利禄加害恩人,岂不是猪狗不如。”
慕容筹朗声大笑:“会说出平素相逢请我喝酒的人,想来也是侠义磊落之辈,我也猜你不会。”
杨末被他豪情感染,也跟着微笑起来:“说这话的人确实是个仁义的好汉,不过这话不是我先说的,是我爹爹。”
慕容筹问:“你爹爹是何人?有机会我倒要结识一番。”
“我爹爹是个……戍守边防的老兵。”杨末犹豫一下,还是没有表明身份,“不过在我心目中,他是个顶天立地不世出的英雄。”
慕容筹并未起疑:“看得出来,你跟你爹爹父女感情一定极好——你昏迷时经常叫他。”
杨末对自己睡梦中叫爹爹有些印象,似乎叫的都是“爹爹,我不要吃”、“末儿好痛,爹爹别走”、“爹爹抱抱末儿”之类孩子气撒娇的话,不禁脸颊微热:“脑子不清醒说的胡话,恩公听听就罢了。”
那些话他显然都听到了,忍笑道:“你爹爹对你定然十分宠爱娇纵,你昏睡时可不像醒着这么好说话,我险些都失去耐性了。”
杨末逐渐回忆起病中他给自己喂水喂饭、包扎换药,那焦糊怪味的米糊只怕也是出自他手。他是魏国皇后的弟弟、世族大家的贵公子,何曾做过这些,却悉心照料一个萍水相逢的敌军小人物,叫她如何不感怀于心。
一面想着,一面伸手抚上自己右肩上伤口,那里已经用绷带包扎结实,血也早已止住。她摸了两下,觉得好像不对,又摸了两下,顺着绷带一路摸到左肋下——被褥下的身躯竟是赤|裸,这绷带是她上半身仅有的遮蔽。再说荒郊野外哪来的绷带?她掀开被子看了一眼,居然是之前她束胸的布带,又宽又长,正好被他用来包扎伤口。
她还是闺中少女,从未与亲属以外的男子有过亲密接触,竟被一个才认识数日的男人看光。虽说是情非得已,她又昏迷不醒浑不知觉,但一想到自己贴身的衣物被他解开,赤身裸|体地暴露在陌生男子眼前,包扎时更难免肌肤相触,怎不叫人面红耳赤羞窘难言。
按说他的岁数比她足足大一倍,换做寻常人家,这该是叔叔辈的年纪了。但是看他的模样,分明只像二十多岁的年轻公子,实在无法把他当做叔伯长辈看待,尤其他还长得……
她抬头飞快地瞥了他一眼,正看到他微笑地望着自己,那张脸笑起来更让人目眩神迷,让她无端地心虚不敢直视。她低下头,手在被子下面来回抚着绷带,忆及自己横剑在他颈中时那一瞬间的犹豫,心底莫名地泛起一丝异样来。
好在此时铜锅里咕嘟咕嘟冒出热气,慕容筹转身去看,缓解了气氛的尴尬。他拿一只长柄木勺搅动锅内的东西,居然飘出丝丝香气:“幸亏我没丢下你,这几天都靠你身上那袋面粉果腹,不然这深山野林中,我还真不知道去哪里找吃食。”
原来她这几天吃的东西真是面糊,那滋味实在不敢恭维。
锅里的面糊煮熟了,他用猎人留下的粗陶餐具盛出一碗端到床头。面糊是适合病人食用的稀软流质,里面还飘了几片绿菜叶。“绿的是什么?”
“树林里找到的野菜,你放心,我尝过了可以吃。”慕容筹道,“前几天军营里的士兵刚教给我的,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杨末只知道他出身贵族世家,原本是清闲文官,想来没过过苦日子,但没料到他从军数年,依然十指不沾阳春水。爹爹常年征战,被敌军围困粮草不济时就要想各种办法,他认得十几种野菜,渔猎烹煮更不在话下,如果把他扔到这种山里,活得比山野居民还要自在。她悄悄瞥了一眼慕容筹的手,十指白皙细长,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人,哪像军营里的糙汉。心想:你与我爹爹相差太远,打不过他也是理所应当。
慕容筹端着那碗面汤,边搅边吹晾凉了,从浮面舀了一勺递过来喂她。病中迷糊也就罢了,现下她清醒了,却还叫一个素昧平生初相识的男子喂自己吃,杨末浑身不自在,伸手就去接:“我自己来……”
她忘了自己被褥下的身躯没穿衣物,左臂更是未着寸缕,贸贸然从被子里伸出来,整个光裸的左肩都袒露在他目光之下。她顿时红了脸,急忙又缩回去,被子却不听话地往下滑,一只手抓了左边顾不了右边,被子一直滑到胸口。手忙脚乱中脑子也格外混乱,忍不住浮现起他替自己宽衣解带的情景,愈发窘迫羞怯起来。
慕容筹及时帮她捞起被子,拉到脖子处盖好:“你伤口初愈,不要乱动。反正也伺候了你好几天了,不差这一日两日。你好好休养,尽快养好伤离开此地为要。”
杨末哪里还肯让他喂食,坚持道:“我左手完好,可以自己吃饭。”
慕容筹只好扶她坐起来。他的手托在她背后,许是有意的,只落在有绷带遮蔽的地方,并未触到她裸|露的肌肤。也许是因为刚刚握着热腾腾的碗,他的掌心微微发烫,即使隔着数层布料也难以忽视。
他让她靠在墙上,从床尾拾起一件灰色的袍子:“你的衣服染了泥水血污,多处破损,我只好扔了。”说到这儿他似乎也觉得尴尬,“这里只有猎户留下的粗布旧衣,还算干净,你将就着穿下。”
那袍子本是外衣,农户自己织的土布做成,棉布中混着麻丝。杨末虽不娇贵,从小穿的也是绫罗绸缎,少女娇嫩的肌肤直接与麻布接触,又扎又痒。她忍不住伸手去挠,越挠越痒,整个背上就像有无数蚂蚁在爬。
正发愁背心里挠不着,那件粗布灰袍却叫人揭去了,他把自己身上的锦袍脱下来披到她肩上:“这件要好一些。”
脱去外袍,他身上只剩素白中衣,下摆还撕去了一大块作止血之用。两人一个赤身裸|体躺在床上,身上披着他的衣服;一个只着贴身衣物,衣衫不整地站在床前,这情形无端地让二人都心生尴尬。
他转过身去咳了一声:“在下失礼,姑娘见谅。”把那件猎户的粗布袍套在外头穿上。
杨末微红着脸低头不语。她只有一只手能动,又坚持自己进食,慕容筹便坐在床边帮她托着碗,让她用勺子舀着吃。
他的锦袍不知是什么料子,有点像在淑妃那里看到过的沉水丝,沉甸甸的质感,水一般的柔滑,挂在肩上似乎要承不住那重量滑落下去。衣料上还带着隐隐的熏香,也许是麝香,经过这几天雨淋风吹已经淡了,却沾染了男人身上的气味,和着残余的体温,陌生的、压迫的、心悸的,与这锦袍一道从背后环绕过来。
她一勺一勺默默地吃着。面糊终于煮熟了,没有烧焦,加了野菜还有份独特的清香。慕容筹笑道:“从来没煮过食物,刚开始确实做得太难吃了,委屈你一个伤员吃那种半生不熟的东西,难怪你一边吃一边吐。今天的味道有没有好一点?”
她点点头,问:“恩公没吃过这种东西吧?吃得惯么?”
“山珍海味吃多了,偶尔来一点粗食野菜还挺新鲜的。”他凑到碗边闻了闻,“这种野菜有一股特殊的香气,你吃出来了吗?”
“这叫马兰头,是最常见的野菜,田间到处都是,有散瘀消食之效。”
“是吗……”他讪讪地把碗放平,“我第一次见。”
杨末也是从红缨那里知道的,觉得新鲜吃过一回。“这种野菜生命力极强,遍布田塍,贫寒农家都会用它入菜,逢到收成不好的年景,还要靠它果腹救命。恩公是富贵人家,自然没见过。”
慕容筹道:“幼时母亲常教导我说闭门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次尤其叮嘱我多向士卒讨教,如此方可知民生巨细。如今一看果真如此,幸亏我向士兵们多学了几招,又遇到你。给你止血的草药也是山上摘的,将士们野外行军缺医少药时只能自行采药疗伤,果然灵验。”
杨末心想:他已经是威震三军的统帅,外出打仗母亲居然还叮嘱他这些,未免有些奇怪。听他语气似乎真的以为她是贫寒人家的女儿,她也没有辩解纠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