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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间婢女把熬好的药送过来,颖坤接过端进屋内时,兆言还没醒,睡得正沉。昨夜拔箭没有用麻药,后来大夫用的药里有止痛安神的成分,以免他夜里伤口疼痛难以入睡。
颖坤站在榻边,看他脸色还没恢复过来,不忍心叫醒他,问婢女:“这个药必须现在喝吗?能不能再等一会儿?”
婢女道:“大夫没有特别吩咐。婢子先拿去放在灶上温着,等陛下醒了再送过来。”退出去将门小心掩上。
颖坤在城头坚守了一晚上,虽然没有受伤,但满身硝尘血汗,此时疲惫松懈一齐袭来,浑身筋疲力竭像要散架似的。她怕弄脏病人被褥,就在榻前踏床上盘膝而坐,脑袋也支不住了,歪在榻沿上。
上回她在行宫养伤,苏醒时兆言也是这样守在病榻边,没过几月两人就反着又来了一遍。她想起上次他的举动,就依样画葫芦,把他伸在被外的手拿过来贴着自己面颊,趴在床榻的边沿木棱上。
累极又放松下来,困意直袭上头。她脑子里刚刚转过一个念头:难怪上次他那么快就睡着了,自己便也忍不住合上眼沉入梦乡。
这么姿势扭曲地趴着居然也睡了很久,颖坤醒过来时发现外头天光已经大亮,雪霁天晴分外明亮,窗纱都遮挡不住。她稍稍一动,脸上的那只手受惊立刻拿开了,颖坤睡眼朦胧地抬起头,看到兆言睁着双眼神思清明地望着自己,似乎已经醒了很久。正要开口询问,被压的右臂一阵万蚁蚀心般的麻痒袭来,她龇牙直吸冷气。
兆言忙问:“怎么了?”看到她盔甲上还有血迹,更加担忧:“是不是受了伤?快叫大夫来看看。来人……”
颖坤笑着制止:“臣无恙,就是胳膊压麻了。”
以前一起蹲着捉蟋蟀逮麻雀等鱼儿上钩,专心致志蹲久了把腿蹲麻的糗事不是一回两回。有一回兆言实在蹲太久,起身麻得站不住,往后一仰坐地上直蹬腿,那滋味真是百爪挠心,比疼痛还要让人抓狂。大夏天他赤脚穿了双木屐,木屐蹬开了,她还雪上加霜地去挠他脚底板,一边挠一边坏笑:“我帮你揉揉,好点没好点没?”后来也经常这么欺负他。
所以他的手指一触到她掌心,颖坤立刻怕痒地把手缩开。兆言及时握住,低声嗔怪道:“我才没你那么坏。”拇指捏着她掌根手腕处,轻轻揉着散瘀活络。
虽然才过了一晚上,但他看她的目光已经全然不同了。颖坤被他盯得有点难为情,缩回手道:“陛下躺着别出力,臣自己来就好。”
兆言没有坚持,只是望着她柔声道:“怎么还一口一个陛下臣的,这么生疏见外。”
酸麻的手臂上围着坚硬的护肘,颖坤解开外面染血的沉重盔甲,解到一半觉得自己好像在他面前宽衣解带似的,背过身去把盔甲脱下扔在墙角。
房门紧闭,屋内还是她睡着之前的模样,颖坤问:“陛下醒了很久了?怎么不叫臣一声,恐怕耽误陛下进药的时辰了。”
“看你睡得香,怕是昨晚上累坏了,不忍心叫醒你。”兆言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而且,难得有机会能这么看你、摸摸你的脸,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没一会儿你就醒了,只恨时间过得太快。是不是我手下太重吵着你的?”
不管是和这样的皇帝陛下说话,还是和这样的幼年伙伴说话,感觉都很不对劲啊。他是怎么做到睡了一觉就彻底切换过来的?
颖坤道:“对了,陛下的药一早就熬好了,过了这么久不知放凉了没有,我去叫人送过来。”开门出去吩咐婢女,看日头的高度已经是晌午了。
不一会儿几名婢女就把温热的汤药和洗漱用具、粥食等送过来,先服侍皇帝半坐起靠在隐囊上,净面漱口,再奉上清粥流食。吃了半碗粥,药盅刚端到榻前,兆言就命令道:“把药放这儿,你们下去吧。”
婢女们对视一眼,回头看了一眼颖坤。皇帝不让下人伺候服药,难道要自己的姑母给他端茶倒水侍奉床前?之前公主在陛下房中留了两个时辰,不声不响,都干什么了?
这些话她们当然不敢问出口,低头应声退下。
颖坤问:“陛下为何不服药?”
兆言皱眉撇嘴道:“太苦了,闻着就反胃。外伤用外敷药即可,为何还要喝这么苦的东西?”
颖坤看他一脸嫌恶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心下莞尔。她差点忘了,当今皇帝陛下自小喜爱舞刀弄剑,说习武强身健体,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陛下小时候非常怕吃药,为了不生病宁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偶尔不小心弄伤了,你让他不用麻沸散接骨都可以,但是要他喝口汤药就跟要他命似的,加再多甘草和糖也不行。用燕王殿下的话说,药汁里加了糖不能让它不苦,只会变得又甜又苦,气味还会更加浓烈,中人欲呕,简直是人间少有丧心病狂的酷刑。
“臣以为只有小孩子才会怕苦不肯吃药,陛下过了这么多年还没克服吗?”颖坤走到榻边端起药盅,摸着还有点烫手,她就先捧在手里凉着,“陛下除了外伤,箭上还淬有毒液,伤及肺腑。大夫说这毒性虽不烈,却很难连根拔除。余参军昨天手臂中箭未及时医治,拖得晚了到现在还没苏醒。陛下伤在肺里,后患更是无穷。陛下的龙体关乎社稷,如今前线与鲜卑对峙,后方有女直偷袭,三军将士都仰仗陛下坐镇中军决断圣裁。陛下一定得尽快好起来,方可震慑敌军,助我士气。”
兆言眉头蹙得更深:“我都这样了,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吗?”
颖坤忍住笑问:“陛下是觉得臣忠言逆耳?臣哪句话说得不好听?”
“你每句话都不好听。”他把脸拉得老长,“这里只有我跟你,又没有旁人,你还谨守君臣之礼,决口不提昨日的约定,是想装作没这回事蒙混过去?”
颖坤抿唇浅笑,打开药盅盖子,用瓷勺搅动盅内的汤药,还轻轻吹了吹:“昨日什么约定?是指臣发愿为陛下击退女直、平定燕蓟?这个臣说话算话,定当为北伐大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兆言仔细一想,昨天她只说“你看着办吧”、“得看陛下自己”,确实并未许下任何承诺。他好不容易积攒起的一点底气又没了,小心地问:“你不是为了激起我求生之念,才想出那番权宜之计,故意那么说的吧?”
颖坤挑眉看他:“不然呢?臣为了挽救陛下的性命,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你……说话不算话,这不是耍赖吗?”
“陛下能学小孩子耍赖不肯吃药,我为什么不能也耍赖说话不算话?”
两人对视片刻,不约而同轻笑出声。兆言似乎放下了心头一块大石,叹道:“末儿,听到你这么跟我抬杠,好像又回到从前成天拌嘴吵架的时候了。现在我才真的相信,你那些话不是为了激我才说的。”
颖坤舀了一勺汤药尝了尝,已经不烫了:“那陛下可以把这盅药喝了吗?”
他扬眉一笑,故技重施:“你亲我一下,我就喝药。”
颖坤眼睛眨都不眨:“就算是哄小孩子,也得先把药喝了才给奖赏。”
兆言无奈笑道:“好吧,从小我就说不过你,你一肚子的歪歪理,等我乖乖喝完了药,你肯定又能找出一堆耍赖的理由。不过就算为了再听听你那些歪理,喝这碗药也值了。”
他接过颖坤手里的药盅,闻到药味五官都皱缩成一团,眼一闭心一横,捏着鼻子把那碗药一口气灌下去。喝完觉得鼻子舌头都失灵了,苦味久久弥散不去。
盛药的托盘里还有个小碟子,放了几颗蜜饯,颖坤拈起一颗塞进他嘴里:“喏,给你奖励。”
兆言把蜜饯咬开含在嘴里:“你就用这个打发我?”
颖坤睨着他道:“哄小孩子吃药不都这样?还要我去给您买个冰糖葫芦吗,陛下?”
他丝毫没有恼怒生气:“以前最不喜欢你说我是小孩子,现在倒反过来了,觉得这样也很好。”
“小时候迫不及待想长大,大了又想返老还童。”她继续喂给他一颗蜜饯,“这可不是什么好事,说明你年纪上身喽,陛下。”
“本朝历代帝王都不长寿,高祖、文帝、成帝、先帝都是年不及四十而崩。如此算来,一生的确已经过去大半。这回如果没撑过去,我就要成为开国以来最短命的皇帝了。”他张口含住蜜饯,及时捉住她的手扣紧,“末儿,多亏了你……你说过的话,算数吗?”
颖坤手指上沾了蜜饯的甜汁,粘乎乎的,却任他握住没有抽回来,凝目看着他不语。
兆言把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大夫刚刚拔出箭的时候,我有一阵神智模糊,好像到了一个幽暗混沌的地方,不知是否就是传说的黄泉阴司。前面有飘忽的人影牵着我走,走到一座桥上,桥的中央立着一道尺余高的门槛。当时我想,这大概就是阴阳的界限,跨过去就是阴间。可是我对人世还有留恋,我不想死,就对前面牵引的人影说:人间有人在等我,许我今生,不予来世,这是我毕生所求,弥足珍贵,临终方得实现,我不甘心就此撒手;我得回去陪着她,把她许给我的这辈子过完,否则生生世世都不安心。那人或许心生怜悯,就松了手没把我牵过去。”
颖坤轻声问:“真的?”
兆言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我跟你一样,不信真有阴曹地府、转世轮回,或许这只是我神思混沌时的梦魇臆想罢了。”
“现在我改了,宁信其有。”
他的手握紧了:“信轮回转世、前世今生吗?”
颖坤微微一笑:“都有,包括你刚才说的,或许不是迷梦幻境,真的是幽冥奇遇呢?万一是真的,阴司使者因为同情你我而放归还阳,回头我却说是骗你的,阴使会不会一怒之下,把他的恩惠又收回去了?”她低头看向被他紧握的右手,“我从小所受的教导,一诺千金、言出必行,我说过的话,当然是算数的。”
兆言喜不自禁,笑逐颜开,两只手都去握她的手,她却轻轻抽开了,撑到他身侧的隐囊上,俯下|身来:“刚刚说过的,也算数。”
第一次见她主动亲近,他不禁有些紧张:“什、什么?哪句?”
“先喝药再给奖励那句。”
兆言两眼都直了:“不、不是已经给过了吗?”想起蜜饯的核还在嘴里含着,连忙吐在手心里。
颖坤似笑非笑地瞄了果核一眼:“陛下想要的奖励就是这个吗?”
当然不是,这么好的机会他要是还不懂得把握,简直枉为男子汉大丈夫。他心中暗喜,往后靠了靠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等着她自己送上门来。
她的动作很慢,双手架在他两侧,缓缓俯身。到了两三寸外气息交错的距离,她还微微偏过头,与他错开一个角度。这姿势更让他心如鹿撞,心肺相连,一口气吸得猛了,受伤的肺部经不住,一声呛咳就要冲口而出。
咳嗽,当真是比人的情感流露还要难以克制。他只得侧过脸去避开她,以手掩口轻咳了两声。
转回来时颖坤已经站直了,伸手在他心口拍了拍:“真是可惜,看来陛下的病情不容许现在领取奖励呢,还是等龙体痊愈再说吧。陛下,如果您想快些好起来,以后可得每天按时服药。”
皇帝陛下一口气怄在胸口,只怕病情更要加重了。回忆往事、昔日再现固然美好,但绝不包括被她嘲笑戏弄丢尽脸面的那部分。
作者有话要说:一表白就脱裤子上肉多不真诚,先拉拉小手谈个小恋爱缓冲一下~~
前几天出门在外没法更新,以为回到家会文思如尿崩,结果开始卡文闹哪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