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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零章 崖上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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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入吴郡那日,天已放晴,随着将临仲夏的日头高悬,未及正午已是非常热了。映入眼帘皆是青翠之色,哪怕是墙头丛生的蒿草,也有那份浸透雨露喷薄而绿的清新,更有柳树随风飘摇兼之蝉叫,好不纷繁热闹。

    可是除了这些,整个城却还是显得死气沉沉的。

    我立刻明白出事了,这种时节街面上能看到的人绝大部分都是士兵是决计不应该的,偶尔出现的普通行人看我时眼神的惊慌失措加之四处躲避也更让我确信出事了,而且是大事。

    依然是藉着所谓平安风云侯的名字又或名声,我在最短的时间内见到了我想见的所有人,虽然实际上,我已只是一个庶民而已了。不过,这个庶民自己不这么认为,其他人也和这个庶民的看法一致。不过这个庶民看着确实已经和以前的那个平安风云侯差了很多,至少他的两个故人都需要在他的脸上好好辨认一番才能展开眉头了。

    “不要这么看着我,我淋了半个月的雨了,马在烂泥堆里也踏了十几天了,衣服都霉了。”庶民拉了拉自己依然有些湿漉漉的衣领,转动了脖子,显出不是很舒适的表情,无奈地看着旁边两种都带着恶趣味的眼神。

    “那你也不要看我,我的衣服你肯定不能穿啊。”胖子故作嗔怒状,嘴角却挂着笑意。

    “也别看我,我的也不行啊。”年纪稍小些的已经抑制不住,直接笑了出来。

    “我马上稍微洗涮一下,你们随便找件大褂给我先将就着套上就是了。”我忽然顿了一下,脸色严峻地问:“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胖一些的青年随即明白过来,脸色立刻严肃起来,算是相当直白地说:“严白虎,王郎这十几个头头全部被我们……”

    手随即作了个往下切的动作,接着说:“十九日夜里做的。”

    “我的主意,我猜智哥你会有些难受……但你要知道,开始我有多危险。”年少一些的想要做解释,甚而感到自己有些委屈的样子,但我立刻能明白怎么回事,对此,我也能理解。

    “不用了,我知道,你该做……你该这么做,要不然不行。”我断断续续地点点头,后来也没再说什么话,只管听他们把整个事情告诉我。

    那时,银铃还是“姐姐”。

    盛斌留在这里的时候,手上能调动的只有几千兵马,而严白虎、王郎等人每个人都还有万余的部众,待得姐姐、管亥、叶剑他们一走,盛斌的局势立刻就相当严峻起来。幸得他们确实没有把握扛住我们的反扑,而且,姐姐很早派人就在各支土匪山贼中间散布各种谣言,便是要让这些人内部也有嫌隙,不能全力对付我们。

    还有一条让所有人无法动手的现实理由,那便是姐姐带走了大量的粮食、箭支、武器辎重等物品。一旦有人敢于犯事,光这每日消耗物事各方面,便谁都支持不下几日。即使成功,我们一旦回来,他们便几乎只能饿着肚子用随地捡的棍棒和我们较量。最漂亮的便是姐姐还把粮食都屯在了吴郡边上的关隘里面,每五日往吴郡运送供给军队日常的粮食,这般处置,她便认定此地出不了什么事情。

    但和一群那样的人在一起,便如和一群恶狼在一起过日子,有东西他们会吃东西,不去管你;但他们饿了,还是会咬你的。一开始,盛斌便明白和他在一起共事的这群人没什么好鸟。

    所以,虽然姐姐为盛斌规划好了一切,但是盛斌还是开始了他自己的计划。他一边请邻近的杨、阎两位兄长派兵前来助阵;另一方面,却又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的邀请这些贼头子来饮酒作乐,后来还和这一帮人订好日期,这日到这家,明日到那家,然后每每酒席之上,杯觥交错之间,故作不善饮之态,每每有个三成酒意,便装个七成,然后便胡言乱语,却说这个要来,那个将至,然后五成便作醉醺醺不省人事之状,让下人赶紧拖走,回去,便倒头就睡。

    此中竟然还有刺客,幸得每次他都带不少卫士护侍左右,故才无恙,这样居然吴郡内一直还相安无事。

    十七日,文盛兄(阎言,即文中所指阎兄,作者注)率兵到,兵扎与城外十五里处,几日皆不稍动。当夜,先在盛斌府上接风,齐邀众人前来,那一日依旧无事。十八日,合着在王郎家,席间,斌又假意酣醉,谈及几日后,平安风云侯便将带兵前来,半晌,斌酒半酣而倒,阎言慌忙命人送走,还当着众人之面狠狠数落了盛斌,却要那帮人帮着说话,那一夜却也无事;却在十九日晚,行将该到严白虎家吃酒,当着阎言的面,盛斌不敢多饮,众人便死劝文盛兄,文盛兄松了口,这席间才开始开怀畅饮,后,二人皆醺醺欲倒,被众兵卫搀走,可当他们一回到吴郡衙门中来,二人便立时恢复常态,不再如几日前那样只顾睡去,命城内这几日布置好的兵将一起杀入严府,城外驻军,也一并守住城池各门出口。各地细作也赶紧散布消息,便说我已到,城内先杀干了所有头头,随后大军便来进剿各处敢有不服之军。未想,我的名声还真能吓唬住这些人众,没了头的这帮乌和之众,散的散,降的降,到我真到的时候,已基本平复。只是这几日在吴郡中捕杀当日漏网之鱼,城门只进不出,这才让城内如此人心惶惶。

    听说,到现在只发现少了个严白虎的弟弟。审了几个严府的亲信才知道,他偏就是专门去监视阎、盛二人的。

    最后通过审问各府的家臣,才发觉其实所有人都在互相监视之中,我们之所以这次这么成功,只是当他们有主动权时,各方掣肘,故而不敢妄动;而我们一得到机会和条件就赶紧动手了。可怜这帮枭雄,也算霸道过一时,拥有过一方土地,只是这会儿,却全归了西了,和其他人一起挤着堆进一个坑里。

    如果认为事情就这么简单了,似乎就太轻描淡写了,其实这其中光一件事就让我觉得这事情很难了掉,因为那天晚上半个时辰内便杀了七百多个人。这个是我在私下里问一个士兵,他告诉我的。

    这件事情我没有和他们再提起,便如我不知道,他们也不知道我知道;或者他们知道我知道,但故意要装作不知道。

    我也当真当作忘了这件事情,甚而一切都没发生,吃饭时,虽然心中想的是怎么印象中如此老实巴交的阎兄和憨直的盛斌也会这样,口中却在问未谋面的嫂嫂情况,还让哥哥带个好,还有斌的婚姻大事最近如何等等。

    一切在表面上似乎都没有发生,只是直到两日后,我再次南下的时候街面上依然有些萧杀的气氛,只有那些杂草野蒿,还是那么青翠旺盛。

    我是这几日第一个出城的,在我出城片刻后,听得后面一阵哄叫,我没回头,因为我知道是城门解禁了。

    我最终决定抛开所有这些事情,因为我想他们做的应该是对的,形势所迫,我们不做,他们也终究会做,那我们现在就更难收拾了。其实只是我太妇人之仁了而已,虽是认定此事,心中却总是不免揣揣难安,总觉得自己在会更好一点,想着至少死的人会少一点。最后终于决定只嘲笑自己,经历那么多战阵,也冲过多次头阵了,手上沾的人血甚至快成河了,为何还要自己冒充什么仁义,当真要让人笑掉牙了。最终只能喟然地笑了笑,只顾望南边的山峦深处进发,因为我的银铃在那里,她一定在等着我,而现在我只想见到她而已。

    既到吴郡,便不能不提春秋吴越争霸之典,这个老师给我们讲过,可惜讲到中间很多精彩之处时我都在睡觉。后来醒的时候,同学们提及这一长串故事,谈得津津有味,让我深为后悔。我琢磨着这一定是老师非常喜爱的故事,因为讲这些故事的时候,居然放过中间几乎一直睡着的我。

    我很喜欢最初的吴国,没有什么其它的缘由,便是为了王位的兄弟让贤,明明个个贤明,却都认定自己弟弟更出色,为让自己弟弟登位,竟不惜自己从容赴死,这份胸襟岂是凡人能及。同学们说到此处,也不免嗟叹。再接下来,便是在伍子胥过昭关之后的那两个刺客事情了。(相关故事可以参见《吴越春秋》,因此处不宜铺开,故而略之,作者注)

    专诸之刺王僚,使阖闾封剑不用(专诸以鱼肠刺死吴王僚,也被吴王卫队杀死,公子光入主姑苏,即吴王阖闾,阖闾心惜专诸之义,封剑鱼肠,不再使用,最终和他自己埋在一起,埋的地方据称是苏州虎丘的剑池之下,那里可能还有巨阙,扁渚,作者注),便还算一般激烈;那要离之刺庆忌,其计出苦肉之狠,刺时二人之惺惺相惜,成时自刎当朝,皆是惊心动魄之极。终二人同藏于一处(鸿山东岭南麓杨梅坞,因年代久远不可查其墓碑之迹所遗也,此几处特别注明,供盗墓如劳拉之流参考,作者春节权作假日酬宾之笑谈),遂成天下刺客之典。

    想及此处,便想着那刺我的来,但想到此人,我便真有些无可奈何,只能抛掉这无益的烦恼,继续行路。

    不过随后,我便喜欢上越王勾践了,这便是我所言脊梁和经脉中的经脉之例,卧薪尝胆,励精图治,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合着一群贤臣之能,全国齐心协力,很想看看那是如何的一番上下同心的壮阔动人的场面。而且我记得最清楚的便是老师讲的那一段他在国内特殊时刻实行的一些特殊法规,结果,我上次和老师搬出这个来的时候,还被揪出来批了一通,被人说我只关心这个,实际上是我就在他讲的这段,刚刚醒过来,因为前面睡得不错,当时精神很好,所以记性也不错。

    但是,我也很讨厌勾践,此人可与人共渡患难,却不能携众同享富贵,当越灭吴后,他便对自己的功臣大肆杀戮,好像只跑了个范蠡(便是后来变成陶朱公的那个,但是关于范蠡就是陶朱公的事情,史学界有争论,不可妄断,作者注)。

    确实是好故事,故事中甚而连儿女私情都有,其后,西施临溪浣纱,捧心颦眉之典也常被大家拿来提及,来映衬襄阳中漂亮姑娘太少,以至于一种人等都觊觎“我的姐姐”银铃,当时听闻越人中多美女,心甚慕之,却没想“我的夫人”银铃便是其一。这便是骑着驴找驴了,忽然感到自己用来形容的词很有意思,不过却有些贬低了银铃,赶紧自言自语自己有罪;不过还是不断回味骑着驴找驴这个词,心中又有些纳闷,自己骑着马,偏能想到驴,定是自己有些失心疯,哈哈大笑一番,这才回到正经故事上。

    笑定回想一遍这个故事,很想和勾践换个角色,让我来治理一下越国,看看自己能把越国治理成什么样,我想至少我不会对功臣那样绝情,这样也许这个故事会更圆满一些。可惜,我想着也知道这不可能,只能暂时寄下心中各种忧思牵挂,纵情于这里的山水之中了。

    这里景致显然与北面破六韩烈牙老家的风貌不同,也和荆西南的山林不一样,主要便是这山地丘陵之中不时出现的水。同是水,却因其样貌各异,竟难以尽述其妙。或为飞流直下而不息之瀑;或为寂静草丛之中不见其澜的一?g清泉;或积为深不见底的深潭;或为卵石上浅浅一层清波;再有那山间欢笑而过之溪,皆非言语能表其造化之神工者。

    更喜伫山之高立以迎风,固使登天亦难尽雄心;驻谷之清幽以憩息,虽年少轻狂亦难起贪戾之念。

    只惜其中缺者,唯心中之人也。

    山中风不小,虽是夏日,倒也不显得炎热难当。自当年越国被楚国灭了以后,很多越人便举族迁进了扬州东南靠海的山中隐居了,距今已有几百年了,这里也没逢什么兵灾,现在按说应该人很多才对,不过几天来都没有碰上这些越人。也可能他们中已经有人在山林中看到我了,却有些惧怕我这般的架势,不敢出来与我打个招呼。确实这几日在附近的泉中,我总有想喊水中那个人大叔的想法,有一日早上当我觉得应该喊老伯后,我就决定洗了一个澡,把头发胡子都给拾掇干净了,总算变成大哥形象才又上路。

    干粮还有几日便要吃完了,不过我没有放弃去寻这些越人然后转弯回去的意思。反正现在转身出去也不一定找得到回去的路了,一路只顾着看风景了,天知道我怎么走过来的,又怎么可能知道如何回去?况且我自己的带着弓箭,而且林中野果遍地都是。正值仲夏之日,看着很多果子表皮在林间斑驳的阳光下发亮的青色,颇似五月间襄阳城周围的青梅的颜色,让我都不禁流出口水了,只是鉴于干粮还有,便没有找这些果子来试试。

    有一日,我忽然开始在想,最近我要一个人出去的时候大家都太放心我了,居然都没人劝我一下,或者找人陪我一同去。因为进来几日后,我终于再次深切地感受到孤独了,没想到越靠近她,便更觉现时的孤独。虽然心中想着银铃,银铃也常在头脑中萦绕驻足,可惜这幻影不能陪我说话;有时我也会想郭佩,可她也不行;更不要提梦中时不时来滋扰一下的咿咿呀呀的小坏蛋了。

    最终我对此给出的解释是:想当年我一个人只身独赴北方,纵横捭阖来往几千多里。想到此处,便自我感觉脸皮日渐坚实。这样一番下来,大家觉得这般过来,我还会怕这区区千八里路,而且这些地界几乎全在我们的控制范围之内,也就不替我担心了;或者一帮兄弟也像那些市井中的人想的那样:“平安风云侯?獬豸?会有人敢去招惹他么?他想去哪,那还不是就去哪了?”

    念及在吴的时候,外面守卫的士兵便在传我各种事情,并对我做了一番夸赞,而依然有些贪慕虚荣的我居然在榻上还安安静静地偷听了半个晚上。没想到,我到现在在明孜算得上唯一真正败的那一场,只因我活了下来,反倒更加让我显得若天神一般了。

    所以,我觉得现在独享的这份孤独这就只能认为是为声名所累了。

    虽然一路看不见人,不过我还是有些怀疑。尤其进入山林的那几日晚上,我总觉得自己在别人的目光下睡着。这自然让人放心睡踏实,于是我每夜都枕着天狼,手扶铁枪,还别好那刺,硌着自己的腰间髋骨,这一番只是以免让自己睡得太熟。这般只要有稍动,便能惊醒而赶紧起来。

    只是每次惊醒抚刺提枪而起,只有四周的层层叠叠的黑暗和天上这几日又出现的月亮,偶尔会有风过,吹得林中沙沙得响个不停,只得尽快喘定,再四周看看,确信没有人,至少自己看不见人,才又难安地睡下。有时,会用枪随意在四周扫过一下,有时这般,甚而能惊起树上的一些栖息之鸟,在凄暗的天幕上仓惶地划过,良久方自慢慢平息。

    这几日,总觉得随时能见到银铃,虽然被重重山峦和树杈蔓草所阻碍,心情却总是兴奋,但坦率地说,还有些没有着落。

    终于在一日正午,心中依然感觉无处着落的我正自催着马翻过又一个山梁,事情却忽然有了着落。

    这个故事的一开始着实是让我吃了一惊,因为忽然马失前蹄让毫无准备的我重重摔在了地上,只因忽逢变故,心中紧张,手中还是死死地抓着马缰,故而没有被摔远。所以,在抬头看到周围草丛一片乱动之际,我至少来得及爬起来,只管从马上摘下拴在一起的天狼和长枪,当时顾不得痛,竟一手提枪,一手捉棒,在山路上找好石头站好,摆开架势,大声喝出来:“谁?”

    随之而来的竟是一圈如波浪般的树叶之涛,环环向我席卷收缩而来,让我开始竟有些慌神,不知道这来的是什么东西。但随着这浪涛先伸过来将我的周边围了一个大圈的竹棒头,终于让我清楚地知道,这应该就是那些越人了。当时心下竟再不紧张,反倒气定神闲起来,这些人怎么说也是我的妻族,至少我心理上无法把他们当敌人,想到此处,把棒头枪头全部垂下,脸上甚而挂上了笑,等着他们说话。

    不过他们把我一围,竟半天一声不吭,也不多动。让我更放下了心,也让我有时间仔细观察了一下这些围上来的人,虽然时值正午,日头高悬于天,然很多张黝黑的脸在树叶的掩护下,还是颇难辨认。不过听着过来人的气喘声,应该都很年轻,而且个头基本都不高,众人都需仰视我才能看其清我脸,除了站在山路高处的。

    “汝等将欲若何?”这般打也不打,说也不说,着实让我有些着急,只能我先动口了:“吾来寻司马德超伯父与吾妻银铃,若识他们,烦请诸位带路。”

    言毕,我不顾周围竹棍的逐渐紧逼,将自己的兵器挂回马上,再次回身拱手示意。

    他们终于开始说话了,可很是见鬼的竟似乎是他们内部起了争执,可更该死的是我根本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一帮小子们说得极快,其音有些软,还带着些鼻音,偶尔其中似乎能听懂,但很快又被叽里咕噜地声音所淹没,让我继续坠入云雾里。不过渐渐他们之间似乎形成两派,彼此之间相互争执不下,但我不知道他们打算争辩什么,想加进去帮个忙赶快结束这番争论,显然也不可能了。到后来,有些不耐烦的我甚至觉得我最好先去午睡,等他们争完了,就可以一起生火吃晚饭,然后继续大家各睡各的,明天早上起来继续吵了。

    就在我打算先找个地方先方便一下,然后翻开铺盖卷午睡的时候,事情朝快速解决这条我最喜欢的路上走了上去。

    当时在我眼中就是一个树叶垛子快步从后排向我蹦?了过来,并在我身前五尺停住,从树叶堆中伸出一只手来摘掉了脑袋上的那一大坨叶子,立刻露出一张充满稚气的黑脸膛。他对着面色僵硬,心中却总是想笑的我,结结巴巴,口辞不甚清晰,且带着明显口音,但总算操着能让我听懂的话说道:“我们有两个指示,我们也不知道该听哪个,现在我们打算把你打晕,然后带你进山,好吧?对不住您了。”

    很有礼貌,就是让我不太懂他们的意思。但他刚说完,这帮人也不打算听我这个当事人的意见,那些竹竿子就自己敲上来了。不过,我当时早已开始厌倦这样一直站着听着这帮小子叽里咕噜乱吵一通,就想着打晕就打晕吧,又不是没被打晕过,只要能带我赶紧去见到银铃便行,便颇有种死猪不怕开水烫之感,便也没做什么挣扎,就那般杵在那里。但是最倒霉的便是这帮没出息的小东西不成器,下棒子太轻,而那些该死的黑不溜秋的竹棒子还*偏刚好让我感到有些疼,人却软绵绵的怎么也晕不了。心中还想着着今天这些竹竿子有些硬得出奇,这番下去,到最后我身上必然没有一块好皮,却还直挺挺站在这里,这岂不是太糟糕了。

    “喂,让我晕,你们也打重一点……”便就在我这声吆喝还没完的时候,忽然一支竹竿在我头上扫过,似是竿上什么杈子划了一下,立时感到头上有些热,立时就有些东西顺着发际流了下来,紧接着头皮上的疼痛便接踵而来。手赶紧捂住前额,指缝中便很快滴出血来。心想着等他们这种方法早着呢,不如自己晕吧,这般好是好,就是太窝囊了些,但总比这番这么长时间都解决不了问题的好。当下拿定主意,闭上眼睛,便顺着棒子下去的势,直直倒了下去。

    立时竹棍子就停了,还听头上面一阵焦急的斥责,许是听过那人和我的说话,现在我倒真能听懂些了:“你们谁下的重手,他说重你们还真敢重啊,姨夫都给打破头了,不是说打晕就行的吗?回去银铃姨怪下来怎么办?”

    半天没动静,显然个个都认为不是自己干的,都等着看元凶站出来看是谁,不过当然谁都不会出来。我自己心里还寻摸着,原来银铃的辈分挺高,顺带也把我给挺上来的。

    “要么,就照着七阿公的话把他送出去,就当他没来?”忽然有人答话。我寻思着言语中的七阿公必是水镜先生——我的岳父无疑,而且,这个送字这么客气,不太像这老头对我现在该持的脾气,我觉得应该是打出去才对,只是他们觉得银铃似乎更可怕一些,所以,他们最终决定向银铃那个方向偏倚过去。

    “那可不行,一旦银铃姨知道,告诉我阿姆,我还想活么?而且出山需要好几日,我们抬着他走得更慢,到时候姨夫醒过来,我们怎么解释给他听?你看他这么大身量,银铃姨又不是没说过姨夫有多可怕,到时候他动手怎么办?”众人诺诺,都感到事情的严重性,一时没了主意,就这么着又耽搁了一会儿。显然这时候,正主非得出来推一把,不能让事情这么继续下去。

    不过我这人确实有个坏习惯,那就是经常会把事情说得很可怕,尤其喜欢顺便吹捧一下自己。每日“三省吾身”的时候,我常指摘自己这方面的不是,只是从来没改过。

    所以这次,我是粗哼了一声,在地上坐了起来。两手垂放在膝上,想任由血随便流下来,显得自己更可怕一些,忽然发现,血好像都不留了,心想这血干得倒真快,便干脆站起来了。我很是道貌岸然的凝重环视一周,注意到他们也看着我,可以辨识清楚的几张稚气未脱的黝黑的脸上,带着一种很是惊讶的表情,仿佛我是从地上钻出来的一样。

    正准备叹气开始说话开始吹牛,忽然间这些竹棍子竟又上来了。这当真是有些太过分了,不过这会还好一点的就是这次上来的只有几根,赶紧上手拖入腋下夹住,双方便当场校了一把力,自我感觉身大确实力不亏,心中立刻窃喜。当下暗地使力,便要扭断这些竹杆,忽然发觉这些似乎是被烤过般故而黑黝黝的竹竿子有些蹊跷,当真硬得出奇,我在尽力不动声色之下只能把左肋下一个单根给折弯了些许,还把自己的肋骨硌得疼得要命,不过总算有所成就了,便赶紧甩开这几支竹棍,准备发话。不过鉴于刚才他们居然还有人出棍,我决定说得稍微收敛一些:“如果真要和你们打,你们这帮小子早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为了表明我说的是煞有介事,我带着一丝严肃认真的眼神看了周围一圈人一遍:“在阵上,我天狼一举,从来没有人能挡住我,死在那个羊皮包裹里的家伙的人,到现在至少也上千了。”我想可能我脸红了一下,这牛吹得有些太大,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了。

    但当时我觉着吹这样的牛还是应该的,所以我还是继续了,“你们银铃姨没告诉你们姨夫以前都是冲在战阵最前的,而且从来没打输过仗。”我挺着腰,显得自己更高一些,忽然觉得自己依旧只是一个顽童而已。

    忽然有一个人出来反驳,不过一听才放了心,原以为这是个戳破我的谎话的,却原来是这样一句争名分的:“他们确是你侄儿,我却是她的表舅。”

    可我没有当小字辈的喜好,所以我才不会随着这个小东西说什么而老老实实地叫他表叔,所以,必然这个牛吹得就更大了:“你可知我是谁?我是獬豸,皋陶公在的时候我便在其侧,当今皇上都不敢乱拿我开玩笑,你居然还和我论资排辈。”我忽然挂上了相当凶狠的表情,冲着他。

    旋即我松了一口气,这人毕竟是孩子,看见我这般看着他,而且说得还真像那么一回事,竟也真的就低下头,再不言语。不过我怀疑这个小越蛮子根本不知道皋陶公是哪个村的什么祖宗,只是被我吓的,因为所有人都似乎有些胆战心惊的样子。

    “带我进去,我的头上什么事情都没有,刚才就想帮着你们才自己假意晕倒,现在你们领我到我要去的地方,然后我便装作被打晕,帮你们和我的岳父交待。”说完翻身上马,命令起这帮侄儿们加一个表叔起来。

    下面这一路便有些无聊,不好乱问,得保持自己近乎天神一般的姿态和模样。总不能恬着脸作忐忑不安状凑了过去,小心翼翼地问一句:“大侄子,你七阿公脾气好不好?”

    说实话,我还真就怕这个。

    真正值得记述下来的事情便要转到同时的另一个地方,因为银铃就在那里。

    此时的她正斜倚在山崖上一间草庐的西窗前的竹榻上,仰着俏脸,眯着眼睛闲适地看着草檐边的缝隙里一闪闪而现的阳光。此时的她穿着一身很普遍的越人蓝麻布衣服,对襟紧身小褂勾勒出一个成熟少女的所有诱人轮廓,这在襄阳是决计看不到的;虽然裙摆只及膝盖,但其下却有两只绑腿把两条小腿箍得和行军作战之人似的,只余两只顽皮的小脚丫,在榻边的细竹竿护栏处互相嬉戏。

    忽然伊人长叹一口气,收回嬉闹的一对脚,纤臂轻轻抱腿而坐,低垂下黛眉,将脸枕在膝上,带着一丝忧愁看着山崖外之美景,眸中神采却有些游离。过了片刻,她又回复原来的模样,不过这次换作了手指在窗栏处拨动,而且一边又低声吟唱了起来:“思冤家,眺山崖,何处草肥可纵马?日渐西下,疏懒戴花,虽倦难眠只为他;幽谷蕻清发,爱郎宜入画,只怕毫软色淡帛不佳,却屈了铮铮的他。”

    曲毕,又长叹一声,“已是仲夏,你却为何还不来。难道忘了我还在思念你,只要父亲不看着,我便要在这进山的路上等着,可你这小冤家却在哪里?”(冤家作为男女之间这种称呼是民间说法,不见于正史及古代正统文学之中,最初始出处不详,似乎自有民间说唱便开始有这种特殊说法,比较有名的这般说法在《红楼梦》中有,作者注)

    忽然,少女似有发现,她激动地在榻上站了起来,忽然竟从窗中跳了出去,在崖上朝上崖的曲折山路上看去。

    我很早就看见那崖上的草屋顶,不过我看这帮人都没什么反应,便想着这不是什么重要去处,可能只是他们越人的一个驿站而已。所以我更有兴趣地是看着旁边这些黑油油的人拿着黑黝黝的竹棍子,我甚至很是恶趣味地猜想,之所以把棍子烧成这般黝黑的样子,估摸着是要和自己的肤色像一些,这样看着可能好看一些,反正这是一帮小孩子么,什么都是有可能的。

    忽然崖上出现一个人,确切的说,是一个女子,但不是我眼拙,我最开始看崖上的那人也没有确认她就是我的银铃。因为当时我看着此女身后面有个茅草屋顶,我头上面还顶着太阳;所以我当时就是感觉这个越人女子虽然有些眼熟,但有些黑,而且至少比“我的银铃”黑。而且越人长得似乎都一个样子,看着我身边这帮居然还披着树叶的小越蛮子我便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只见此女先是很着急顺着崖边地往山路方向上冲,忽然低头似乎发现了什么,又抬起头有些舍不得看着我们这个方向,转过身去,又消失在崖上石头后面。由此我猜这人说不准是银铃的什么表妹或者表侄女一类的,那么很像也就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因为此人这么慌乱的样子让我相信此人和我身边的这帮人一样,很是年幼且没有章法,至少她没有我的银铃那么稳重和有条理。当时心里就是感到兴奋不已,想着再有几个时辰,估摸着天黑的时候,就要和她相见了;不过一想到最终还是要碰岳父,便觉得这事情还是有些麻烦。

    直到我再看不见那人了,才转过脸来;那一帮人似乎开始也在看着崖上面,这时候才转回来,忽然他们发现我在看他们,全把头低了下来,生怕被我盯着。这让我有些狐疑,决定问问,当然不能问得这么直接。

    “我们是不是要从那崖上经过?”

    “是的,翻过了那崖,还有几里地就到了。”一帮人还是低着头,只其中领头那人搭话。

    “这路当真有……有些难走,”说到这里我略有些脸红,因为所有就我骑着马,但我立刻问道:“那上面的屋子是干什么的?”

    “因为这是北面进山到我们寨子的必经之路,所以那就专门是我们晚上在此路口守夜时的歇息之处。”说归说,一众小子还是不抬头,让我真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上面的女子是谁啊,你们看了,我也看了,怎么就一下子谁都不敢抬头?”我手指随便一指,很是飘逸地一问,煞是自然写意。

    忽然,一群人全部看向我,一脸的不可思议,仿佛在我脸上又看出一个独角羊头似的。

    不过很快中间一个人还是将我的难以饶恕的弥天大罪告诉了我:“那不就是银铃姨么?”

    “啊?”我几乎是滚落下马,赶紧踉踉跄跄往前冲去,一边还大声埋怨:“你们怎么不早说?”

    隐约听到后面有人说了一句:“你自己都不认识自己老婆啊?”

    看着山路上匆匆赶下来的银铃我几乎心都要跳了出来,兴奋到不能自己,所有的冷静,道貌岸然,风度,以及刚刚在心中教训完他们的条理,清醒,稳重完全都给丢到不知何处,只知道撒开腿向我的银铃跑过去,有时会被绊倒,但连滚带爬地还是继续向前;竟然完全忘掉此后为之前在马上傻看着不动所可能带来的所有不利后果。

    但是后来的事实告诉我,这样是行不通的,因为你会忘,但银铃不会。

    不过重逢的那一刻,还是非常美的。当我们可以真正四目对视的时候,恰好在山路上一个巨石形成的天然台阶之上,平平的石头浑圆地展在山间,仿佛飘在云上,而上面只有我们两个人在说话。

    “你黑了,也瘦了。”我说。

    “你黑了,也瘦了。”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