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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长熙回京近一个月,与公仪凝相识也有近一个月。
公仪凝是个什么样的人,洛长熙虽然不能说是了若指掌,但对其基本秉性还是十分清楚的。在洛长熙看来,公仪凝大多数时候还算是个靠谱的人,可同时也有个最喜欢胡说八道,以捉弄他人为乐的恶劣性子。
洛长熙自认为自己是个豁达之人,绝不会与公仪凝这样的“小女子”计较。
所以……
只要公仪凝一与她说些乱七八糟的话,她就反而能稳定心神,不断在心底告诉自己:不要跟这种人一般见识。
公仪凝没意思了,也就不会再胡说了。
玩笑完了,就该说正经事了。
两人各自交换了这几天下来各自探得的消息。公仪凝听了洛长熙所说,竟然并未发表自己的意见,只是凝神想了一会儿,说起沉鱼的来历。
沉鱼并非纯正的中土人士。
之前因为听了秦尚书所言,猜测沉鱼多半是当年苏五娘身边的一个小丫头,所以,公仪凝后来又去问了些当年官制教坊里流落出来的女子,竟然被她问出了点消息。有人说起,当初那个跟在苏五娘身边的小丫头,是苏五娘在路边花了二两银子买来的。
据说她是南疆战败之后过来的流民,家里人好像都死光了。因为年纪太小又无人照顾,很快就被人拐子给骗了,拉到了京内来卖。
当时苏五娘正与一班姐妹去买丫头,不知怎地就看中了这个最瘦最丑的小丫头,非要买了回来。那时的小丫头连汉话都不懂,整日都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什么都做不好,蠢笨至极,在教坊里很是遭人嫌厌。
只有苏五娘对她很好,还给她取了名字。
——小鱼。
“……她本应该是大海之中的鱼儿,可惜却被人给捉了上来,由一个池子扔进另一个池子,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如今,就算是我将她买下了,也不过是给她另外换了个盆子。这盆子看着是一番新天地,可也只是一只连翻个身都难受的小盆子。”
“……而我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一天,变得与其他人一样,不想养这鱼儿了,就要将她从盆子里捞出来,宰杀了吃掉。我只希望,她能在这一天到来之前,自己跳出这只盆子,回到她的大海里去。”
……
那个姐妹还隐约记得,苏五娘当年与她感叹过这么几句话。
此时公仪凝说出来,面上仍有唏嘘之色。
洛长熙亦有些感慨。
她这几年来都在南疆征战,自然知道这征战带来的后果。不论是哪一方输赢,受苦受难的永远都是边疆两地的百姓。此时竟然面前就有个活生生的人是遭受过那种苦楚的,实在让洛长熙的心里有些不舒服。
公仪凝一眼便看出她在想什么,便又道:“看沉鱼的年纪就知道,她入京的时候你还没出征呢,干嘛摆出一副欠了她的样子!”
“不管怎么说,总是我洛家种下的苦果。”
“那又如何?在战场上从来就没有对错之分,只有强弱之势。你还是打过仗的,难道不懂这个道理?反过来,南疆也欠了我们不少,横竖是笔糊涂账了!”
“你说得没错。”洛长熙道,“不过你误会了,我并非是心软。而是从前总在打仗,现在仗打完了,有机会的话也想考虑考虑战后之事。”
但是,这些国家大事什么的,公仪凝懒得去想,也轮不到她操心。她现在眼睛里盯着看着的,只有如何打败花月四院这一件事。
洛长熙也很快收敛了神思,说回了原来的话题。
“所以,我们接下来要去找沉鱼?”
公仪凝嬉笑道:“我觉得你应该日日都与我呆在一处。你看,你一与我在一起,便变得十分聪明,一点就通!”
洛长熙不理会公仪凝的“胡说”,直接道:“你去外面逛了几天,莫非是去买南疆之物了不成?”南疆的东西倒不一定非要去南疆才买得到,京城不远处有个专做贸易往来的大城,洛长熙估摸着,公仪凝应该是去了那里。
“不错。”公仪凝点头道,“正因为她离开南疆多年,所以,才更应该容易被南疆的东西打动才对!骨子里的东西应该是不会变的,你说是不是?”
“可这一切都得应在‘沉鱼便是当年的小鱼’这个前提下,但你真能肯定?”
“原本最多只有六七分肯定,但现在,听了你说的,我几乎有了j□j成的把握!”
“为何?”
“你猜啊。”公仪凝笑嘻嘻地,“不过我觉得你猜不着。”
“……”
“你这种榆木脑袋,光知道打打杀杀的,若论起感情之事,啧啧,我就是给你八十天你也想不明白的。”
洛长熙被噎得有了脾气,也懒得去猜了。
公仪凝做事一向雷厉风行,她很快就找到门路偷偷地给沉鱼递了个帖子,邀沉鱼出来一聚。原本洛长熙还有些担心沉鱼会拒绝,却没想到沉鱼很快就回复说愿意前来。
洛长熙提出要同行。
公仪凝本来不太愿意,但想一想又答应了。约见的地点在一处环湖的小筑里,公仪凝差人搬了一面大屏风立在一旁,让洛长熙躲在屏风后面,自己单独与沉鱼说话。
两日之后,湖心小筑之中,沉鱼应约而来。
公仪凝是个爽快人,也烦厌拐弯抹角地说话,见沉鱼来了,二话不说先将早准备好的礼物拿了出来,往沉鱼面前一推。
缀满了珠宝的马琴,十二色线百花织锦裙,金、银、珍珠、宝石首饰各一套,全是按照南疆之地的风情来打造的。
连桌上摆的茶果,亦是南疆风味。
沉鱼看了一眼,抿嘴勾起了一丝笑。
“听闻莳花道日进斗金,大老板就这么点诚意?”
公仪凝心中有些惊异,她不光惊异沉鱼对这南疆之物毫无反应,还惊异沉鱼一下便看出她的身份。但公仪凝也不是吃素的,只朝不远处回廊上侍立的下人挥了挥手,很快便有人抬上来几只大箱子。
箱子里没别的,全是金子。
在公仪凝看来,这个世上,不可能有人不爱金子。
沉鱼也不例外,这一回,她的笑容和气了许多,只不过她说出的话却还在绕弯子。
“大老板这是什么意思?沉鱼愚钝,实在不懂。”
公仪凝直话直说:“只要你来我莳花道,这些……只是开始。”
沉鱼笑得更美更动人:“沉鱼要是有了这么些金子,还去莳花道做什么?足够沉鱼躺着吃到老了。”
“说得对。”公仪凝接着道,“那么,我用这些金子来买你一辈子不再出场,回去养老,怎么样?”
沉鱼终于不笑了。
“你知不知道?我今年十七岁了。”
“知道。”
“大老板是个生意人……”沉鱼认真地看着公仪凝,乌沉沉的眸子里似乎有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所以便认为,这天底下所有的东西都可以用钱来买?呵,若是十年前,别说这些金子,你只给我一个包子,我也愿意听你的。”
这番话没头没尾,可态度却十分明确。
——她沉鱼就是这天底下不能用钱买到的,其中之一。
沉鱼说完了,也不再与公仪凝废话了,站起身来转身就要走。
看起来,是公仪凝败了,一败涂地。
可公仪凝并不着急,她漫不经心地在后边凉凉地丢了一句话。
“十年前,苏五娘也是十七岁吧?”
刚走了几步的沉鱼突然停了步子。
“真是可惜,十年前遇到你的人不是我,而是苏五娘。”公仪凝接着道,“不过,你又知不知道,苏五娘想做什么?她想要什么?你懂不懂她?她又是不是知道你的心思……”
“大老板!”
沉鱼突然转过身来,大声打断了公仪凝的话。
“怎么了?”
这个瞬间,公仪凝几乎以为自己就要赢了。
因为她看见沉鱼脸色惨白,整个身体都有些发抖,好像立刻就要倒下去一般。
公仪凝试着朝前踏了一步,想要去扶她一把。
可沉鱼却闪开了,径直走到了桌前,在那一大堆华贵非常的南疆首饰的盘子里,挑了一根最简单的素银簪。
公仪凝被吓了一跳,这沉鱼该不会想不开,要用那簪子插喉自尽吧!
可沉鱼只是将那簪子收拢在手中,重新回转过身来。此时,她的样子看起来比刚才好了许多,似乎稍稍恢复了镇定。
“大老板果然是高人。”沉鱼淡道,“不过,你知道的,未免也太多了些。”
公仪凝笑了笑,她当然知道,沉鱼所说的,不光是身份之事,还有……
“多谢大老板今日的款待,沉鱼很喜欢这根簪子,就应你一份情,收下这簪子。”沉鱼面上恢复了最初那种从容淡定,“但是,既然你知道这么多,就应该也知道,就算……”
“就算什么?”
“你就算是杀了我,我也绝不会离开她。”
“无论她怎样对你?”
“……同样,就算她杀了我,我也不会走。”
公仪凝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要是真的杀了你,你可就死了,还怎么走得了呢?真是个……傻瓜。”
沉鱼已经走了。
洛长熙从屏风之后走了出来,虽然还有些不太懂的地方,但她至少知道,沉鱼拒绝了一切,公仪凝的策略完完全全地失败了。
但奇怪的是,公仪凝一点都不沮丧,面上反而还带着笑意。
“哎呀,这回可真是证实了一件了不得的事呢。”
“什么事?”
洛长熙好奇极了。
公仪凝其实不太想告诉洛长熙,她觉得洛长熙这种人,一定不可能理解这种惊世骇俗之事。要真说出来,只怕会吓到她。可想了一圈下来,就算她回去也是无人可说,那岂不是得闷在心里一直憋着?
“快说。”洛长熙催她。
“好吧,我告诉你。”公仪凝一本正经道,“不过,要是你听了之后觉得不舒服,可千万别怨我!这都是你非要听的。”
“嗯,你说就是了。”
“那我先问你,你有没有听过……磨镜之事?”
“磨镜?”洛长熙还真没听过。
“就是……女女相恋。”公仪凝想了个简单易懂的说法,“一个女子,她不爱男子,却喜欢与她一样的女子,两个女子在一处,就好像照镜子一般,可是这样两个人,说不定却比男女之间还要情深,相守相爱,一辈子都在一起,生死不渝。”
“你是说……”
“苏五娘怎么样我不知道,不过我能肯定,这个沉鱼她啊,她喜欢着苏五娘,就好像一个男子爱慕着一个女子一般,痴情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