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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真真睁着欲哭无泪的双眼清醒地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她听到有扇门轻轻地打开了,一个人的脚步声沿着走廊过来,从她门前经过。她听出来这是安东的门和安东的脚步声。她打开床头的灯,看了看桌子上放在灯旁边的表。两点五十分。
凌晨这个时候,安东经过她门口,然后下了楼。他去干什么呢?想想就邪门。
他们一般都是十点半上床。她自己睡不着,就这么干躺着,眼皮火辣辣的,一种苦涩而凄楚的痛苦不停地折磨着她,让她狂躁不安。
她听到楼下的钟声敲响,整整两下。那时她感觉沮丧到了极点。她反反复复地想,明天就要来了,可是明天要到哪里去呢?
她自己做出了那番举动,就等于被世纪庄园驱逐了,这些本来可能归她所有的东西,如今都要和她绝缘了。
但是驱逐也好,孤独也好,哪怕是一辈子过得索然无味,也总比跟安东和瑛举的幽魂一起过日子强啊。直到那天在林子里,她才明白,对自己那点酸楚的嫉妒心,她到底能容忍到什么程度。
而且,毕竟,安东从来没有跟她讲过他爱她。关怀、友爱,他从来没有表达过比它们更强烈的感情。先前她接受了这些感情,然而,在安东的心里、脑海中,瑛举是常住的客人,直到她意识到跟这样的安东亲密无间地生活在一起意味着什么时,她才明白,如果光得到安东的关怀,她是不会满足的。
安东从她的门前经过,沿着前面的楼梯下去了。真奇怪,他这么晚了要去哪儿呢?
她心里越来越不安生。这些天来,世纪庄园带给她最多的就是不安。都已经凌晨了。安东到楼下去干什么呢?他要是出门的话这么晚了又能去哪儿呢?
这样又躺了几分钟,她再也躺不下去,她必须得采取行动。她从床上起来,套上睡衣,然后拿起一只手电筒,打开房门,来到走廊上。
走廊很黑,没有一盏灯是开着的。真真往左边一转,来到楼梯口。下面也是一片漆黑。她沿着楼梯一路跑下去,踌躇片刻。便打开了客厅里的灯。万籁俱寂。大门关着,上了锁。
也就是说,安东没有出门。那么他会到哪儿去呢?
她突然仰起头,鼻子抽了抽。
有一股,一股很淡很淡的煤气味。
通往厨房和餐厅的门开了条缝。那种不安瞬间袭遍她的全身。她急忙穿过去,煤气味愈发浓烈了。
真真沿着走廊跑进厨房。安东躺在地板上,脑袋歪歪地靠在橱柜上。煤气全开足了。
真真是个反应敏捷、行事老练的女孩。她第一个反应就是快速拉开窗户。不知道为什么,是紧张还是怎么了,窗户上的栓怎么也拔不下来。她抄起一块毛巾往胳膊上一缠,把窗户打碎了。然后,她屏住呼吸,弯下腰。关掉开关,连拖带拽地把安东拖到窗口。
他昏过去了,呼吸很不顺畅。可她知道他昏迷的时间不可能很长。他可能只是刚刚才失去知觉。风从窗外吹进来,从敞开的门吹出去,很快就把煤气味给驱散了。
他们坐在窗口附近一个空气充足的地方。她用自己的胳膊轻轻地将他揽在怀中。
她喊着他的名字,先是轻轻地喊,接着声音越来越急迫:“安东。安东,安东~~~”
他身子动了动。嘴里哼了哼,睁开双眼望着她。他说话的声音细若游丝:“煤气~~~”他一边说,一边朝炉灶的方向看。
“我已经关掉了。可是你为什么要~~~”
他身子在发抖,双手冰冷,没有一点儿活气。他挣扎着说:“是真真吗?”他声音里既透着莫名的惊诧,也含着由衷的欢喜。
她向他解释说:“我听到你从我门前经过,我不放心,所以我跟着你下楼来。”
他叹口气,这叹息听起来特别悠长,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这是最好的解脱方式。”
“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
他抬头看着她,目光中流露出又空虚又冷漠又阴郁的神情,让她感觉有些惊恐。
“因为我知道自己一无是处。总是一败涂地,总是徒劳无功。像刘博文那样的人才是干事业的人,我嫉妒他,他总能把什么事情都做好。他有所成就,生机勃勃,你们女人也都喜欢他。我什么也不是,我就是个半死不活的人。我继承了世纪庄园,那点财产过一辈子足够了,可是除了原有的财产我还能做什么呢?恐怕我早已经穷困潦倒。什么工作都做不好,也当不成一个出色的作家。瑛举不要我。谁也不要我。那天在豪享来饭店,我还以为你会勉强答应我,最终结果还是这样。你也没法喜欢我,真真,哪怕是为了这里,你都没法屈就我。所以我还想一了百了吧。”
她的话像连珠炮似的涌出来:“哦,不是那样的,你不明白。那是因为瑛举,因为我以为你对瑛举的爱还是很深很深。”
“瑛举?”他含含糊糊地轻声念叨,好像在说一个远在天边的人:“是啊,我确实很爱她。”
她感觉自己又停滞住了,她听他接下来的话仿佛隔了更远的距离:“真冷啊。”
她用自己的双臂又搂紧了他一些。他朝她微笑着:“但你是多么温暖,你是多么温暖!”
真真想,难道这就是绝望。一种冰冷的东西,一种无限寒冷、无限孤独的东西。直到现在,她方才明白,原来绝望是一种冰冷的东西。她本来以为它是火热的,是激情澎湃的,是猛烈的,是在热血沸腾中不顾一切。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这才是绝望,将心里那冰冷而孤独的黑暗世界完全表露出来。
然后,安东又嘟囔了一遍:“你是多么温暖啊。真真。”突然间,她心里涌起一种既让她快乐又骄傲的自信,一霎时,她浑身充满了热血沸腾:“这就是他想要的,而这个只有自己才能给他。瑛举给不了。即使她美丽聪明,但她身上有种捉摸不定的冷酷,那不是安东需要的,他真正需要的是温暖,是安定,是永恒。
安东抬起头向上看。他正看见真真低下头。正和他脸对脸,那暖色调的皮肤,那宽厚的嘴唇。那坚定的双眼,还有从前额向后拢去的黑头发,宛若一双翅膀。
他一直把瑛举看成是生命中的最爱,那个曾经倾注了他很多年少初恋的女孩。然而现在,他仰起头看着真真。一种奇特的感觉油然而生,他看到的是一个现实世界里的女孩。只有她才是真实的。他能感受到她的温暖,她的力量,皮肤黝黑,性情乐观,生机勃勃。实实在在!她就是块磐石,他可以靠着这块磐石构筑自己的人生!
他神情地望着真真说:“现在我发现我是这样的爱你,你再也别离开我了。“
她冲着他俯下身子。他感到她的唇覆在他的唇上,如此温暖,他感到她的爱裹着他,护着他,他在凄冷的荒漠里独自生活了那么久。如今幸福的花朵终于在这荒漠里忘情怒放了。
突然,真真一边发出打着颤的笑声。一边说:“瞧,安东,有只臭屁虫跑出来看我们呢。这难道不是一只招人喜欢的臭屁虫吗?我可从来没有想到我会这么喜欢一只臭屁虫。”停了一下,她又恍恍惚惚地说:“人生真够奇怪的。眼下我们坐在厨房的地板上,还闻得到煤气味,身边还有臭屁虫,而我们却觉得这就是天堂。“
他也恍恍惚惚地轻声呓语:“是啊,此刻,我真希望能永恒!”
真真拍了他一下,笑着说:“我们还是起来回床上睡觉去,要知道现在已经四点了。不过明早上我们该怎么给和姐解释这窗户是怎么打碎的呢?”
和安东也呵呵一笑,勉强挣扎着起来说:“你怎么跟和姐解释她都会相信的。”
第二天刚六点,真真就对和姐和盘交代了昨晚上发生的事情。真真不得不承认,和姐真是了不起。她嫣然一笑,没有一丁点吃惊的样子。她欣慰地对真真说:“你总是那么老练。我相信,你永远都会是安东最大的安慰。”
真真一走,和若平就躺在床上琢磨起来。然后她一把推醒自己的丈夫说:“我们一定要用电厨具做饭啦,把煤气的灶具全部扔掉。”
“我们一直用得很顺手,为什么要扔掉呢?”徐庆对妻子的心血来潮有些不理解。
“你没感觉那种玩意会让人产生想法,何况也不是人人都会像真真一样老练的。”
她说完下床一溜烟飘走了。留下徐庆嘴里嘟嘟囔囔地翻了个身。他刚打了个盹,又猛地惊醒了:“我是在做梦吗?她刚才是在和我说煤气灶的问题吗?”
下楼的时候,和若平一直在想煤气灶的事情。她想什么事情都不能保证万无一失。就像煤气灶,一直做饭用的很好,谁知道有人就会用这个东西来自杀呢?说到万无一失,突然,又有个念头蹿进她的头脑:“我怀疑,这点,瑛举从来没想到。”
想到这里,她沿着过道飘进瑛举的房间,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拉起瑛举说:“我突然想起来,这一点你可能忽略了~~~”
瑛举睡意朦胧地嘟囔着说:“表姐,我亲爱的表姐,你就饶了我吧,恐怕公鸡还没有打鸣呢。”
“哦,我知道,我知道。可是你知道昨晚上厨房闹成了一锅粥,安东啦煤气灶啦真真啦,还有住在这里的妘鹤涵冰啦,而且每件事~~~”
成瑛举越发迷茫了:“表姐,你到底在讲什么呢,每一件事似乎都像是胡言乱语。你能不能悠着点讲?”
“就是枪套的事啊。我想你明白,你可能没有想到枪套。”
“枪套?”成瑛举腾地从床上坐下来。她一下子就全醒了:“什么枪套?”
“你还不明白,你姐夫的手枪是放在枪套里的,这你是知道的。枪套还没找出来。当然啦,你可能以为这无关紧要,我害怕也许有人能想到它~~~”
成瑛举飞身下床。她一边匆匆忙忙地穿衣服一边说:“是啊,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我现在就得走了~~~”
可是,她们都没想到,这一次真的有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