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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7年,北宋,汴梁,宝慈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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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的一天,克里斯做完上午的箭术练习,正在西阁中小憩,翻看着《百官行鑑》,梁惟简来报,说官家派人来,要召见蓝元霄。克里斯心中纳闷,问道:“来的是谁?”
梁惟简答道:“是尚宫局的女史张仙莯。”
克里斯喜道:“是她来了,快请!”送香药的时候,克里斯就对张苮莯印象深刻,她比邢芸大一岁,今年十七,长相虽不如邢芸漂亮,却也算是个美人,容貌端正,身材袅娜,尤其是穿着打扮的品位很是高雅。
“苮莯。”
“奴婢见过蓝大人。”
“快起来。你叫我蓝大人,那我兄弟二人都在场的时候,岂不是不知道你在叫谁?”
“这倒是苮莯考虑不周了。”张苮莯颔首微笑,微鞠一躬。
“我比你大,你就叫我元霄哥哥吧。”见张苮莯稍微皱了皱眉,她又说,“不好啊?那叫我小蓝哥哥,可好?”
一旁的梁惟简嘴角直抽,心道主子扮男子真入戏,而且还这么“油嘴滑舌”,调戏宫女①。
张苮莯巧笑嫣然,深深做了个个万福,轻声道一句:“小蓝大人。”
梁惟简一听如此回答,真是得体,他暗暗称赞女官的急智。
“对了,怎么你说是官家遣你来的?”
“因为奴婢擅长飞白②,已经升为掌言,今日起尚宫令③大人让我在御前侍奉,掌执文书。”
梁惟简一乍舌,“掌言”负责宣传启奏,已是正八品了,和自己同级,比“小蓝大人”可大了一级。虽然宦官和宫官有着差别,官阶升降不大一样,可这女子如何了得,入宫才多久就升到正八品,即使再精明强干,没有人在后面帮衬,是不可能有如此地位的,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背景?
“原来如此,那不知官家找我何事?”
“陛下说事关重大,他要与你面授机宜。”
“事关重大?”克里斯心中讶异,我这么一个小人物,皇帝找自己讨论重大事情的情况基本不可能发生吧。
“虽然不知道什么事儿,但我听陛下赞叹你给皇太后请香,办事得力。必是官家觉得小蓝大人能办到些旁人办不到的事吧。”
“‘掌言大人’给小人带路,真是不敢当,小蓝这里道谢了。”蓝元霄奉上一个珍藏的微笑。
张苮莯的嘴角似是浮出无力的笑意,道:“小蓝大人莫要作弄无知小女。”
也许是克里斯的言语诙谐,她这一笑和刚才相比,似乎少了份矜持,多了些生气。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福宁殿,到了钦明殿张苮莯便退了下去。
偏殿的一扇门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看着独自进殿的那个背影,李宪咧嘴一笑,他在脑海中想象着那样的情景:蓝元霄躺在地上,一张端丽的脸因痛苦变得扭曲难看;或者他毫无防备的时候,被人从身后抹了脖子,鲜血喷出……不管哪一种,都足够让李宪幸灾乐祸了。
克里斯第一次来钦明殿,她的视线飘移,殿上只剩她和皇帝单独相处。皇帝一成不变地伏案批着奏章,对于克里斯来说却觉得很新鲜。
这是一间朴素得惊人的书房。一整块厚厚的木板制成的书桌上,没有明黄台布,没有装饰摆件,单单摆着文房四宝,除了桌上那只天青釉弦纹茶樽这样的汝窑御用品,你是看不出这是九五之尊的皇帝书桌。书桌后摆着四大件书架,上面的书都装满了,书架左边四幅字画全都出自前代皇帝仁宗的手笔。书房地上也没铺地毯,青砖大瓦冷森森的。几处梁柱挂着及顶触地的深棕色纱帐,与屋里所有家具摆件的颜色一样,深沉肃穆,却有点阴沉沉的。克里斯心道这室内装修,皇帝儿子倒跟他老娘的品味一模一样。
最近这几天艳阳高照,空气干燥,蝉鸣从庭院的树上传来,还不太响亮,却已是盛夏的前兆了。除了偶尔几声蝉鸣,这座房屋静无声息。克里斯抬眼看去,皇帝正专心致志,挥动朱笔御批,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这下她倒更肆无忌惮的观察起来了,赵顼身穿团龙纹月色常服,黑纱软脚幞头,他脸颊瘦长,下颌却圆润,唯有孩童似得小巧朱唇和龙相有些不协调,下巴上蓄起薄薄一层胡茬。
随着皇帝把笔往笔山一搁,他缓缓仰起头来,语调略带龙威的抑扬顿挫:“蓝元霄。”
“微臣在。”
感觉皇帝久久盯着自己,克里斯不敢松懈,低头等着皇帝训话。
赵顼从桌上放的密密实实的奏章中,拿起一个,“你拿去看看。”
她没有答话,走上前几步接了过去。
她打开奏章,迎面扑来一股清淡的墨香。
克里斯暗叹眼前的一手好字,这人笔老墨秀,飘逸灵动。克里斯也是从小练书法的,她的书法老师曾说过“右军若龙、北海似象”,而此刻她却觉得这人的字仿佛带着海面吹来的风涛之气,让人赏心悦目。
眼神扫过内文。北美华人依然实行繁体字,克里斯看得懂,只是“之乎者也”的古文凑在一起比较晦涩拗口,但她也能猜出大概的意思。
她心底一沉:皇帝到底要干什么,不是真的想知道我的意见吧?
赵顼见蓝元霄支吾不语,问:“怎么?”
克里斯总感觉不对劲,又说不清,所以现在选择装糊涂,回道:“上面的字,微臣认不全。”
没想到蓝元霄竟然是个大字不识的草包!赵顼微皱眉头,说:“算了,你看中间那段‘京师者,诸夏之本也。今荐绅之士,不励名节而以势利离合,器皿衣服穷於侈丽,车马宫室过於轨制,奸声乱色盈溢耳目,衢巷之中,父子兄弟不敢肩随,孰谓王者之都而风俗一至於此哉?’意思就是说京畿之地名节之士不存,追名逐利之辈众多,奢华享受超越祖制,街巷中充斥着流言蜚语,奸邪之声误导人心,王都本应是一国之本,可风俗败坏至此,如何能让百姓追随。”
听到赵顼给自己用白话解释了一遍,克里斯只得回答“大概听懂了,似乎又没听懂。”
赵顼心里咒道:真是笨的要死。
“朕初即大位,下诏让百官尽言朝廷积弊,也是希望广开言路。写这份奏折的人乃是文州曲水县令,士大夫中他素有名节,位下而言高。他说京城之内风俗败坏,奸邪之人误导人心,朕想知道是否真有此事。”
赵顼虽然表面赞扬曲水县令,心里却颇为反感,奏章被他押下许久一直没有批复。一个小小县令跑来跟朕谈论治国之道。现在国库空空,朝廷急需用钱,他却告诉朕要节制度僧牒,若不是靠卖僧牒,国葬哪来的银子?现在朝廷还能运转?真是不可理喻!
只要碰到政事,赵顼的脑子就会转个不停。
最近上书的大臣们都是一个论调,让朕“辨忠奸,防小人”。王广渊说父皇那朝宰执专权,让朕登基后一定要树立天子权威,只是这帮老臣一个个待朕如同小儿,朕看是他们分不清忠奸善恶。
赵顼清了清嗓子正色道:“现在明白了没?”
克里斯脸上露出表情,好像在说:“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这奏折你收着吧,朕要派你出宫。今日你先去繁华的街市,再到京城近郊,帮朕物色民言,探查民意,看看京城是否风气败坏,奏疏中所言之事是否属实。”
克里斯轻声道:“微臣在太后那边还有差事,这……”
“母后那边,朕会派人通传一声。”克里斯还待说些什么,赵顼又道,“前些日,求香之事办得不错,朕见你机灵,让你为朝廷尽心办事,母后也会高兴的。”
话都讲到这份上了,克里斯只得应了:“微臣明白了。”
“很好,朕再派一个人与你同去。”他转过头去往房间角落的屏风望去,道,“唐平出来见过蓝元霄。”
赵顼才说完话,屏风后走出一个青年人,身着没有品级的黑色宦官服,约莫二十来岁,很消瘦,个子还没克里斯高,神情阴沉。
克里斯的第一印象,唐平这个人有点像某种从地底黑洞爬出来的某种生物。特别是他那扁平不正的脑袋后面,留着一条又粗又黑的发髻,长得超出了必要。不知上面涂了发油还是什么,滑溜溜的,就像是他的尾巴。
唐平行礼拜见之后,便一言不发了。
“你此次出外全听蓝元霄的差遣,你们两人即刻启程吧。”赵顼背起身站着,说道,“去罢。”
殿下的人当然不知,皇帝缄默的后背,隐藏了心中的杀机。
皇帝给的差事,谁能说个不字。原本奉旨出宫是开心不得了的事,但偏偏还要带上个尾巴,摆明着是派人盯着自己,这兴致顿然削去了一半。克里斯无奈的退了出去。
她头也不回在前面带路,唐平跟了上来,踱过长长的走廊。福宁殿暗中一角,石全彬眸子锐光一闪,沉声道:“去,跟上他们!”
随着他话落,几道灰影一闪而去。
石全彬露出牙笑了。但若仔细看,他的眼中没有丝毫笑意,瞳孔深处射出的光始终是冷冰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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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唐平二人正从繁华的御街出来,欲往外城走去。突然间一群喧闹的少年公子们打马而过,鲜衣怒马、锦衣华服直刺人眼,街上行人纷纷避让。等他们过去了,被冲乱的人群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有人忍不住大声痛斥御街不让车马通行,旁人拉住且劝道那打头的少年正是当今皇后的亲弟弟,众人才摇摇头各自散去。克里斯心中了然,这就是京中的纨绔子弟。
虽然领了旨意查看民情,克里斯却不知皇帝的心思,一出门就碰到有人罔顾国家规定,大摇大摆地在御街上横行,这人还是皇帝的小舅子,探查的结果怎么上报?克里斯叹了口气,离开人群,继续往前走。
走不多远,便看见面朝正南方向的一座三层八角楼。灰瓦覆盖的歇山顶,曲线缓和,翼角高耸,宛如婀娜多姿的仙子,翩翩欲飞。正见酒楼正中悬挂着“遇仙楼”的匾额。
遇仙楼,位列汴梁城中最负盛名的酒店之上户,在朱雀门外曲院街街南。虽然没有樊楼、潘楼最顶级酒楼自酿的名酒,却因为位于穿城而过的汴河岸边而得天独厚。前有楼阁,后有观台,台上面积虽不大,却布置的极为清雅淡远。到了夏季,临河的荆棘护栏上,爬满了绕篱萦架的藤蔓,绿油油的叶子,长满了粉色的牵牛花。站在绿叶鲜花点缀的高台,可俯瞰河面绿波荡漾,不但带走了炎炎暑气,还别有一番情趣。这里离太学和国子监不远,学子名士皆爱此楼的雅致,自然流连忘返。
此刻正值午膳之时,楼中歌台暖响,酒香四溢。
大堂里伙计抑扬顿挫的唱着菜名,行菜小弟敏捷如梭,穿行往来布菜席间。
克里斯见遇仙楼门前拴马石上,正拴着刚才那群纨绔子弟的坐骑。心想躲还躲不及,要不跟去看看这些豪门公子哥的行事做派,也算替皇帝调查王城风气,毕竟身后还有只跟屁虫,好歹糊弄下给官家也有个交代。
正在她犹豫之际,唐平却在一旁开口了,“正是饭点,不如我们也进去吧。”
克里斯心想也对,总不好饿着肚子做事,索性点点头。
一进去,克里斯发现门廊上燃着长条椭圆形的灯笼,心中不禁纳闷好端端的大白天点什么灯?这时,小二上前招呼,道:“二位,大堂满员。要是二位愿意等,二楼有人快用完膳了,马上能收拾出来。”
克里斯倒觉无妨,一边上楼一边与小二闲聊,随意道:“你们的生意也太好了吧?”
小二见她是位容貌俊美,又是有品级的宦官,忙道:“中大人有所不知,今日包间都给订满了,许多客人都只得移到大厅用膳了。不知怎得,京城里的大人物请客都凑到一起去了,还都选了我们遇仙楼。”
“大人物?”
“刚进去的是当今的向国舅爷。”小二压低声音往楼上瞧去,神色紧张,如临大敌。
克里斯突然想起来在天阁的《百官行鑑》读过这位外戚的详尽条目,向宗回,字子发,年十七。宗回束发之年就学国子监,有小才。向经得此爱子,甚宠之,然盛宠之下必生骄恣。这段文字之后有一行蝇头小字的朱红色批注让克里斯格外印象深刻:习此狂犷,则恐其满盈得咎之日不远,其亡之日不远。
一念及此,克里斯心道还真是一个生而富贵、骄恣跋扈的纨绔子弟。听雨阁说他恶贯满盈,继续下去,离灭亡之日不远。只是他到底做过哪些恶事却又没写清道明,看来以后要让相关的情报做的更全面才行。
“另一桌是曾公亮、张方平几位大人。”见小二面露自豪之色,道,“曹小国舅爷正在雅间,宴请来京的好友,不知请的到底是谁?听说,连司马光和范镇等几位大人都要前来赴宴。”
克里斯一听曹大哥竟然在。
“您说今日来醉仙楼的可不都是朝中最有头有脸的人。”听小二又道,“曹小国舅爷要是能常来我们遇仙楼就好了。”
克里斯听小二对两位国舅态度如此明显,心道曹大哥真真是得民心,有民望,她不由点头一笑道:“他嘴馋,常去樊楼,皆是爱那眉寿酒。”
“可不是,眉寿名气大。不过您没尝过我们楼的白瓶酒、羊羔酒,那也是顶好的!”
克里斯举步刚上二楼,正巧第一个雅间门被推开了,一声温和的男音在耳边响起,“元霄贤弟竟在背后说为兄坏话,可不是君子所为。”
曹偕手抬过头,将雅间的珠帘挑开,走了出来。今日他一身淡紫色儒袍,头束白玉冠,更显身姿修长。
克里斯嘿嘿一笑,行了揖礼,吸了下小鼻子道:“我本就不是君子!”
曹偕被她装憨实的样子逗得乐了,接着才道:“今日怎么得空出宫?”
克里斯立刻道:“我出来办事,正巧觉得饿了,就进了这遇仙楼。只是没想到曹大哥也在此宴客。”
小二见蓸小国舅与这位竟然称兄道弟,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心中怪罪自己刚才怠慢了。
曹偕问小二:“厅里应该都满了吧?”
小二点点头。
曹偕道:“既然遇见了,就一起用膳吧。”
克里斯摆摆手道:“不好吧,我当差,不能陪你喝酒。”
曹偕扭头瞧向克里斯身后的人,道:“无妨,索性你们要等位,就都一起来吧。”
唐平察觉到曹偕打量的目光,不由面色一变,他全然没想到,蓝元霄竟与当今的剑仙国舅如此亲近。
莫待克里斯再说什么,曹偕便拉着她往雅间里走,边走边说:“今日与你引见一人,你若有差事一会儿离去便是。”
这雅间宽敞明亮,正中置了一张极大的黄梨木圆桌,桌上已经摆着几十样精致凉菜,桌上放着几个三两大小的素色白瓶,正是遇仙楼的“银瓶酒”。
临河的一侧墙上有扇门廊,直通着室外的观台,曹偕率先走了过去。
台上搭着花架凉棚,里面设有矮腿席榻,上有一小桌,桌上一副茶具,旁边一三足两耳,形如古鼎的风炉,烹水发出的轻微响声,伴着几缕水雾烟气升起,但见一人盘坐于榻上。
等克里斯走到曹偕身边,他侧头给了自己一个浅笑,便听他说:“我与你们引见一番。”
克里斯继而转头打量那烹茶之人,对方放下手中柄杓,起身走下竹榻,上前两步。克里斯观此人长身肃立,意象轩举,仿若天际倾泻而下的一道光华,不由得愣在原地。
“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