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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水,踩在脚下,“咕叽……咕叽”地响成一片倔强;甩起来,斑斑点点地粘在皮肤上,心情也斑斑点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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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租的房子快到啦。有点积水,你跟着我趟过去……”
刚下过不小的雨。地面有积水,不深,刚没过脚面,却让不习惯在狭窄弄堂里行走的人,涌出许多不舒服!
才到上海,原本说好接站的同学却没来。
季存只能按他电话中说的,自己乘坐摆渡船从浦西到了浦东。
他得先找房安顿自己。
一步,两步……
此时,季存卷起长裤,跟随租房中介趟着积水。
凹凸不平的水泥地,
顺路可见的小竹椅、煤球炉、洗菜池,
不时碰到的灰旧水泥墙壁,
七零八落的晾衣竹竿和电线,
……
要不是这些,季存真会感觉又走在家乡的路上!
他真不敢相信,这是在上海——家乡人人羡慕,人人充满向往的大城市!这里,竟也有如此破旧、拥挤、杂乱的地方?而且就在建成不久、闻名全国的东方明珠塔下!
这里,就像一个穿着陈旧衣服的人站在蓦然翻新拓宽的十字路口,“灰头土脸”中,期待着更新,期待着成长,却又有些不知所措……
这让他想起了十多天前的自己!
他被同学黄巧莺找了借口硬拉着,去市里的高档饭店见她爸妈。
站在那富丽堂皇中,季存感觉自己是那样的格格不入……
回家后,满怀希望的父母,却未觉察到他的抵触情绪。
他们想要季存摆上台面去讨价还价的!
之前,高考令人瞩目的全县名次!
现在,知名高校毕业的学历!
拥有,众口称赞的品行与努力!
……
“哎哟!”
浑浊的泥水、浑浊的记忆影响了行走的专心,季存的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下,一个踉跄!
这让他不由更握紧了拉着背包带的手,担心滑跌水中,打湿自己最值钱的行李。
那背包中装着季存大学毕业证书与专业综合成绩排名第一的证明。
这些是他冲出家乡唯一可以凭借的力量和胆量!
因为它们,季存才敢匆匆放弃好容易分配的工作,才敢在自己“三位”父母前挺高胸膛做出保证!
想起自己当时的“义无反顾”,他有些不敢相信。
他何曾想过自己大学毕业后才一年,竟会置身这样的场境?
就算家乡条件较差,但却有着许多牵绊自己的东西。
田野中翻滚着厚重绿色的稻田。
微风里摇曳着歌声的树林。
村落间孩子们奔跑撒欢的小径。
……
所以,季存设想的职业,从没超出省城的范围。
“小心一些,不要碰翻煤饼!受潮了再点起来不容易,人家肯定和你吵相骂!”
租房中介看他步态摇摆,不由皱眉提醒。
带着明显上海口音的普通话中盛满了优越感——对他,这个衣装旧朴、行李简陋的外地年轻人。
眼看自己就要与一排放置在矮屋檐之下的煤饼堆相撞!
季存吓了一跳,赶紧躲闪。
真险!这被上海人称为“弄堂”的地方也太窄了吧?他暗吁了一口气。
哪知庆幸的话还未出口,“哗啦”一声,他又踢到了什么。
“咝~~”脚趾上传来疼痛!
“叫你当心了呀!”
中介人俯身,将歪倒下来的折叠躺椅拉起来,贴放回墙边,并冲一边小窗内探出警觉脑袋的中年妇女打招呼,“没事体,放心好咧!”
季存见那人警惕地打量着自己,心中有些发怵。
幸好她很快转身,去拿窗台放的塑料盆,接屋顶漏下的水。
季存不由下意识地问中介人:“这里的旧房子经常漏水吗?住的地方还远吗?”
“……不远,就在前头……”积水中行走,中介人有些不耐烦,“你出那么点租金,只好租到这‘烂泥渡’来。不然,你可以租浦西的公房,舒舒服服睡觉!”
对“三位”父母做了保证,自己还有可能舒舒服服睡觉吗?
季存暗自苦笑,摸了摸“红着脸”的生活费,不再出声。
中介人的脚步却停了,转向一处墙壁上开出的“洞口”:“你等一等,我买包香烟。”
他惊奇地发现,那里面竟是一家小店!
借着其中悬挂的电灯泡,季存模模糊糊看见:除了牙膏、毛巾等,还有香烟、水果、苍蝇拍子……窗台边还有一只旧木箱穿着臃肿的棉衣,上面写着“棒冰”两个字。
看着这些与家乡小店有些相似的布置,他忽然感觉渴了。
摸了摸口袋中一路舍不得花、已捏得有些皱巴的零钱,季存想给自己买一根棒冰。
哪想到手刚伸进衣袋,有人忽然撞了他一下!
那人匆匆扔下句“对不起!”就低头跑开了。
来到上海,季存难得听到标准的普通话,不由有些奇怪地跟视。
一个高高梳了直马尾辫的姑娘,竟抬手挡面,“呜~~”边哭边跑。
“在上海,不要多管人家闲事。”中介人拿了烟回身,提醒着。
可紧跟着他自己却也被人撞了一下,直接歪倒在小卖店的窗台上。
这次是个中年妇女,追着那跑开的姑娘急喊:“念申,你往哪里跑?快给我回来啊!”
季存扶了一把中介人,见后面房屋中又赶出一位高胖的女人。
那人打了伞,穿着拖鞋“吧唧……吧唧”踩着泥水追来,拉住之前的妇女。
“阿姐,让她去好咧。她哭是假的,想逼你低头呢!”
“咏萍~!”她阿姐急恼中跺脚,泥水霎间湿了单薄的睡裤,“念申她没带伞啊!”
“你就是太宠她了,看看我怎么教我家秦毅的?难怪阿爸发脾气!”那咏萍嗔怪着。
忽然一个小伙子从两人身边挤过,向弄堂口跑去:
“姑妈,我去给念申妹妹送伞。”
他举的伞尖,差点戳到季存的鼻子。
“扑通!”
季存一歪,跌坐到泥水里。
“对不起哦!”被叫作阿姐的中年妇女不好意思,急忙扶起了他。
咏萍却带着一脸头疼,冲小伙子大嚷:“任东杰,我告诉你:想出去玩不要找借口!不然,等你爸下船回来又要吵起来!”
“我去寻他俩回来。”她阿姐想要追出去。
“放心好咧,上海安全着呢。东杰他妈与咏刚分开之后,东杰跑出多少次也没出过事。”咏萍阻拦着,“你倒是想想自己!真要供念申复读、上大学,你和她爸怎么再买房?”
“她从外地回来,不读大学,怎么找到好的工作呢?”她阿姐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哎哟,那你们一家就一直挤在阿爸阿妈屋里啊?”咏萍不满。
“咏兰,你要坚持让念申复读,就回伊犁去!”就有老人气愤的声音冲进弄堂,“早晓得这样,我们不如像隔壁老郑:咬牢,不同意大儿子一家进户口,以后养老也不靠他们,反而省心!”
落泪的咏兰一惊,赶紧回应:“阿爸,你和妈妈血压高,不要生气!”
“妈已经愁得躺在床上了,晚饭也不想吃。”咏萍拉着她往回走,“你还想让念申吃‘啃老饭’呀?”
“可我感觉对不起念申!”咏兰还是犹豫。
“好咧,你叫她先去寻工作,然后边工边读,也一样的。快去看看妈!”咏萍推着姐姐咏兰转身,“要是姐夫有钞票,你们还好一些。可他阿爸人在中年就没了,老娘带着弟妹回了老家。这些年就指着他出生活费。你们现在回了上海,还要买房,哪有条件再供念申读书?爸妈的房子说好给阿哥咏刚和他儿子东杰。难道你要像隔壁老郑家的子女抢房产?那爸妈生活还舒心得了吗?”
咏兰无奈回去的门内渐渐安静了,静到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阴沉的天空,没有再下雨。
可季存知道:那空中厚厚的云层里,一定蕴藏着满满的苦涩!
那个哭着趟了泥水跑出弄堂的姑娘,跑出了十多天前的他!
……看着坐在家中旧木桌边,那张有些不安却充满期待的脸,听到父母心不甘、情不愿地介绍着她的身份,听到那陌生却是亲人的人说出的话,他生生将自己打翻成了五味瓶!……
同样因为家中的老人,他失去了那份本该拥有的温暖。
二十多年后,她却带着期待,要干涉自己刚刚开始的工作与未来的婚姻……
云层中的雨,终于撑不住,洒落点点滴滴的苦涩。
“你还走不走啦?”中介人催促。
“噢,走……”季存低头,踩着泥水跟上。
自己可能还不如那个哭泣的姑娘。至少,她还有爸妈心中惦念着,可有人惦念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