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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几天的雨水,虽不大,可是又让烂泥渡的条条弄堂中积了水。
居民早晚出入高峰过了以后,这些老弄堂显得更加颓败起来,就像进入了高龄暮年、寻不到可振奋的工作来做,于百无聊赖中寂寥地消磨着一天天难以充实的光阴。
幸亏,紧邻烂泥渡这一带几条规划中的干线道路建设得愈发热火朝天。各段工地间那股子积极奋进、大力拓展的态势,激励、支撑着经过的人们,不断地去畅想——这片同在上海、只隔了一道黄浦江、却在浦西地区盛势发展下自卑压抑的地区,未来可能拥有怎么蓬勃的气质与力量?
相比上班的中青年心怀期待的兴奋与忙碌,季存租住弄堂中的老人们整个生活是平静少波的,就算经历了些许家庭的争执,心中的情绪也像一滩滩与水系隔离的水洼,被风吹出些许波动后,很快又在无聊的日子里归于寂寂的平静。
咏萍带着儿子秦毅回婆家后的几天,唯一在弄堂里发出兴奋声音的,是一户人家往所购商品房搬迁时,欢庆喜悦的鞭炮声。
看着相伴几十年的老邻居,喜滋滋登上搬场小货车,一脸快乐地离开,杨阿公对季存叹息:“解放前,浦东就不是富裕人家要蹲的地方。几十年过来,像烂泥渡这种地方到处老旧、破破烂烂,要啥没啥,想买点像像样样的东西、舒舒意意地看场戏,面上有光请人吃顿贵的席面,都要跑到浦西去。啥人还愿意长蹲?……要不是有浦东开发的好消息,让大家有了盼头,只怕有点条件的人家都会想办法到浦西去买房子!”
是的,季存在天天等候、乘坐公交出行与往返时,也在乘客们的议论中听说了:在上海商品房政策于1990年出台后,不少浦东家庭特别是烂泥渡的人家,就纷纷拼凑了钱款,尽可能到上海其他经济发达、配套成熟、具备生活环境优势的地区买了房子,拖家带口搬离。
“我是对这处蹲了几十年的老房子有感情,现在又有动迁的可能,要不然,我儿子和囡也准备在徐汇区买套商品房,让我迁过去。”目送搬场车开出了弄堂,杨阿公回身,不舍地拍了拍自家会“簌簌”落灰的老房外墙,眼中透着不舍。
季存想起了自家几年前推倒重建的老房,要不是年久难修,父母也是舍不得拿钱出来翻盖的。
可因为他这个一心求学的儿子在,他们没办法像村里一些家庭,凑足了儿女打工赚来的钱,翻盖足够宽敞的房子。连地砖也没办法铺足,只勉强铺了堂屋。
因此,他的父母对于拒绝那一位的联系有了更充足的理由:“辛辛苦种下的田,眼看要收粮了,凭什么让没花力气的来夺呢?”
杨阿公不知季存满眼愁绪为的什么,只当小伙子还在为工作着急,和老邻居们搓麻将的动静都小了不少。
在咏兰带着念申更多地往浦西去寻找工作机会,咏萍无奈陪着儿子秦毅回到婆家居住后,任家旺夫妻明显闲暇了些。家中没有孙辈的于阿姨,便每日里约了他们,一起跑到杨阿公家来玩麻将。
杨阿公总是提醒说:季存要准备面试与看书充电,叮嘱他们小声一些,再小声一些。
可老房子的隔音条件很不好。季存在阁楼上回来,或多或少能听清他们的闲话,零零碎碎听知更多住户的家长里短,包括:
这几条弄堂中,谁家买了商品房,举家搬离后,不管不顾租客的素质,导致噪音不断、共用水龙头漏水,还有人私接电线偷电……
又有谁家准备结婚的小夫妻吵闹,咬定了不要在老屋里安置婚房,逼着父母、祖辈一起出钱为两人买新房,使得长辈出尽退休工资还要腆着脸去朋友处借钱……
还有哪家夫妻为孩子上学,想尽办法去徐汇、黄浦租房,留下年近七旬的父母留守老屋,既要父母贴补房租又不愿经常回来探望……
四位老人唏嘘地说完弄堂邻居们的闲话,又扯回了他们自己身上。
这天过午,季存从福州路上的书店挑选了书籍回来,去杨家小卫生间里冲洗满头满身的汗腻,就听呼啦啦和麻将牌的嘈杂中,于阿姨在问:“家旺,听说你家咏兰看中一套郊区的房子了?”
“是啊……在三林!”任家旺带了两分不满足,回应。
“嘎——远啊,公交车都不方便!”于阿姨小小地惊呼又质疑,“你们让她搬那么远,以后怎么经常回来照顾你与雪珍啊?”
四个人和着麻将的声音忽然就静了一半。
杜雪珍隐藏着担忧的声音响了起来:“是啊!我也说太远了!可怎么办呢?她家培祥肩膀上担子重,买不起近一点的呀!”
“好咧,砌牌。”杨阿公招呼着,又一次劝说,“阿旺,我就说:在买房子上面,你贴补咏兰一些,对你们夫妻有好处。她家培祥经济上面不足,可人是好人!我看这段时间,不管你们老夫妻要他做什么,他跑进跑出卖力得很,一句闲话都没有,比咏萍为人实在!”
“嗐,他回来才多少时候啊?永萍是经常回来的。”任家旺重咳了一声,“再说,谈培祥多大的人,还要我贴补?我和雪珍一共有多少存款?等东杰将来结婚以后,估计咏刚还可以再寻一个!”
于阿姨就笑:“东杰天天就晓得白相,你们的孙子媳妇还没种进地里去呢!你不如先帮咏兰安家,他们夫妻记你们的情分,将来养你们的老也更用心!”
“我们倒是想啊……”杜雪珍叹气,“可我们贴补了真能享得着福哇?培祥那里讲不准的——他家乡老母亲那里的阿弟心眼多,现在是因为老母亲身体健康能带孙子,所以紧贴在她身边。可老母亲身体不行了呢?没准就推到上海给咏兰夫妻了,那咏兰还能顾得着我们多少呢?你看看咏萍就知道了,心里向着我们,可是秦彬撂一句狠话,只好让她回去。”
“原来你们是怕贴补了咏兰,反而让亲家享受。”杨阿公了然,可还是坚持,“可我觉着:你们可以心胸宽一些,不要太计较。”
“我们这不算是计较!”任家旺要强,辩解,“我们退休工资与存款就那么点,三个子女没办法全部照顾,自然要想想清爽,因为没有后悔药吃的!”
杜雪珍跟言:“是啊,整个弄堂,难得有人家像你的条件:两个子女随便你怎么分动迁房子。”
杨阿公沉默着,没有接声。
于阿姨却说话了:“上趟,郑阿昌倒是和我讲:你家儿子只怕是想推脱给你养老,是不是真的?”
“他瞎三话四!”杨阿公斥了一句。
于阿姨强调:“阿昌说:他在烟纸店看到你打电话发脾气,骂儿子不稀罕房子,原来是不想管你死活!”
杨阿公遮掩不住,带着气愤出声:“他是该骂!出去之后大概给汰脑子了,那天和我说:动迁房子只管给妹妹好咧,今后就妹妹多费费心,经常多回来望望我,安排我养老。他自己只怕是工作太忙,没办法经常回来。”
“他怎么这样讲呢?”杜雪珍意外,“我家房子讲好不给咏兰,咏兰也没有这样推脱过!”
“你以为像咏兰夫妻这样的老实头,有几个啊?”杨阿公没好气,“咚”地扔出了麻将,“小赤佬完全忘记掉了:我和他娘,花在他身上的精力最多,是妹妹的几倍!”
任家旺是清楚杨家情况的:“是啊,你家杨荣从小身体不好,动不动住医院。你为了他拼命争取加班,拿了加班费就给他买鱼肝油。他一发寒热,你们夫妻半夜三更就抱了他往医院冲。婷婷没人带,就扔在我们家。”
“他根本记不得!哎,这麻将不想搓了!”
季存擦着头发出卫生间的时候,只见杨阿公着恼地推倒了面前的麻将牌。
“不要生气,比比我,老杨算开心的!”于阿姨急忙劝解,“你看我家媳妇到现在没养小人,医院跑去多少趟也不管用。我打听了偏方,天天给她煎中药,端到她面前,她还不肯吃。我问她,没小人,老来怎么办?她讲啥?……对了,‘做丁客也不算啥,将来留足钞票去蹲养老院’!养老院这么好蹲的?她肯蹲,我还舍不得儿子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