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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这么晚回来……?”
深秋,季存披着朦胧的月色从公交车下来。
转身间,看见从后面一辆公交车上跳下一位姑娘。
仔细一看原来是背着旧书包又拎了饭盒袋的谈念申。
“嗯,你也又加班了?”不知为什么,姑娘平时悦耳如莺的声音最近时不时有些沙哑,甚至在迎风打招呼时,咳嗽起来,“咳—咳咳……”
“天冷了,大家可能都需要加点衣服。”
季存见身上半旧衣衫的她在风中站成了一片单薄。领口露出的毛背心好像是她母亲咏兰穿过的,不由委婉地提醒。
他自己无论少年时就读中学,还是大学时求学于省城,也曾多次穿过父亲的旧衣服。陈年的衣服洗得多了,看似挺厚,可实际织物的纤维已板结,在天气寒冷时保暖不足,常会被风吹透,感觉入骨的冷!
“……嗯。”念申微点了一下头,有些敷衍。
季存疑惑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
她与父母一同背负着买房借债的压力,每月光归还借款就是不小的负担。那么日常开销包括衣物购置,只怕和自己一样,相当拮据与舍不得!
想起这天清晨,她父亲谈培祥在早已用尽私房钱后,在早点摊位前犹豫了半天,也没舍得再给自己买一份人们常吃的大饼、油条,季存忽然很有些后悔——自己不该对姑娘多嘴!
可小伙子也有些暗自奇怪。
自己每天与弄堂中的邻里们来往相见,为什么只在念申面前,会很自然地想多说几句言语?而不是像对待其他人一样,默默听、观他们的家长里短,不能、不愿也很少多置一词?
念申见季存不再言语,反倒放松下来,轻声回应:“你穿得好像也不多,那我们都赶紧回家吧。”
季存答应着,随着姑娘,与她相隔两步的前后距离向弄堂内走去。
落后两步地走着,他忽然在昏暗的灯光下发现了一个情况。
姑娘的旧书包边缘已然明显开线,左侧靠近拉链的地方已绽开半侧边缘,露出里面的好几本书与一个笔记本来。
“那个……你的书包好像破了。”季存忍不住又一次提醒,“要不要看一下丢东西没有?”
念申一惊,急忙止步,扭头脱下旧书包,蹲下来,细细地翻查。
她拿出书、本一一看过,又向包的深处摸掏。
等摸到、拿出一只小小、薄薄、很像是路边摊上买的布质钱包,姑娘方轻轻喘了口气,对季存摇头:“还好,没丢什么……今天公交车脱班了不少时候,上车人很多,是有人拽过我的书包带子。”
“噢。”季存入职两个多月来,越来越知道上海早晚高峰公交的拥挤——这个国际大都市,似乎连乘坐公交的人数,都在伴着经济文化的前行而在不断加增,可以想象得出念申上车时的辛苦模样。
姑娘重新站了起来,被动地抱着书包前行,言语中透露着不舍与惋惜!
“回去得问问我妈妈,有没有可能借用外婆的缝纫机补一下。这只书包是我十五岁时,妈妈在边疆给我买的,一直没舍得用。我上高三才拿出来,又一直陪着我到上海……”
听她这么说,季存转目,认真看了眼书包:“边上太厚了,又不是平面,只怕用缝纫机很难补。你妈妈现在眼力还行吗?”
“为什么这么问?”
“前天,我见她在弄堂里帮你外公扎拖把,拿错了布条,把自己的手绢塞进去了。”
“呵呵,真的吗?我妈妈最近是说她的眼睛有些花得厉害……怪不得,她前天晚上说等拿到居委工作人员的补助,就给自己买副老花镜!”
念申有些意外,“咯咯”地笑起来,恰映了一扇窗内透出的灯光,让季存感觉眼前一闪。
季存看着姑娘的笑容有些恍惚与心慌,不觉又追问:“我听说咏兰阿姨到居委会工作了?”
念申点头,几分落寞地说:“嗯,是我妈妈想就近找份工作,请外婆帮她联系的。爸爸本来不让她去,说又要照顾家里又要忙里弄的事,会很辛苦。可我妈妈说‘二次就业’挺开心的!我知道:其实,她是想让我爸爸轻松一些,不想我爸爸再去当轮胎厂当门卫,三班倒……”
“是吗?”
“你不知道,轮胎厂的空气不好,有时候气味很刺鼻、呛人……要是我的工作好些,爸爸妈妈也不至于这样辛苦,退休了还抢着去上‘二次岗’!”
季存没想到姑娘会突然和自己说这么多,心中喜悦却听着不是滋味,又不知如何开解,只能笨拙地安慰:“这说明叔叔阿姨还,还年轻,有余力!你又这样关心体贴他们,叔叔阿姨心里暖,再二次上岗也心甘情愿……”
念申听了他的话,却高兴不起来,只管盯着书包前的地面,默默向前走着。
季存不安,怕说错了话,惹姑娘生气,急想着怎么拉转话题:“对了,刚才我看到你拿出的书了,你想上大学吗?”
念申这次回应得干脆:“嗯,我挑的是行政管理专业的书。”
季存疑惑:“你不想当寻呼员了?”
念申解释:“我已当上寻呼员啦,工作一个多月了。我还报名参加了自学考,复旦大学负责开考。可我因为四班倒,没有时间上培训班,只有自己买教材自学。这几本书是今天发了工资,刚去福州路书店挑回来的。除了教辅,还有我自己选的和专业有关的书,想多看看。”
季存欣慰,急忙表扬:“复旦大学,很有名的……我当年想考都考不上,你一定加油,祝你早些拿到毕业证!”
他真心为姑娘高兴,同时,又为姑娘超常的努力讶异!
任家旺来杨阿公家打麻将时说起过一句:寻呼员一般要经过两个多月培训,考核合格后才被推荐上岗。可按念申的说法,她只用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做了寻呼员,紧接着就投入自学考试。
而看姑娘所买的书籍,明显是想补充更多的知识,对自己的要求也超出了常规自学考试的范围!
念申她,是希望多为父母今后要到来的老年做着努力吧?
那自己呢?
“很希望承你吉言!我也想能早些毕业……我先回去啦。”不知不觉,念申已到了任家门口。
她伸手要敲门,却又转回头来,看了一眼有些紧张的小伙子,莫名地说:“我买书时看到,有计算机软件开发专业的自学考试,也是复旦大学负责专业开考的……”
“……”季存一时没听明白。
可姑娘进入任家,关上门以后,一重惊诧如扑面浪涛般拍打进他的胸怀里!
念申是不是也听过杨阿公传讲的什么话?她想表达、想告诉他的,是不是那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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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来,吃糕,吃糕,我大儿子特地从乔家栅订回来的定胜糕!”
因着念申那话,季存第一次向单位请了半天假,专门跑了一趟复旦大学的自考办公室。
拿到的资料不少,因为阁楼上的写字台堆满了从公司带回的资料,铺不开,所以他和杨阿公打了招呼,趴在杨家的饭桌上细细翻看。
看了没多久,季存就听到郑阿公高兴的声音在弄堂中响起。随后,他带着一男一女进门来送糕点。
郑阿公身后的男人,季存认识,是亚娟爸爸,而那与他年纪相仿的妇女,陌生得很,在弄堂中第一次见。
“吃点定胜糕吧。”那妇女看见季存,向他递来一份粉红色、马蹄状折叠的糕点,拘谨的表情透出丝丝欢喜。
听杨阿公称呼她“亚娟妈妈”,季存不由多看了两眼。
只见她信任又依赖地紧跟在丈夫身后,憨厚朴实的脸上堆着骄傲又不好意思的笑容。
“阿昌,碰着啥好事了,这样铺开来送糕点给大家吃?”杨阿公问着。
“当然是特别的好事啊!”郑阿昌挺了挺一场手术后单薄多了的胸脯,“我们亚娟不容易,用超过人家小姑娘几倍的努力才得到这个岗位!”